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真的。
……我說不出話了。
他告訴我,就是因為要出國,他才離開部隊的。
原來,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他為什麼早不告訴我?為什麼悶著頭做事?他要走了,我怎麼辦?我們怎麼辦?
我說,我也要跟你去。
他說,可能不行……
為什麼?
他支支吾吾的,沒有回答。
兩天後的一個下午,陽光燦爛。可我的心裏卻下起了雨,耳邊響起了雷。
因為,他對我說出一句致命的話!
十六
菊兒,我跟你坦白,我已經結婚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沒有看我。看哪兒不知道,目光沒焦點。好像也不是在跟我說。跟誰說呢?不知道。我像是聽見了,又像是沒聽見。模模糊糊的,仿佛在夢中。
菊兒,我跟你坦白,我已經結婚了。他又說了一遍。
啊?!
我傻了,像個木頭人,一動不動聽他往下說。
她跟我一般大,是協和醫院的護士長。我們倆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我們的婚事是兩家大人定的。已經結婚五年了,有個女兒,今年四歲……
聽他這樣說著,淚珠兒無聲地爬出我的眼睛。本來不想哭,更不想讓他看到。
可是,忍不住。
怎麼也忍不住。
這一天,是1983年4月9日。我永遠記著。
中午他在電話裏說要見我,約我到北海公園,想跟我談一件事。我當時就聽出他的聲音不對。我以為他要說的還是出國的事,可能因為要分手他心裏難過。他要跟我談什麼事呢?我想了很多,想得最多的,是他說他先出去,落下腳再來接我。因為我們閑聊的時候說起過出國,很多朋友都走了。我跟他說我不想走,我十四歲就離開爸媽自己過,好不容易把他們盼回來了,我要跟他們生活在一起。可是,現在,輪到他要出國了,不管他說什麼,我都答應他。安慰他,等他,跟他走,我都做好了準備,一切聽他安排。
因為,我離不開他。
我想千想萬,什麼都想過來了,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致命的話!
他告訴我,他的愛人叫梅麗,他們另外有一處自己的房子。他跟我相識的兩年多,梅麗被公派到澳大利亞學習去了,一直就沒回國。他們的女兒一直在梅麗的父母家。這次他能去澳大利亞,也是梅麗給辦的。梅麗前些日子回國,把他和女兒的出國手續都帶來了。
現在,萬事俱備,一家人就要動身了。
噢,難怪他這段時間沒有約我。
難怪我有時會感到他的行動特別神秘呢。
難怪豔豔會說出如果天明甩了我的話。
但是,我傻呀,我不明白啊!
菊兒,我者}超白了,我對不起你!天明診翡彗,蹲在地上,兩手抱住頭。
我沒理他,也沒看他。
還是我們倆,還是北海公園。
天還有點兒涼,門口沒有賣冰棍的,所以就沒雙手托著冰棍的他。
還是北海公園,還是我們倆。
天還有點兒涼,船兒沒有下水,所以水麵上就不會有我們的歌聲。
一恍惚,眼前的綠樹紅牆,仿佛把我帶回了昌平,帶回了那荒草叢生傳說淒婉的定陵,我好像又聽到秀秀悲涼的聲音,以後我要是能碰上皇上這麼好的人就好了。
菊兒,求你原諒我,天明乞憐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我對不起你!
惡心!我叫起來。
你罵吧!是我不對,我結婚了。
那你為什麼還對我這樣,為什麼?啊?
因為我愛你。
你還說這些沒用的,不覺得惡心嗎?
菊兒,那是沒辦法。當時結婚是父母之命。現在,我找到你.是我自己真心的。
別跟我說這些!
那我……跟她離婚。
我不走了,我跟她離婚。
梅麗又沒對不起你,你憑什麼跟人家離婚?
要不,你也跟我們一起走?
你胡說什麼哪?你算我什麼人?我又算你什麼人?
……菊兒,我真的愛你!
下輩子吧!說完,我扭頭就走。
你到哪兒去?
你管不著!
我管得著!
豬!
我甩開他,走了。一個人。
看著眼前的水,真想跳下去。
水咕嘟咕嘟地翻著浪,向我招手。
這時,有一個人悄悄跟上來,不遠不近地盯住我。
我回頭一看,不是天明,是公園裏的水上安全員。
喂,姑娘,別跳!他叫起來,這水不幹淨,喝了拉肚子!
我瞪了他一眼。
他傻笑著說,你別不高興,我說的是實話,劃船的人淨往裏頭尿尿。
我哭笑不得,想死也不容易。
臨出國的前一天,天明打來電話,菊兒,我真的愛你!你等著我,我會回來找你的。為了你,我早晚要離婚!
我說,打住!你別再提離婚這事。大人可以受傷害,孩子不可以,而且,你對姐要好一點兒!你知道當個女人有多不容易嗎?不管是父母之命也好,還是什麼命也好,畢竟你倆合二為一了,畢竟成了一家人,畢竟有了孩子了。如果你不愛她,就不可能有這個孩子,對不對?不管你是一閃念也好,還是怎麼也好,你曾經愛過她,所以你們才有了孩子。這就是事實!對吧?所以你就別再提離不離婚的。你好好地走吧,好好地過吧。
菊兒,你真的不愛我嗎?
愛不愛,都是過去的事了。愛又怎麼樣?不愛又怎麼樣?說這個還有意義嗎?過去,我傻,我天真,我盲人摸豬。現在既然已經知道了,咱們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就這樣吧,我掛了!
菊兒,再見!
別說這個,我永遠不想見你!
我想!
我沒再理他,狠狠地掛了電話。
萬籟俱寂。
沒有一分鍾,我就掉淚了。
就這樣,我離開了他。
恨他,一萬個恨。他有家,有老婆,有孩子,為什麼還要招我?他還說人家大邪虎是流氓,他才是流氓呢。臭流氓!臭豬!
可是,罵歸罵,心裏又放不下。
有時候,會不知不覺地走向那棟將軍樓。遠遠地站著,發呆。
希望看到他,明知他已不在。
回憶初戀,明知那是一場空。
我不知道今生還能不能再見到他,那濃眉大眼的模樣總是在我眼前飄來晃去。
晦,就算能見到,又有什麼用呢,濃眉大眼也不能當飯吃。
晚上,睡不著,打開他的情書——
白紙上畫了一個小豬兒,頭上長了三根毛兒,站在太陽底下曬得汗珠亂飛。一隻小爪兒舉著一盒兒冰棍兒,另一隻小爪兒拿著一把扇子,使勁兒扇冰棍兒。旁邊寫著:噢,可憐嗎?
我看著小豬兒,笑了,又哭了。真沒出息!
在失魂落魄的日子裏,伴隨我度過不眠之夜的,除了這封情書,還有,《複活》。
我不就是瑪絲洛娃嗎?可憐的。
他呢?他是聶赫留朵夫嗎?可恨的。
他是。他不是!
那他是誰?
不知道。
我折磨著自己。一夜,又一夜。
就這樣,不死不活地過了一年多,有一次廠裏舉行文藝彙演,在忙碌的後台,我突然看到人群裏有個熟悉的身影一閃。一米八幾的大個兒,一頭自來卷兒的頭發。
啊,那不是天明嗎?他回來啦?
我大叫一聲,天明!
他真的回過頭來。濃眉大眼,英俊過人。那雙眼睛,要多標致有多標致。眉毛黑黑的,更襯出臉的白淨。這不就是天明嗎?
你叫我?他說。
哎喲,聲音不對。他不是天明。
噢……沒有,沒……對不起!我狼狽不堪。
沒什麼。他說著,衝我一笑,轉身走了。
這時,我才發現他手裏拎著一大裸飯盒。他是給參演的工人送飯來的。他怎麼這麼像天明啊,長得像,笑得像,連走路都像。
走出老遠,他突然回過頭來,之電戌口遊了一聲,菊兒,鈞側匕舞跳得真好!
叫完了,扭頭傻跑。搖頭擺尾的,一溜煙沒影了。
我臉上麻酥酥的,好像耳機漏了電。
後來,我發現,他不光是來送飯的,還登台唱了歌。唱得倍兒棒,台下鼓掌叫好,又返了兩次場。
哎喲,他跟天明長得這麼像,要是能成為我的男朋友多好呀。
一天,杜師傅看我屁顛屁顛地走著來上班,打老遠就叫,菊兒,菊兒!
我心裏一驚,難道是天明從國外來信啦?
趕緊跑過去,嘴裏甜甜地應著,哎,杜師傅!
杜師傅說,叫什麼都不好使,沒你的信!
我一聽,像氣球紮了眼兒,那您叫我幹嗎?
刪幣傅一撇嘴,這丫頭,就不能把你對刀剛巾哥兒的溫柔給我一點兒?
他當然指的是天明。我臉上多雲轉陰。
菊兒,我多半年也沒看見你坐大紅旗了。怎麼的?吹了?
杜師傅是個善良的老頭兒,我不想隱瞞他,就說,吹了。
得,我這酒也斷了。
趕明兒我給您買。好的買不起,小二還行。
菊兒,我是跟你說笑呢。你聽我說啊,吹了就吹了。三條腿兒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兒的男人滿街跑。咱們菊兒是百裏挑一,人見人愛,那位愛寫信的可真瞎了眼。這個社會,大紅旗不可靠,還是坐公交車穩當!
杜師傅的話又讓我臉上陰轉晴了。
菊兒,我跟你說個正事兒,那天工會葛主席找我,說我看大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把大門都看活了.讓我留意廠裏哪個女工還沒對象,他打算給介紹介紹。我呢,就猜你對象是不是吹了,還真沒猜錯。那就讓葛主席給你介紹一個,都是廠裏的小青年,知根知底兒,有好幾個呢,隨你挑!
杜師傅說完,拿眼勾著我。
我不忍心傷了好老頭兒,就點點頭。
想不到當天晚上,葛主席就找我,說杜師傅傳話給他了,讓他給我介紹對象。
我一聽,這是哪兒跟哪兒啊,我說,葛主席,我可不急。
葛主席說,你不急,我急啊,誰讓我是吃這碗飯的呢。婚,哎,婚……嫁娶,我都得管。
本來是婚喪嫁娶,他覺得喪字說出來不吉利,就給去了。真夠葛的。
我說,葛主席,謝謝您,婚……嫁娶,我真的不急。
對,對,說得對,不能急,千萬不能急。菊兒,來,來,坐下來。
葛主席拉我坐下,大口馬牙地說,今兒個咱們一個個過堂,細著點兒挑,不能急。好的,你就點頭。不好的,你就搖頭。先挑出十個八個的,再過二堂。不行.叫他們比武打擂,看誰能把誰打趴下了。
哈哈哈,我笑得直不起腰,心裏的鬱悶也消了不少。
葛主席衝門口一招手,一號,進來!
好家夥,他都給編了號了。有多少人啊。
喊聲剛落,第一個人就推門進來了。天冷.他戴著一個大口罩。
葛主席說,你進醫院哪,把口罩摘了亮亮嘴臉!
來人把口罩一摘,我差點兒叫起來,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又送飯又唱歌的。
麵對麵.燈又賊亮,這回我看得更清楚了。天啊,活脫脫一個蘇天明!
我說,得,就他了。
葛主席都傻了,啊,就他了?你也太著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