也許人們難以想象灰娃的失望乃至絕望的緣由。那原由也許並不止於我在前麵敘述的那“單純”的“革命”。其實當日延安集合了中國當時最有理想、也最有才華和智慧的青年。他們帶來了中國和世界文化的精粹。中國最優秀的作家、詩人、藝術家和學者,都為著一個光明的中國而在這裏播撒文明的火種。他們的言行舉止,不可能不影響這個聰慧而好學的女孩。
在灰娃的自述中,我們可以看到當年以至此後都不過時的藝術經典和時尚術語。戲劇方麵:《鐵甲列車》《鏗吝人》《新木馬計》《日出》《雷雨》《北京人》《太平天國》;歌曲方麵:《黃河大合唱》《青年大合唱》《酸棗刺》《長城謠》,用俄語演唱的《五月的夜》《夜鶯曲》《蘇麗坷》《牧羊女》;還有文學:托爾斯泰、巴爾紮克、莎士比亞;還有倫巴、探戈、交誼舞……此外,當然還有根據地土生土長的藝術品類。20世紀50年代進了北大,灰娃接觸更多的西方文化。由此可知,灰娃的憧憬和失落並不單純。
灰娃比我年長,她去延安的時候我才7歲。當她成為延河邊的一顆明珠時,我還在南中國的一座城市為了躲避戰亂而不斷地變換著小學。我們的時空是錯置的。同樣是經曆了革命歲月,17歲參加軍隊的我已失去了灰娃當年的純真,我在嚴格的紀律中渴望自由。我們的共同點是有一個共同的理想。地球很小,我有幸與灰娃於20世紀50年代在一座校園中“相遇”。①人們告訴我,俄語係有一位引人注目的身穿白色連衣裙(那時有點“另類”,更因為她是老革命,就更引人議論了)的女生,可是我們無緣結識。
但作為同時代人,我們呼吸的是同樣的校園空氣,感受著同樣的社會氛圍,而選擇卻迥然有異。當時同在校中的林昭,選擇的是激烈的公開拷問,而灰娃選擇的是無言的內心反抗,她們都為此而付出沉重的代價:健康、家庭、愛情、鮮血以至生命。當日的我,在矛盾重重的心情中選擇了隱忍地保全自己。②
灰娃的生命是一個奇跡,她曆經苦難,幾度瀕危,向死
①我們同年進入北京大學,我是中文係,她是俄語係。我們其實互不認識, 同在一個校園而不曾“相遇”。
②在《懷念林昭》一文中,我寫道:“在那個炎熱的夏季,我內心充滿了痛苦。一方麵,我為那些站在時代前列獨立思考的、 勇敢的言論而私心敬佩, 另一方麵,我又不得不被動地參與那些狂風暴雨式的‘鬥爭’——看著那些當代的才俊之士、那些思想的先驅者一個個在我麵前倒下。 當我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中卑劣而膽怯地存活的時刻,林昭正在為她的信仰而一徑向前走去。”許覺民編:(走近林昭),明報出版社有限公司,2006年。而生。是詩歌給她又一度青春年華,詩歌和藝術使她絕處逢生。她因眷戀光明而在黑暗中歌唱,她無心於做詩人,卻無意間成為了將20世紀的苦難和追求的全部詩意保全下來的詩人。當然,她是以血淚和傷痛為代價創造了這個詩歌的、同時更是生命的奇跡的。
2010年12月20日
於北京大學
今夜,我在德令哈
20多年前,一位詩人來到距離北京很遙遠的一座城市。他為這座城市,也為他自己、為他心愛的姐姐寫了一首詩。因為太遙遠,人們對這座城市很陌生,但是,多情的城市記住了他。令人感動的是,在他離開人世整整24年之後,多情的城市以他的名義,以今天這樣隆重的方式舉辦了首屆“海子青年詩歌節”。
為了配合這次活動,《柴達木日報》從2012年7月24日起,連續六天以整版篇幅發表了他的詩、他的朋友的詩,以及紀念他的文章。這座城市的義舉,感動了全中國的詩人。他們乘坐飛機、火車,再經過長途汽車,忘了旅途的辛苦,從四麵八方聚集在這裏,以詩歌的名義懷念他,也以詩歌的名義感謝這座城市。
海子說,今夜,我在德令哈。也是昨夜,我坐在海子經過的這座城市的一方書案前,照他的樣子接著說,今夜,我在德令哈。我在寫這些文字的時候,窗外瀟瀟地下著雨,如同當年當日,海子隔著車窗的雨簾所見那樣,瀟瀟地下著雨。
那些隱身在雲層深處的神明,好像感應了這種人間的溫情。它們,沒忘了20多年前的那場雨。從昨天下午直到晚上我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我的窗外始終都在瀟瀟地下著這場充滿思念的多情的雨。
海子寫: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其實那城市未必荒涼,荒涼的是他的心。燎原先生應該清楚,海子寫這詩的時候,應該是1988年的現在這個時候。要是我的記憶沒有錯,那一年,他也許是從德令哈一路走到格爾木,再從格爾木翻越唐古拉山到了拉薩,或者說,他從格爾木先到拉薩,在格爾木通往德令哈的列車上,認識了這座當時並不知名的城市。當年的海子,滿眼都是戈壁,都是荒涼。
1988年,海子到達拉薩的時候,我也在拉薩。我們在布達拉宮廣場前的一座房屋裏見過麵,那是我和海子的最後一次見麵。以後,便是令人傷心的1989年3月26日;以後,便是駱一禾整理遺稿,寫海子生平;以後,便是同年5月,駱一禾因積勞病倒辭世;再以後,便是同年6月10日,北京的師友在八寶山送別駱一禾那個同樣令人傷心的時刻。
朋友們記住了這一切,詩歌界記住了他們,德令哈也記住了那位曾經到達這裏,並在列車上的夜晚,在雨中,在燈下,寫《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的那個人。
20多年不曾遺忘。20多年後的今天,人們用這種方式懷念詩人、懷念德令哈的那個夜晚。作為來自和海子同一所學校的我,今天在這裏,願意以校友和老師的身份感謝青海、感謝德令哈、感謝這一片多情多義的土地。
我祝願首屆“海子青年詩歌節”圓滿成功,更希望這個詩歌節如同“青海湖國際詩歌節”和“世界山地紀錄片節”那樣,有了美好的開頭,更有美好的延續。每一年,在這個時候,我們都來這兒和詩人相聚,如同每年的迎春花開時節,北大的師生和他相聚一樣。
2012年7月30日
於德令哈
那盞燈永遠亮著①
——懷念我的韓國兄弟許世旭
我從沒把他看做是外國人,正如他從來沒把中國看做是異鄉。從一見麵,我就認定他是我的骨肉同胞——那時嚴家炎、孫玉石、我與他初相識,我們就認定我們是一家異姓兄弟。四人中按年序排列,我最年長,是老大,嚴家炎次之,他第三,孫玉石第四。以後見麵,我們就這樣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地互相稱呼。
他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去。他來了,我們兄弟四個就找機會聚聚。他嗜酒,我能陪他,可惜嚴、孫二位卻是滴酒不沾。所以,我和他就沒有開懷暢飲過。但畢竟,相知用不著酒,用的是心。我們三位和這位韓國兄弟的心,始終是相通的。
記得當年,中韓兩國尚未建交,我們之間的手足情就先
①許世旭有詩集《一盞燈》,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於國家建立了。我們邀請他到北大來做講演,講的是詩,海峽兩岸的現代詩。北大曆來提倡學術自由,不管當時兩國建交與否,隻要我們認定了是親密的朋友,這就夠了。
許世旭在台灣的名氣很大。他和台灣那班朋友詩酒流連,放浪形骸,早已混得熟了。台灣的朋友也從來不把他當外人。他自稱“高麗棒子”,朋友們也這麼叫他。葉維廉說他是‘’一個用韓文用中文寫作的屬於韓國也屬於中國的詩人”。洛夫也說:“許世旭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熟悉與熱愛,遠遠超過一般的中國人。”
許世旭從來不掩飾他對中國的深情:“台灣老家”,
“台北是一隻雲雀”,“我的台北仍是二十六歲”。他把中國看成了另一個故鄉:“我有兩條母船,一條生來泊在北方的半島,另一條生後泊在西太平洋的寶島。……回航到寶島北部,還沒有落地,心已拍跳的毛病。心跳,就年輕人說來說,情苗滋生的預兆,而這久違了的青春病,怎麼複蘇呢?想必不是,而是如怯如懼的近鄉病,可見家鄉是暖人的,也惱人的。”①
他的另一種鄉情是植根於中國文化,具體說,是漢字,
①許世旭:《一條小母船》。見散文集《移動的故鄉》,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208頁。漢字把他孵化成為了“中國人”。他對中國文化和詩歌的癡迷和透徹的理解,足以讓土生土長的中國人為之汗顏。請看他的《中國詩人,必須中國))①,這是一篇精致的短論,寥寥數語概括了數千年中國詩學的根本:
翻開中國詩史、詩論,就會發現下列最基本的詩觀。即以“詩言誌”作為原論,再以“賦、比、興”作為技巧要諦,再以“興、觀、群、怨”作為詩的功能,再以“氣韻”、“境界”作為藝術的深度,再以“文氣”作為自然的韻律。這些老調,換成現代名詞的話,相當於抒情詩說、詩之描繪、比喻、聯想、暗示手法……
作為現代詩人,必須現代,作為中國詩人,必須中國,而且作為詩人,必須藝術。讓我們一齊祝福中國新詩的光明前途。
他的這些觀點的切透徹,甚至一般的中國學者都難以抵達。這益發增添了我們對他邃然離去的傷懷。就我本人而言,是失去了一位可親可敬的異國兄弟;就中國詩歌界而
①許世旭:《新詩論》,三民書局,1998年。言,是失去了一位參與了現代詩變革的傑出詩人;就中國學術界而言,是失去了一位精通並熱愛中國文化、並畢生為中韓兩國文化交流貢獻心力的最可信賴的朋友。
許世旭生前曾囑我為他的詩文寫些文字。可是,我總拖著,以為來日方長,總有一天可以向他交稿。就是去年在衡陽,一切都如常,我們一起應邀到了洛夫的老家,我與他作為洛夫的異姓兄弟,一起參與了家鄉為詩人舉辦的盛會,還一起登上了祝融峰。誰會想到,衡陽一別,竟是我們的永訣!
他一生都在愛著他的家人和祖國,也一生都在愛著他的另一個故鄉——中國:“我寶貴的是我響亮的中國年齡。”①《一盞燈》是他在中國大陸出的詩集,在那裏他依然深情地為中國祝福:“希望我的一盞燈能照亮中國的一塊角落,還希望中國的讀者能記住黃河的河口,在渡過黃海之那邊有一個韓國的詩人從小喜歡中國,又愛上過中國人這種跨海的戀情。”②
世旭老弟,我不是詩人,我隻能借別人的詩句來懷念你:
①許世旭:《我的台北仍是二十六歲》。《移動的故鄉》,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205頁。
②《一盞燈·自序》,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
漢唐是你仰望的星河
明清是你落筆的潑墨
在大地的炊煙中
孤星一般
跨越了山水的極限
不再微酸
卻突然多了酒後的滿姍
緩緩以腳印踏出詩句
一走就是一生
一飲就是一世①
2010年12月17日
於北京大學
①潘鬱琪:《雪的失約——驟聞韓國漢學家許世旭棄世之哀》。《創世紀》第164期,2010年。
遙遠依然親近
——讀田思
那年從北京飛新加坡,飛行四個多小時才出國境,又大約兩小時的光景方才抵達獅城。後來從新加坡飛吉隆坡,再從吉隆坡飛砂撈越,一次、再次地進出關,驗證護照,這才感到了路途真的不近。砂撈越又叫北加裏曼丹,它的南邊緊挨著就是印度尼西亞。毫無疑問,我們那時就在赤道線上梭巡著。盡管南海近在咫尺,可是中國大陸卻是非常遙遠的北方了。
在砂撈越的首府古晉,迎接我們的馬來西亞朋友中就有田思。一樣的膚色,一樣的語言,接觸多了,才知道還有更重要的,那就是一樣的中華文化。那時田思正執教於古晉中華第一中學,他帶領學生組織了一個非常成功的拉讓江詩歌朗誦演唱會,為我們的砂撈越之行增添了繁麗的色彩。田思先後就讀於南洋大學和馬來亞大學,他是中文係出身,曾獲得馬來亞大學的文學碩士學位。田思有著很高的文學素養。他還是一位用華文寫作的詩人。
在馬來半島和婆羅洲,華族的先民參與了當地的開發和建設,他們和本地的各個民族融合在一起,以汗水和智慧創造了社會的進步和繁榮。他們無愧於生養他們的豐饒的土地和人民。就華族的幾代移民而言,一方麵,他們親密無間地融人了那個社會,另一方麵,他們卻奇特地,甚至是頑強地保存了自己的語言、習俗、信仰和完整的中華文化。他們把中國大陸帶來的中華文明的火種,在異國他鄉綿延、傳承,世世代代地發揚光大。這真是異常感人的曆史事實。
當時我在古晉,後來在詩巫,從不覺得是在遙遠的異邦。我們和當地的詩人相聚,就像是在大陸,在內地的某一地、某一日,和親密的朋友很平常地隨意地聚會一樣。我們飲茶、談詩、閑談或者會議,親切而且自然。在馬來西亞,我們像是在走親戚。詩巫被當地人稱為“新福州”,作為家鄉人,我除了熟悉的鄉音,更是享用著熟悉的福州美食:傳統工藝製作的鼎邊糊、肉燕、光餅、魚丸、豬肉幹、地道的閩菜。在詩巫的拉讓江畔,我還“遇見”了來自家鄉的福德公公以及偉大鄉親——林默,據說他們是明朝漂洋過海來此
“安家”的。
我很早(與他會見之前)就讀田思的詩。讀他的詩不僅沒有任何障礙,而且非常親切,因為語言相通,而且情感的內涵與方式也相近。要有一些差異,那就是他的詩中充滿了我們感到有點陌生的馬來風情。他熱愛生他養他的那片土地,他以漢語文字表達了他的這種熱愛。熱帶雨林的濃蔭和陣雨,一望無際的水田有水鳥驚起於葦叢,“像是一串白色的連音符”。還有九重葛牽引的曬台,巴烏莫長屋升起的嫋嫋炊煙,拉讓江湧動著慈母般的脈息。這些都給我們以新鮮的喜悅。
最讓人感動的是他對遙遠祖邦的懷想和崇敬之情。他的筆下豐富地傳達著中華文明的信息,他寫驚蟄,寫端午,寫中秋月,斟杜康酒,品陸羽茶;他讀王安石,讀蘇東坡,他的詩中“跳動著李白和杜甫的靈感”。他用漢字寫作,也用漢語吟唱,他本人就是中華文明鑄就的知識者。不僅乎此,他付出心血,把這種深沉的中華情結傳授給下一代。他教他們讀唐詩:“孩子,這些黑蟒抖排隊的地方,藏著一個很好玩的唐朝”①;他告訴他們親切的鄉音:“或許是你奶奶留聲機上轉動的潮曲,或許是你爺爺陶甕上手捏的龍紋,我把先人傳下來的心血,用方方正正的筆跡畫給你看。”②
①田思:《教孩子讀唐詩》。
②田思:《鄉音》。
“黑蟒抖”“潮曲”或者“龍紋”,都是他永銘於心的中華文明的符號,也是他準備傳給下一代的文化遺產。而詩歌就是其中的一種方式。有一首詩叫《牆上的聲音》,其實就指的是懸掛牆上的中國字畫——中華文明的象征,他不僅自己欣賞,而且依然沒忘了把此種心境傳給後人:“孩子,當他三歲時牙牙學語,我就讓你在抑揚頓挫的跌步中,伴隨著那些平仄的韻律成長。”①
由此我們可以悟到,為何在離大陸遙遠的半島,即使年代久遠而中華文明卻能奇跡般世代賡續的原因。詩人筆下的
“孩子”有時是實指自己的子女,有時則指他教育的學生,他自己就是中華文明的薪傳者。這是無須號召或指令的,全憑那顆心、那種愛,是一種集體的、 自覺而又無聲的心靈的召喚。詩人雖然世代生活在遠方,他總找機會回鄉尋根訪祖。這不是一般人尋幽訪勝的行旅,對他來說每一次都是朝聖之旅。在洛陽,在白馬寺,在龍門石窟,也在泰山和杭州西湖。那年泰山遇雪,即使雪封山道也不能令他卻步。對他來說,每一次回歸祖地都是信徒的朝勤,都是向先祖的致敬。
對於田思而言,用漢字寫詩是一種嚴肅的事業,他以此
①田思:《牆上的聲音》。表達他的所思所想,詩是他的心聲,而不是技巧的炫耀。不論是在馬來西亞、新加坡,還是在中國或世界的其他地方,他的詩歌天空非常廣闊,他總是用詩來傳達他的牽掛和憂慮,為萬眾的憂樂、為生民祈福。那日他從加帛返回詩巫途中,他發現蠻橫的現代建築正在吞噬江岸迷人的自然風光,他為“消失的夢穀”而痛心。①詩人是人世的,他始終不能忘記他所處的社會和人生,他的心始終牽縈著人世的苦難,他的愛心博大而寬廣。
小自一間“沒有女主人的書房”,大至世界各處發生的爆炸和流血,紐約雙子星座大樓的坍塌,倫敦地鐵的毒氣襲擊,巴厘島夜總會的連環爆炸,他都不能釋懷,也都有詩歌昭示他的“內心的海嘯”②。遠隔萬裏,他為中國的墳川地震抒寫著悲情,《壓不扁的微笑》《我還想跳舞》《女字是怎樣寫的》,他的這些悲痛的詩句定格了災難來臨時驚心動魄的場景。他堅信:滾燙熾熱的淚將彙成一道溫泉,災難與瘍
①田思:《消失的夢穀》。
②這是田思一首詩的題目,在這首詩中,除了上文引用的詩句,還有對社會現實的批判:我聽到內心的海嘯/在丟著無數破鞋和避孕套的道德海岸/在遮布針孔攝像機和網絡毒信的角落/在暴力色情光碟與八升雜誌充斤著的市場/在以偏執和迷信砌成的神秘祭壇……痛之後必有熱淚,它將映照人性的光輝。①
我曾在一些場合表達過我對一些詩人對世事冷漠的不滿,現在我在萬裏之外找到了知己般的安慰與補償。田思的這些詩作,體現了作為詩人的良知,遙遠卻是親近。詩人始終站在真理與正義的一端,他棄取世俗與流行而莊嚴地承擔了使命。他的那些表達了美好情感的詩篇代表了人類的尊嚴。他堪稱是漢語寫作的驕傲。田思新著《雨林詩雨》彙聚了最能代表詩人創作高度的名篇,他的這些詩篇照亮了他所詛咒的黑暗的天空。麵對名篇《諾科瑪》,麵對他對這隻智慧的海豚“你是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逃兵”的頌揚,我忍不住擊節讚歎!②
在當今的詩歌寫作中,我目睹太多的矯作與濫情,也目睹太多的自私與冷漠,在他們那裏,詩歌的神聖感消失了,代之以無休止的他人無法解讀的喃喃低語,他們缺乏的正是此刻我們聆聽到的詩人的博大的愛與恨。一些詩人應當在詩人偉大的悲哀中感到羞慚——
①田思:《災難之後必有熱淚》。
②田思的《諾科瑪》原詩有注:“諾科瑪是美國海軍陸戰隊中一隻受過訓練的大西洋禪鼻海豚,具有深測水雷的本領。它在3月28日和同伴首次在伊拉克執行掃除水雷任務時逃跑了。”
天空如此肅殺
糾纏著一隻嗜喝石油的禿鷹
與沙漠之嫋的惡鬥
而落滿一地的
卻是無數白鴿帶血的羽毛
天空該如此冷酷
像不斷旋轉的絞肉機
絞死五十萬個幼童的未來
絞死幾萬隻在海灣棲息的水鳥
毀滅沙漠周圍的植被與生物鏈
連古文明發源地的兩河
也在山埃和毒氣下窒息①
是的,天空如此接近,卻又是如此遙遠。是的,詩人居住的國度如此遙遠,它與我們的心卻又是如此接近。這就是我此刻放棄了我和詩人共有的最隆重的節慶日,在萬家在和平的燈火中歡慶團圓的夜晚,在窗外北京上空——也許在古
①田思《天空如此接近》中的部分段落。晉或者詩巫或者吉隆坡的上空也是如此——燦爛的煙花映照下,我暫時放棄與親友共慶春天的歡樂,在書房的一角,獨自聆聽遙遠卻又親近的詩人的心聲的緣故。
田思無疑是忠實地繼承並發揚了中國新詩偉大傳統的傑出詩人,他的創作保存並體現著我們最為珍惜的詩人的品質和操守,他是漢語詩歌寫作的驕傲。他的詩如那吹過熱帶雨林的微風,又如馬六甲海峽和南海溫煦的浪花,澄澈而透明一月也創造了真誠、質樸、清爽、俊朗的詩歌風格。
2012年1月22日至25日(農曆辛卯除夕至壬辰正月初三)
於北京大學
從根部到花瓣的距離①
——讀林秀美
認識林秀美是在家鄉福州的三坊七巷,那是秋日的一個亭午,她在小巷的盡頭等我。她陪我拜渴了鄉先賢林則徐的祠堂,走訪了林覺民和他的妻子同窗共讀的小軒,那裏有一株他們手植的凝寒蓓蕾的臘梅。這一路,秀美和我談論的是詩,令我們沉醉的也是詩。家鄉的一切詩意被融化在美麗的三坊七巷中:林則徐和林覺民的詩是宏闊而壯麗的,嚴複和林纖的詩是飛揚而凝重的,林徽因和謝婉瑩的詩則是聰穎而靈動的。
陪我訪問的這位清清爽爽的南方女子,她也寫著清清爽爽的詩。一切都如她的名字,不僅人是秀美的,詩也是秀美的。人的美在於心,詩的美在於情。她已出了幾本詩集,讀了她的近作《河流是你》,這種感受更真切了。她走過許多
①這是林秀美詩集《河流是你》中一首詩的篇名。地方,許多地方的美風景都化成了她筆下的美詩篇。
她說,“倒排岩就是一架豎琴”,“你命若琴弦弦斷了才知道什麼是千古絕唱”。她又說,倒排岩在她的記憶中,“一半記憶是此景一半記憶是此情”①。她總是能把眼中景,化為心中情,再寫成情景交融的詩。有時她即景生情,不覺間就把自己寫了進去,她自己也就成了風景中的人物。在《仙人穀印記》中,身邊“千年的葛藤”的纏繞,竟成了
“我們不老的青春和纏綿的愛情”。另一首即景詩也是如此,麵對眼前清澈的溪水,詩人忘情地說,她就是溪底那枚青石,她就是崖上那朵小花:
竹筏掠過眼前
就是你我前世未了的情緣
那小鳥,那遊魚
那是我最優美或最後的飛翔②
她從大自然的懷抱中處處感受到愛情的存在,她是為愛而生的。她有著屬於詩人的那份純真。她行走著,感受著大
①林秀美:《雨落倒排岩》。
②林秀美:《上清溪上)。自然給予她的美麗。不論她在寫什麼,她總在寫她自己,寫自己的“身體輕盈內心高貴”①,她珍愛那美麗的一切。那些山間水涯的濕地,那些濕地上開滿了藍色的鶯尾花;②那些田野、密林、小徑——她的家鄉三明有秀美得令人陶醉的山水——那裏高低錯落地生長著花草:杜鵑、草葛和向日葵。風吹過,“大片的莊稼順勢倒伏”,“生命的色彩瞬間明亮”③!她捕捉了瞬間的美,這瞬間於是也成了關於生命和愛清的永久的感動。
林秀美把她所傾心的大地風光,看作是照亮生命的燈盞。她傾心於那些自在的小生命,滿天星、蒲公英、野菊花,最高也最大的是向日葵,這些都是自然界最脆弱也最頑強的小生命。詩人鍾情於這些“生命的燈盞”,因為它們為歌唱春天而存在:
如果你是一滴水珠
請加入這生機勃勃的合唱
如果你是一張犁燁
①林秀美:《內心的果實從別人的枝條盛出》。
②林秀美:《四季行走於每一天》。
③林秀美:《瞬間》。
請跟隨耕牛的尾巴
收獲油菜花的詩意①
她的生命因這種詩意而美麗。對此,她禁不住動情地說:“做一個感恩大地的子女多好!”她就是鍾情大地的女兒。
《青荷》寫的是荷花,秀美說,青荷的開放是一種“痛”。而令人驚奇的是,那“痛”竟發出了“相愛的聲音”。表麵看,是在寫荷花,實際卻是在寫自己,是詩人自我心靈坦真的表白:“在一個夏季的等待中,我依然是你的一個小愛人。”被我引作此文篇名的《從根部到花瓣的距離》,寫的依然是荷,是經曆汙泥的“醜陋”到達花開時的豔麗的荷。這個荷的成長,它的從根部到花瓣間的成長的距離,是艱難而苦痛的,是一個遙遠的“從黑暗到光明的距離”。在這裏,慣常寫愛情的女子,她不期然地調轉個方向,發出的是深沉的人生的感悟。
詩人已擁有了關於成熟人生的期待與辨析,她期待著
“穿越”。她說,奔走、逼近、穿越是一生的宿命。在題為《穿越》的這首詩中,她繼續了關於生命的追求和思考的主
①林秀美:《生命的燈盞》。題,並有了更為具體的延伸。詩中出現一個陌生的稱謂“哥哥”,加上黑夜的意象,令人聯想到上一個世紀那尋找光明的“黑色的眼睛”。這應當是對於那個詩歌時代的追懷。這其間,同樣也是一個遙遠的距離。這是一場艱難的穿越時空的爭取和抵達。在被她稱為的“擠壓、紊亂自由”的秩序中,我們的詩人意態從容,她“赤足行走,長裙飄飄”,“我的長發和黑夜一樣沉默”。
不要以為秀美的詩人隻會“在薩克斯音符中跳躍憂鬱的情緒渲染如網”①,不要以為她隻寫“一路曼舞”和“為你相思”勺轉一路的“秀美”的詩。其實在她的創作之初,她的與柔美相對的另一麵,就在《十月,在路上》和《平凡中的不平凡》③等的寫作中出現了。秀美的好處是她不單一地隻寫一種詩,她與同樣是擁有花樣年華的女詩人不同,她也寫後麵這一類很“陽剛”的詩,而且也同樣地激情而美麗。
《八月的中國》和《別來看我爸爸媽媽》呈現著詩人為災難而跳動的心,《格桑花不哭》也是為苦難而寫,那深切
①林秀美:《回家》。見詩集《水上玫瑰》,作家出版社,2001年9月,第120頁。
②見上引詩集《水上玫瑰》。“為你相思”是詩題,“一路曼舞”“花樣年華”都是詩集中一個輯的命名。③見林秀美詩集《想象》,海潮攝影藝術出版社,2006年。的同情“來自我的家鄉福建三明從金溪、沙溪到尤溪流域的千山萬水”。《山村深處》是對一個非凡的普通人的禮讚。這些詩,她都寫得認真,投進了她全部的愛和心力。秀美多方位的詩歌才能,特別是她那日益顯得成熟的詩歌技巧,在《以春天的名義一路奔跑》中得到了較為集中的展示。人民的新生活從一縷風開始,池塘、稻花、蟲鳴、花朵、星辰和無邊的月色一一醒來,擂響陽光的鼓聲。一夜間,穿著蓑衣戴著鬥笠的農民,把綠油油的秧苗和一顆顆會唱歌的心,種在那南來的風裏。很明顯,她的新鮮的用一詞,擯棄了此類作品容易有的陳舊感。
她能夠十分熟穩地以抽象的言說來涵括繁冗的具體(同樣排斥了瑣碎的羅列),而這種能力,往往是柔情的女性詩人們所拒斥或難以抵達的。當下的詩歌寫作,詩人的自我封閉,以及對於身外世界的冷漠或拒絕,已是相當普遍的病象,有些人習慣於以“純詩”為盾牌,或以“不屑”於政治為借口,掩飾詩人的冷漠或自私。而我卻在秀美的寫作中看到了另一番景象,這是令人欣慰的。秀美是能輕能重,能柔也能剛,她的寫作的確展示了收放自如的才華。
一些詩意緒含混,一些詩內涵單薄,即使在她自己十分看重的《穿越》中,也存在抒情向度不確定和理路不清的缺憾。秀美還年輕,她的寫作還才起步,她正沿著自己設定的從根到花的距離和過程,一路艱辛地前行,她一定會在實踐中不斷地完善自己,用辛勤的勞作換取花的盛開,果的成熟。這是我對秀美的真誠期待。
2010年12月26日~31日
福州—莆田—永泰—廈門
於永泰青雲山雲水閣
女人在雨中做夢
——讀張秀娟
她的筆名是葦子,而我隻喜歡叫她秀娟。葦子是在我們認識之後用的。秀娟則是那年那日午後,在湖州的那座園林,在那個開滿荷花的小軒旁,我初識的那個江南女子。那是一個會議後的休閑時光,我們去了湖州。她避開了一切喧嘩,在那裏獨自對著滿池的荷花沉思,有點憂鬱,又有點矜持,更多的是一種沉靜的美。我們就這樣認識了。那時候我知道她叫秀娟,我願意這樣叫她,或者如她母親那樣叫她秀秀。
隨後,我們就有了交往。秀娟是詩人,也寫散文,有時也寫別的一些文體,文字的涉及麵很廣,她對電影、繪畫、音樂以及電視,對雷諾阿、馬蒂斯、達利和肖邦,都有很深的悟性與認知。秀娟是多識、多才而多情的女人。但我們的交往更多的是詩。她寫了詩總給我看,有時我會說些意見,有時則什麼都不說。詩是我們心靈的使者。
我們隔些時日總會見麵。有時是在北京,有時是在杭州。會麵也總是匆忙,但也都是美好的。北京是我的城市,杭州則是她的城市。北京的悠遠和壯闊,杭州的嫵媚和秀麗,都屬於我們。秀娟出生並成長在“神仙居住的地方”。仙居那地方我到過,特別是“神仙居”,那裏的情侶石、情侶樹,還有蜿蜒氮氯的情侶路,都是充滿暗示與誘惑的。
我對秀娟的生活經曆並無深知,她也許快樂,也許並不快樂。但我認定她是幸運的,她的生命中擁有一道江和一個湖。江是永安溪,那是她的母親河,是她少女時代的象征;湖是杭州西湖,它是由少女而完成為女人的象征。一條美麗的江,加上一個更加美麗的湖,湖邊河岸,凝立著一個穿白色舞鞋的女人。她的詩意與詩心總與水有關。難怪秀娟的詩總是多汁液的,總是蒙著濕媲媲的水霧。這是一個在雨中、水中做夢的女人。
先說她的江,她自謂是永安溪畔的一支葦子。此江是她生命與情感的原點。江是她永遠的母親。在秀娟的詩中,母親與永安溪是永遠的同一,是至愛的親人與至愛的故鄉的同一。《春天素描》可以視為她的少女時代的句號。突然而來的一道“金色的弧線”,把原先寧靜的生活弄得“淩亂不堪”,這個永安溪畔無憂無慮的女孩,“挽上全新的發髻,出門時卻穿錯了衣裳”。她這樣寫她的成年禮:
相繼開放了,書本,詞語,野花
相繼開放了,首藉,裙據, 肉體
她仿佛是一隻藍色的半透明的瓷器,脆弱,敏感,易碎。這正是戀愛中的女人的情態。這是她對春天的素描,也是對自己青春的禮讚。永安溪是她從少女到女人的界河:
“永安溪攔腰進人我的女人時光,一叢蘆葦命名了我。”接下來的筆墨是獻給母親的,她小自翼翼地寫她的傷感與懷想,秀秀的呼喚在雲朵的深處,門前的流水依舊,隻是舊屋已更加破舊……秀娟有一種舉重若輕的本領,她的筆墨看似不甚用力,卻是在眾人不經意間顯示她的內功:“雨滴聲使玻璃彎曲”(《一場雨》);“端午過後,石巷深處慢慢柔軟了”(《舊石巷》)。這裏的“彎曲”和“柔軟”都是獨特感受的提煉。
要是我沒有讀錯,《慢節奏的郵差》是寫初戀的。就是要慢,要讓他等,等到“蒼老”,甚至“絕望”,然後相愛。這就是戀愛中的女人的狡黯。再後來出現的是孩子,她有意在詩中給孩子的父親以灰色,而閃耀著光輝的是母性的橙色、粉色和純藍,母性是明亮的,當然也是偉大的。在詩集的第一輯,我們的詩人擁有一份自然、天真和單純,這一輯屬於秀娟的少女時光。到了組詩《沸藍的湖》,一氣排列下來的二十首,每一首都與西湖有關,也都與愛情有關,這裏意象重疊、繁複,而且充滿暖昧,我知道其中深藏著一個成熟女人的全部隱秘。她用了柔軟、糾纏、怪異、混亂、豔麗、性感①這些詞語對自我的想象。星星般閃爍的意象,落人那湖,它們落人那湖,那裏的藍色是燃燒且沸騰的。
故事多半是發生在江南的雨中。《一場雨》《雨水》《突然的雨在下著》,以及《雨季詩章》,她的詩中充滿了雨意。一個女人在雨中等待。這裏仿佛有一次密約,出租車來了又開走,房間的新鮮如同初識,雨絲是一縷扯不斷的情思。她寫熱情與羞怯,寫“紅色的睡蓮悄然開放”,以及
“喘息之中的嫵媚”。她在她所喜愛的音樂中聽到了愛情的召喚:“愛琴弦上肉體的激情,愛空氣中細小的淫蕩與甜蜜”②,這音樂也是性感的。我看到了女詩人在湖畔雨中的等待和約會,咖啡室明明滅滅的燈光,茶館窗旁雨絲般的低語……她正從少女完成而為女人。盡管她依然天真,有些
①見《沸藍的湖》小序。原文:“一個個想象自我的身體分離出去——柔軟。糾纏。怪異。混亂。豔麗。性感。——一應俱全,它們落入湖中,沸騰,湖水與情感有了全新的顏色。”
②見《音樂詩》。任性,時有嬌慎,但她已經成熟:“我是大雪中的一個國家——孤獨,潔淨,結繩記事,不與他人交往。”她是特立獨行的。
秀娟的西湖是我心儀的地方。我對她的擁有甚至心懷妒意。那年我到杭州,在西湖的中午有一個匆匆的約會,在西湖天地,也在斷橋和平湖秋月,與我約會的朋友動情地對我說:西湖是戀愛的地方,西湖到處都是愛情的暗示與誘惑。這一切,秀娟都擁有了。也許她會在一個雨聲浙瀝的午夜有寂寞和孤獨來襲,但這寂寞和孤獨也是詩意的。
至於秀娟說的“悲劇中的喜劇,喜劇中的悲劇”,以及
“命運判決書的正麵和背麵”的所指,這都是生命的密碼,外人是永難破譯,也無需破譯的。第二輯“沸藍的湖”有很多隱語,有些繁複和生澀,人們隻能依稀地猜想和揣測,這增添了閱讀的難度。詩的隱曲是自然之理,但有些意象的不確定也是應當避免的。我無意為秀娟護短,詩歌的成熟與閱讀的難度不會是正比。
一個詩人在湖邊、在雨中做夢。穿過雨簾,我們望到了一個憂鬱的背影。這本身就是一首美麗的詩。
2011年8月20日
於北京昌平
池塘春草有餘音
——序謝春池
池塘春草,謝家遺韻。我不知道春池這名字是誰為他起的,也許是他自己中途改名,也許竟是出自他父親的靈智?然而,我又懷疑。和春池交往,少說也有30年了,我竟沒有問過春池這個掛在嘴邊的問題。現在他的父親已辭世多年,我也無從向他討教了。這樣也好,正好給我以充分浮想的空間。我總佩服給他(包括他自己)起這麼有味道的名字的人,不僅是由於蘊藉,而且是由於預見——這名字注定了謝春池必定也必須是一個詩人,而且終其一生注定了必須以詩為伴,而不論他的經曆有多麼坎坷和曲折,
我和春池同姓(也許竟是同宗),謝姓不是福建的土著,追根溯源,應當是遙遠的年代從中原遷徙南下的。喜歡攀附名門望族的,往往容易說出祖上曾經是如何的顯赫,例如“舊日王謝”雲雲,為了免俗,這裏也就從略了。但事關春池這名字的,謝靈運這位與我們同姓氏的南北朝詩人卻無法回避。他的名篇《登池上樓》裏就嵌著春池的大名:
池塘生春草, 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幽歌,薑薑感楚吟。
這首詩中,前輩詩人已為他指路:《詩經》和楚辭裏那些感時傷世的詩歌傳統,是他未來創作應當遵從和發揚的。春池沒有辜負鄉先賢的這個指引,他一邊辛勤工作,一邊從未間斷詩歌的寫作。工作是為了生存(當然也有他的理想和興趣),寫詩幾乎就是他的全部人生。春池早年家境貧寒,且曆經動亂,上學未竟,就開始了作為知青的閩西插隊生活。對於一個未經世事的少年而言,這種經曆的困頓和嚴酷可想而知,但謝春池卻把它化而為精神的財富和詩思的養料。
除了幼年時代的不滅記憶,在春池的詩歌創作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主要靈感來自閩西和廈門這兩大元素。廈門是他的故鄉, 自不在話下,讓他受到痛苦和磨煉的閩西大地,也已融人他的寬闊的生命之中。他把閩西視為自己的第二故鄉,直到今天,他仍然與之保持著親密的聯係。他的許多文學和詩歌活動中被命名為“紅土地,藍海洋”的,就來自他生命中這兩個最重要的地域:廈門和閩西。他把這二者融會為文化互補和文化融合的符號,一個富有鮮明時代特征的文學主題,甚而形成一個富有建設性的文學理想。
他是如此熱愛著養育他的土地,他以文學和詩歌的方式回報土地和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民,還有那些曆久不忘的記憶。他讀“廈門這部書”,也讀“福建西部”這部書,讀親人臉上的皺紋,讀艱難歲月留下的時間折痕,讀到近於癡迷的程度。他自稱是“晚出世的人”,他深情回想那些逝去的歲月,以及歲月中逐漸走遠了的人,“我把自己放到他們中間”,甚至要俯下身去“聞一聞淪陷歲月的味道”。深刻的曆史情結促使他“回到現場”,他希望與曾經的苦難“感同身受”,在春池的這一代人中,這是非常感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