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門,突然看見她,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曾經的婆婆,田民他媽!
老太太雖然沒了一隻眼,仍看得出年輕時的漂亮。金絲邊的小眼鏡,一頭銀發。
她不說話,站在門口,看著我樂,就像我初進田家時一樣。
隻是,當初,她站門裏,我站門外——
我看她擋在門口樂,不知道該怎麼辦。
田民說,等你叫媽呢!
可我就是叫不出這個媽字。
老太太說,菊兒,你先把這碗水喝了。
我這才看到她手裏端著一碗水。
我接過來,一喝,是甜的。
老太太問,菊兒,水咋樣?
是甜的。
對呀,你就得嘴甜嘛,你吃不了虧!
我叫了聲,媽。
哎!她答應得特別脆,像唱歌一樣……
現在,老太太突然又站在了我的麵前,在小石頭滿一歲這天。
昨日仿佛眼前,眼前依稀咋日。
我叫了一聲,媽,就摟住了她。
哎!她答應得還是那樣脆,像唱歌一樣。
這一答應,我跟田民已分手十年。
這一答應,兩個苦命的女人抱頭痛哭。
我知道,她的老伴兒,她的救命恩人,她成天掛在嘴上的老爺子,已經去世多年。老爺子活著的時候,愛喝棒子麵粥,半夜裏想起來還要喝。老太太不管白天多累,也爬起來給熬。邊熬邊說,老爺子您等著啊!老爺子從外邊幹活回家一躺下,她就給他掏耳朵眼兒、摳腳丫子。現在,這些都成了往事,成了抹不去的記憶。她獨守寂寞,枯對孤燈。想起當年在帶花的小院裏當三姨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也想起老爺派下人送西瓜,每個西瓜上都刻著章,送到她這兒的,總是最小的……
老太太止住淚,又勸我,菊兒,別哭了。她拉著我手,領我往屋裏進。好像這是她的家,好像我還是剛過門兒的新媳婦。
來,你看看,她說,你看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說著,抬眼看看床上熟睡的孩子,又放輕腳步,減弱了聲音。
她從提著的舊提兜裏,掏出三件小孩兒衣服,都是用軟棉布精心做的。從前往後一套,小帶兒一係,特方便穿。小衣服前麵還縫了一個小兜兒。
菊兒,我沒錢,給孩子買不了什麼,就給孩子做幾件衣服吧。眼睛花了,沒從前做得是樣兒了。想著孩子吃奶愛往上掉,就做了三件,讓他洗換著穿。
小兜兒裏好像還裝了什麼東西。
我一掏,裏麵裝了一塊錢。
三個小兜兒.一個兜兒裏裝了一塊錢。
給孩子壓壓歲,一歲了嘛!老人說。
媽!‘.””
我叫了一聲,撲在她懷裏大哭起來。
菊兒,別哭,快別哭……
老太太拍著我的肩,一下,一下,輕輕的,好像我是睡在床上的孩子。
我哭。我聽不清。我抓著老太太給孩子做的衣服,想起她給我做衣服的情景——
我過門後,老太太特別心疼我。知道我愛打扮,常常去商場買布給我做衣服。菊兒,我給你買了兩塊布頭兒,一共八塊錢!我喜歡帶點兒的花布,她今兒買一塊白底黑點兒,明兒買一塊紅底黑點兒,後兒又買一塊藍底白點兒。晚上,我們娘兒倆把桌子一擺,布頭一鋪,她就裁。我說,我要八片裙,她就裁個八片裙。我要四片裙,她就裁個四片裙。我說要轉圈兒都能轉起來的十六片,她就裁十六片。裁完了,指導我用縫紉機紮,第二天就穿上了。她歡喜地上下看,我們菊兒就是好看,是水做的,水靈靈的,穿什麼都好看。你就是七豆花大姐。我問,什麼叫七豆花大姐?她笑了,就是瓢蟲!……
現在,這些,跟她給老爺子半夜裏熬棒子麵粥一樣,都成了往事。
老太太說,菊兒,孩子他爸不在,爺爺奶奶又不管,你要是弄不了,就送我這兒來,我給你帶。你看這孩子長得多好啊,像洗淨了的蓮藕似的。
我說,媽,您放心,我能帶。
她說,你也放心,圓圓好著呢。身體好,國文算術也好。
她說的還是老話,國文算術。
我支起耳朵聽,生怕漏掉一個字。
菊兒,知道你想他。天下當媽的都一樣。他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他是你心上解不開的繩。圓圓可懂事呢,他老是問我,我媽呢?我就跟他說,你媽出國了。他問出國幹什麼?我說給你掙錢去了。圓圓說,我不要錢,我不要錢,我要她回來……
我聽著,心像被剪子剪了一樣。
我說,媽,我對不起孩子,讓您受累了。
老太太歎了口氣,唉,閨女啊,我的好閨女……
臨走的時候,老太太看看我,還想說什麼。沒說。
我知道,她想說田民。
我也知道,田民想跟我複婚。
但是,我不能。
我攔了輛出租車送老太太,看她勾腰,爬進去,我又掉淚了。
三十二
法院通知開庭那天,是一個雪後的冬日。
沒有太陽。風卷著冰碴兒,凍得人青鼻子腫臉。
那天,我感冒發燒渾身難受,孩子又老哭。我抱著孩子,站在冰天雪地裏,半天也打不到車。好不容易滑過來一輛,八個人搶,根本沒我的份兒。
我想起鄰居老劉家。薑子在的時候,沒少為他家拉人帶東西,都是幫忙。後來他家買了車,才不敲我家門了。我跟他媳婦是無話不談的好姐妹。我心想,去求老劉幫個忙吧,就抱著孩子來到他家。正好老劉在家,我說,薑子今天開庭,麻煩你送我一趟吧。老劉還沒說話,我那個姐妹就上來攔住,菊兒,哎喲,我家車壞了,正準備送去修呢。要不,我給你十塊錢,你打車去。她話沒說完,我已經扭頭走了,心比天還冷。你沒事的時候,人家看見你能,都圍著你,你是爺。一旦你出了事,連孫子都不如。這就叫世態炎涼。
我頂著風,從老劉家出來,心說今天我就是爬,也要爬到法院去。
這時,隻見金爺的奧迪迎麵開了過來。
車上的人看見我,趕緊停下來,快上車吧,金爺讓來接你。路上不好走,來晚了。
我說,太謝謝了,金爺真是個好人!
車很快開到法院.門口站了一堆家屬,薑子他姐也在裏邊。誰也不讓進。
把門的是個老法警,我就跟他哭,大叔求求您,讓孩子爸爸看孩子一眼。孩子還沒生,我老公就進來了。我大老遠抱孩子來,就為讓他能看一眼。就看一眼。求求您!
他看看孩子凍得通紅的小臉兒,說我得申請一下。
我說謝謝您了,要不是抱著孩子,我給您磕個頭。
老法警笑了,這也不是舊社會,不興。行就行,不行也沒轍。他說完就進去了。
我兩個眼珠子追著他,差點兒掉出來。
一會兒他回來了,還帶出一個人。他跟我說,你跟著去吧,別哭別鬧別說話啊。
我一激動,連謝謝都忘謝了,更別說磕頭了,抱著孩子就往裏走。
薑子他姐在身後又蹦又跳,也要跟進去。老法警不讓。他姐就叫,誰是直係親屬,我是他姐,我才是直係親屬呢!
老法警說,你再直也直不過人家兩口子!你鬧什麼鬧,再鬧我叫人把你銬起來。
他姐這才老實了。肚子氣得鼓鼓的,直放屁。
老法警說,這是什麼味兒啊,趕上黃鼠狼了!
地下室裏有好多小屋,等著開庭的倒黴蛋一屋關一個,一共八個。個個銬著,蹲在地上,臉衝裏,背朝外。我挨屋尋找著薑子,哪個背影都不像。跟他已經一年沒見了,腦子裏還是他高大帥氣的樣子,和眼前這些窩在小屋裏的鬼人根本不沾邊。可就在這時,一個寬寬的肩膀在我眼前一閃,是他,是薑子!我眼前立刻被淚水糊滿。
薑子被剃了頭,蹲在地上,低著頭。看得出來,他知道今天開庭能見到家人,收拾得幹幹淨淨的,白汗衫,藍褲子,隻是沒有係皮帶。有規定不能係皮帶。
薑子!我叫了一聲。
跟隨的人立刻攔住我,不許說話!
薑子渾身抖了一下,像被蜂讚了。
他一回頭,看見了我。
忽然,他笑了。
這是多麼複雜的笑啊,我一輩子難忘。
很快,他收住笑,瞪大了眼。他看見了孩子。
我把孩子高舉起來。讓他看,讓他看。
孩子就是我們之間要說的話。
一年離別苦,盡在沉默中。
薑子兩眼血紅。他忍住淚,拚命甩頭,拚命甩頭。
我明白,他叫我趕快離開。他不願意均該子來這裏,他泊孩子嚇著。
我聽薑子的,舍不得走,也得走。
孩子真是塊石頭,來到這麼嚇人的地方,他竟然沒哭。
說實話,我當時心裏並不緊張,覺得薑子沒有多大事。盡管有人說現在趕上“嚴打”了,凶多吉少。但很多人都幫我分析,說再“嚴打”判一年也撐死了。他在看守所已經關了夠一年,說不定能當庭釋放。我離家時,連床都鋪好了。
律師在法庭上也說,薑子拉活兒掙錢,與買賣雙方不認識,對所拉何物也不知情,在本案中,沒有參與買賣。所拉毒品全部追繳歸案,沒有流入社會。事發中他動手打人,屬一時衝動。鑒於他是初犯,請法院給予從輕處理。
聽律師這樣辯護,我心裏更踏實了。
可是,萬萬想不到,法庭最後宣布,八個人都判五年。
啊?五年!
我當時就坐地上了……
金爺親自到家裏來勸我,菊兒,先忍了吧,等到了監獄口自仃1再托人。
我跟瘋了似的說,金爺,把我賣了,把薑子贖回來,別讓他在監獄裏待著。
金爺說,你別急,總會托到人的。
我恨不得馬上能托上人。一邊等金爺消息,一邊自己到處瞎找人。
有一天,我去商城給孩子買奶粉,忽然有人拍我肩膀,回頭一看,是個男的。瓜子臉,眯縫眼,仁丹胡,頭戴皮帽,腳蹬馬靴,旁邊還帶著一個特漂亮的女孩兒。
嘿,你不認識我啦?他說。
我一愣,怎麼也想不起來。就問,你是誰呀?
我是你同學,王雷!
哎喲,敢情是你呀!我叫起來。
上學的時候,王雷總是流著大鼻涕,特髒。打架偷東西什麼都幹。他家是工人,很窮。鄭老師特意把他編到我們學習小組,讓我幫助他。他比我小半歲,那時候就叫我姐。後來,我們一起去昌平插的隊。喊人名吃貼餅子的時候,有人還喊吃他呢,咬一口,說還生著呢。我說,王雷哪兒是生啊,是一嘴大鼻涕!再後來,我去了公社,又去了京紡,再也沒見過他了。想不到在這兒突然見到了,洋氣得都不認識了。他,可真是熟了。
姐,我挺感謝你的。王雷說,那會兒上學的時候,鄭老師讓你跟我結對子,一幫一,一對紅。你幫我改了不少壞毛病。
我說,你現在混得挺好啊!
他笑了,我在這個商城裏開了一家歌廳。
接著,又跟我介紹那個女孩兒,這是我媳婦。
我說,你媳婦真漂亮。
他問,你老公呢?
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沒說話。
他突然盯住我問,是不是出事了?
我心裏一驚,他怎麼知道?臉上還是沒露。
王雷緊盯住我不放,他是不是出事了?
我躲不開,又好奇,就問,你怎麼知道的?
王雷叫起來,啊?薑子真是你老公啊!前幾天法院判了一個販毒團夥,裏麵有個叫薑子的我認識,他常往我們歌廳拉客人,拉來我就給加十塊油錢。他就為掙這點兒錢,挺不易的。我聽他念叨過你的名字,說你是他媳婦。當時我沒敢問,一是年紀不對,你大,他小,不配套;再一個,重名重姓的人太多啦。就說姓王的吧,叫王八蛋的不多,叫王雷的,沒有五十萬個,也有三十萬個。所以,我聽他說你的名字,就沒敢往你身上想。現在,對上號了。你們是姐弟戀啊。姐,我聽說薑子好像有點兒冤啊。
聽他這樣講,我的眼圈兒一下子就紅了。
王雷說,姐,你別難過,咱們想辦法。到我這兒唱歌來的,都是大能人,公安的,法院的,連勞改隊的都有。我托托人,想辦法往下減減。五年太長了,人都關傻了。
我一聽,心裏熱起來,王雷,我先謝謝你!
沒想到,第二天晚上,王雷就叫我去歌廳,說他托好了人。
王雷托的人叫陳震,很壯,很肥,六十出頭,滿臉大胡子,一看就是那種特野蠻的人。他以前當過警察,後來辭職下了海。因為生意好,出手大,混得有頭有臉,很得煙抽。
我收拾好趕到歌廳的時候,包房裏已經嚎上了。王雷把我介紹給他,陳震的兩眼牛舌頭似的上下舔著我,喲,這是條美女啊!他說。
我聽了,心裏別扭,臉上賠著笑。
來來來,唱歌,跳舞!他叫著,一把摟住我,就往包房裏帶。
包房裏煙霧騰騰,像進了廟。半明半暗中,看不清有多少人。男男女女.抱著摟著啃著。喝空的啤酒瓶、飲料瓶,東倒西歪堆一地,好像廢品收購站。
這是我小姨子!陳震叫著,把我推到大家麵前,你們看,靚不靚?
靚,靚!包房裏一片鬧哄。
震哥,哪兒弄來的?
小姨子有你半拉兒屁股呀!
什麼半拉兒呀,你們以為是切西瓜呢。整個的,整個的!
正抓著麥唱的那位,斜了我一眼,猴叫立馬提高了八度。
這就是愛,糊裏又糊塗。
這就是愛,誰也說不清楚……
我像當眾被人打恍了,實在受不了,借口上洗手間,出來找到王雷。
哎喲,王雷,你沒把我給賣了吧?這怎麼跟土匪窩似的?
姐,你可別叩唬我呀,這年頭兒哪來的土匪啊,早叫八路給滅了。
說真的,王雷,你托的這人靠譜嗎?
怎麼不靠譜?我跟他一提,他比我還清楚,說明天就帶你去大興見薑子。
真的?
騙你我改名叫王八蛋!
本來我的心都涼了,想溜了。被王雷這麼一說,又攪熱了。
正說著,哢哢哢!包房裏摔起了酒瓶子。王雷慌忙跑過去。
摔瓶子的正是陳震。
震哥,震哥,怎麼了?王雷一麵問,一麵上前緊收拾。
人呢?陳震喊著,菊兒呢?
我在這兒!我趕緊答應著,進了包房。
你他媽幹嗎呢?陳震大眼珠子狼似的,求我辦事,你不陪我,你他媽上哪去了?
一連幾個他媽的,罵得我沒處躲沒處藏,真想上去抽他幾個嘴巴。
但是,想到王雷說的,明天他能帶我去見薑子,我隻好忍了,咬破舌頭往肚裏咽血。
我笑著迎上去,震哥,別生氣,別生氣,我好好陪你,行嗎?
陳震大胡子一咧,一把摟住我,像攝個小雞子,來,跳一個!
音樂響起來,是鄧麗君唱的《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
想到薑子,為了薑子,被人摟著,強作笑臉。
這種屈辱,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才跳了幾步,燈光忽然被調暗了。陳震的手就往我懷裏摸。我漲紅了臉,伸手擋,又被撥開。他的大手一下子抓住我的乳房。
個兒真大啊!他淫蕩地說,一手還抓不過來呢。
我要掙紮,又怕被人看見。
他把我逼到牆角落,你害他媽什麼羞,孩子都操出來了,還裝純!
我瞪他一眼。
怎麼,你不喜歡我?
我不理他。
他還問,我幫你忙,你喜歡嗎?
我隻好說,喜歡。
是喜歡我呀,還是因為我能救你老公?
我沒說話。
問你話哪!
你讓我怎麼回答呢,讓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當然是真話。
是為了救老公。
好,為了救老公,叫你獻身你也幹?
隻要能讓他回來,怎麼著都行!
他笑了,愛情真偉大啊!
說著,吧卿,在我臉上叼了一口。
我就願意看到女人為愛情而獻身,我就願意享受這樣的獻身。花多少錢也買不來!
聽他這樣說,我心哆嗦著。世上還有這麼壞的人,難怪閻王要修地獄。
我覺得被王雷騙了。這明擺著就是一條色狼,他能幫什麼?
可是,沒想到,第二天,陳震當真開著車來找我。走,菊兒!
哪兒去?
大興,去見你老公!
他真是個魔鬼。
我說,我要帶上孩子。
他說,帶他幹什麼?想了想,又說,帶就帶吧。
我抱著孩子坐上陳震的車,前往大興。他開車開得很快,超車的時候燈都不打。來到大興勞改中轉站,站崗的還跟他點頭哈腰。他都開進去了,又把車倒回來,搖下車窗,扔了一盒中華煙給站崗的。扔得準,接得也準,不知扔接過多少回了。
大興中轉站是公安和勞改兩部門交接的地方,已決犯人先送到這兒,再從這兒轉往各地監獄去服刑。就像從地裏收來的白菜大蘿卜,先集中到批發地,加了價錢,再轉賣到各個菜市場。
來到中轉站見麵室,陳震又往裏麵扔了一盒中華。接煙的瘦子說,震哥,謝了。說完,斜我一眼,露出一臉的壞笑。
我也顧不上要臉了,跟他點點頭,低三下四的。
現在,我已淪為犯人家屬,走到哪兒都沒人樣兒了。
不多時,薑子被押出來。他的雙手反銬著,穿了一身勞改犯的灰衣服,上麵帶白道道。
隔著一道鐵柵欄,我們見麵了。
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兩個木頭人。
一歲多的小石頭不懂這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薑子是什麼人。他伸出兩手直抓鐵柵欄。
我說.小石頭,這是你爸,跟你爸親一個。
哪兒親得著啊!鐵柵欄隔在中間,又窄又涼。
薑子想把手伸出來,伸了半天,隻伸出一個手指頭。
小石頭抓住他的手指頭就舔。
我說,叫爸爸,叫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