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第七章

四十一

就這樣,我開了兩個店。

開了兩個店,最少一個店要有一個得力的美發大工。肖強是一個,還要再招一個。

貼出招工啟事不久,來了一個叫宋新的,南京人,剛剛離婚。老婆把錢全部弄走以後,他隻身一人跑到了北京找飯碗。沒錢,露宿街頭。立交橋下,公園凳子上,逮哪兒睡哪兒。

我看他像個吸毒的,又黑又瘦,不想要。

他說,姐,我就是生得黑,我不吸毒。我做個頭發你看看。

我就跟做美容的姑娘關莉說,關莉,讓他給你做個頭發看看。

關莉是從貴州農村來的,本來是個土妹子,來了時間不長就學會打扮了。她管我叫媽。

媽,他行嗎?理壞了我怎麼見人啊。

肖強說,沒事,有我兜底兒哪,大不了給你剃個禿瓢,直接送廟裏。

關莉說,行,聽媽的,我豁出去了,寒滲就寒滲了。

宋新說,別這麼說呀,讓我這塊黑臉往哪兒放。

關莉說,你哪兒黑啊,要說從非洲來的,你算白的了。

宋新上了手,我一看,手藝真不錯。他問,姐你要我嗎?

我說,你留下吧。你沒家了,咱們就相依為命。

就這樣,肖強負責一個店,宋新負責一個店。我呢,兩頭跑。這邊忙,一個電話,哢,我就過去了。那邊忙,哢,我又過來了。忙裏偷閑,我還要帶著孩子去茶澱看薑子,給他帶好吃的,跟他說說開了新店的事,也說說他們家的事。他總是說,我對不起你。我媽和我姐欺負你,你別跟她們較勁兒。我要是在家,你沒理也有理。我不在家,你有理也沒理。

一天,我去茶澱看薑子,剛回到家,大楊跟著就找來了,還帶著一個女孩兒。這女孩兒二十歲上下,西瓜臉兒,楊桃嘴兒,豐滿性感。

姐,這就是我妹,大楊跟我說,你就叫她曉紅吧。

我趕緊往屋裏讓,快進屋,快進屋。

大楊說,我想讓你幫她找個工作,你還記得嗎?

我說,記得,記得。曉紅,你想幹什麼呀?

曉紅說,我想當醫生。

我一聽,哎喲,口音不對啊,長得也不像大楊。

大楊衝我一笑,這是我認的一個小妹。

我明白了。這不是小妹,是小蜜。我最恨的。可是,為了薑子,我得忍。

我賠著笑臉說,大楊,醫生可不好當啊,弄不好要出人命。

大楊說,那當然,都知道。

曉紅說,我就是喜歡醫院的味兒,聞著就不想走。

我說,哎喲,那是消毒水的味兒。趕明兒姐給你弄一瓶來,讓你抱著可勁兒聞。

曉紅就笑了。

我說,曉紅,你這麼喜歡消毒水的味兒,我介紹你去醫院當護工,行嗎?

曉紅說,行,行,隻要能在醫院工作,都行。

我心裏一下子踏實了,我的姑奶奶!我的同學劉憶嘉在人民醫院當大夫,當初給薑子開病假條,我就是求的她。當然,後來她也成了我店裏的客人,享受VIP待遇。我知道她們醫院常年招護工,有償伺候病人,錢給得還不少。我現在介紹一個大活人給她,肯定比當年開病假的成功率高。

大楊說,謝謝姐了。

我說,哎喲,大楊,你那麼照顧薑子,我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呢!

大楊又說,姐,我還有件事求你。

我說,幹嗎這麼客氣啊,你說!

大楊尷尬一笑,姐,我今天回不去了,就住你這兒了。行嗎?

啊?我聽了一愣,得,要把我這兒當團聚房。還問行嗎,這不明擺著嗎,不行也得行啊。

我說,姐這屋太小了……

大楊說,沒關係,又不是外人。曉紅跟你睡床上,我睡沙發。

哎喲,他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連鋪都安排好了。這叫怎麼回事啊!半夜裏兩個人再大鬧天宮,我非瘋了不可。

可是,事已至此,別無選擇。鼻子大了壓住嘴,為了薑子,忍了。

我說,店裏還有點兒事,我要過去處理。今晚就睡店裏了。明天上午,我帶曉紅去醫院。

大楊說,姐,這多不合適。

我說,沒關係,又不是外人。

違心地把家讓出來,容忍他們在我和薑子的床上野戰。惡心!沒轍。

可是,事情並沒到此結束。曉紅在醫院幹了三天,就不幹了,說端屎接尿受不了,要回來。我隻好跟劉憶嘉賠不是。憶嘉說,你哪兒撿來這麼個傻東西,還不夠別人給她當護工的呢,一口氣吃了人家病人十八個蘋果,外帶仁核桃。

我把曉紅接回家,問她還想幹什麼。她說,我想寫詩!

啊?洗什麼?

不是洗什麼,是寫詩。她翻郵民看我,寫詩都不懂。

我說,噢,姐耳背。你會寫詩?

會呀,她說。

我來了興趣,你背兩句你寫的詩,讓姐開開眼。

她說行。就背起來,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哎喲,這是你寫的?

對呀,都配成歌啦。姐,我寫得怎麼樣?

我忍住笑,真有敢吃天的。大楊看著也不傻呀,怎麼找這麼個玩意兒,怪不得讓憶嘉曝牙花子。我心裏這樣想,嘴上還不能露。

我假裝點頭兒說,寫得好,寫得真好!

她眉飛色舞地說,姐,以後我哪兒也不去了,就在姐家裏給楊哥寫詩,寫好多好多詩。

啊?我一聽,傻了。這東西不走了,要在我這兒紮下去啊。這可了不得,哪天她高興了,再把我家當炮給點了,嚇死誰!怎麼辦?要不,把派出所的永利叫來,假裝查戶口嚇她走?不行,萬一嚇瘋了也麻煩。就算嚇走了,出門再遇上拍花子的,把她拐到內蒙當牲口給賣了,那就更麻煩。回頭大楊找我要人,我想再找這麼個傻貨都難,誰能一口氣吃十八個蘋果外帶仁核桃呀。我想來想去,沒辦法,隻好先當貓養起來。

曉紅住在我家,麻煩大了。也不知她從哪兒拿了人家飯館的菜譜兒,天天就給我念,要吃肉炒蒜苗,要吃魚香茄子,要吃宮爆雞丁。她念什麼,我就給做她什麼。吃飽喝足了,就趴在窗台上給大楊寫詩。怎麼寫?把盒裝錄音帶裏的歌單兒扯出來,照著,有一句沒一句地瞎抄。瞎抄就瞎抄吧,抄一會兒,還抬起頭來看看窗外的樹啊花啊,尋找靈感。找到了,就寫,大楊大楊我愛你,好像白菜燉海米。她寫累了,躺床上就睡,後背全都是汗毛兒,跟豬似的。

大楊呢,隔兩三天就來我家一次。不是坐火車,就是搭哪個犯人家屬的車。從天律過來,跟這女的睡一覺,第二天又回去,就那麼大癮!有時候我回家一看,沙發後頭扔的全是避孕套。哎喲,給我惡心的,差點兒沒把腸子吐出來。唉,為了大楊能對薑子好點兒,我都忍了。

反過來呢,大楊對薑子還真是好。有段時間,郭子去學習了,上邊派了個葷素不吃的主兒臨時代隊長。這代隊長要求很嚴,不讓家屬給犯人帶煙帶肉。薑子饞煙饞肉,我就把煙拆開了,一根一根塞進飲料盒裏,把肉切成條兒綁身上。到了圈兒裏,代隊長讓大楊搜身,大楊假模假式地搜搜,喊了一聲,搜身完畢,隻帶了飲料,其他的沒有,通過!我這煙啊肉的,就帶進去了。有煙就好辦,偷著抽歎。肉呢,也是偷著吃。吃不完的藏起來,第二天接著吃。有一次還被貓叼走了一條,薑子特心疼,唉,怎麼他媽讓貓叼走了。

曉紅在我家不知不覺就待了兩個多月。有一次,我去看薑子,上了車,旁邊坐的一個女人幹淨又漂亮,談吐不像犯人家屬。我跟她一聊,巧了,是大楊的老婆。我一看,大楊這不是有病嗎?老婆這麼好,他幹嗎呀。我就動了念頭,不行,我得跟大楊談談,讓他洗心革麵重新做人。我要從根兒上對他好,而不是枝兒啊葉兒的。

凡事就怕用心。打個不恰當的比喻,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著。我就是那賊。終於有一天,讓我逮著機會了。我跟大楊說,大楊,你既然把我當姐,我想跟你說說,你們家媳婦多好啊。你在這麼個荒郊野外的圈兒裏,跟個老農民似的。她跟你不棄不離,跑這麼大老遠來看你,風是風雨是雨的。來了也沒地方住,跟犯人來隊家屬一樣住炮房。人家說過一句沒有?人家又圖你什麼?犯人還有個刑期呢,再是孫子,日子到了就出圈兒走了,就當爺了。你呢,走不了,弄不好就在這兒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輩子。你說你們家媳婦巴心巴肝守著你,圖你個什麼?我跟她聊了一路,你們倆,從小就兩小無猜長大的。多好啊,多難找啊。現在,這樣好的女人你哪兒找去?她是你的寶!你們結婚十多年了,人家一點兒也沒變,還是兩小無猜。你呢?你變了,你讓人家猜,人家哪兒猜得著啊!守著這麼好的媳婦你不珍惜,弄那麼一個傻玩意兒,這叫幹嗎呢?她到了醫院一口氣吃人家病人十八個蘋果外帶仁核桃,沒事就趴著給你寫情詩,非說鄧麗君唱的歌是她寫的。人家鄧小姐唱這個歌的時候,她還不知道在哪兒轉筋呢。姐不是嫌棄她在我們家吃住,你要找,也找個好點兒的。你找這麼一個東西,對不起你媳婦不說,早晚得給你壞事!大楊,你就聽姐的,快跟曉紅分手吧,姐求你了。

一番話,說得大楊的臉兒紅一陣白一陣,虎牙都短了半截兒。他說,姐,姐你說得對。我看姐這樣實心實意地對薑子,我都感動得流了淚。我這幾天也想透了,誰都不行,還是自己的老婆好。我聽姐的,跟曉紅分手。

我說,這件事,早晚瞞不住你媳婦。你想瞞,備不住曉紅都會給你捅出去。所以,我勸你,早點兒跟你媳婦亮底兒,求她原諒。否則,等她發現了,或是曉紅去鬧了,你就罪上一層樓了。弄得不好,連媳婦都丟了。你主動跟媳婦打開窗戶說亮話,媳婦會原諒你,曉紅想鬧也鬧不起來了。

我跟大楊談話沒兩天,就出事了,曉紅鬧起來,非要讓大楊跟他媳婦離婚。還好,大楊提前跟媳婦坦白交代了,媳婦對他也寬大處理了。他媳婦說,大楊,其實我手裏早拿住這個傻家夥給你寫的情書了,寫得狗屁不通!我就是不跟你說,看你!

大楊跟媳婦糾纏期間,他媳婦還來找過我。一見麵,吃一驚,是你?

我說,對,是我。咱倆在車上見過。

她說,你不能因為你老公關圈兒裏,為了讓我老公照顧你老公,你就教我老公學壞吧?我說,你能不能不說繞口令呀?老公來老公去的,都分不清誰是誰老公了。

好,那我就問你,這事你知不知道?

誠實地說,我知道。但是,我寧拆一座廟,不破一門親。這事我就是知道了,也不可能告訴你。要說,由你老公親自跟你說。他想通了,會親自跟你說。我跟你說,那叫什麼事呢?你看到這封情書,你覺得它是真實的,它就是真實的。你要是相信你老公不會在外麵做這種事,那它就不是真實的。難得糊塗,對雙方都好。

你不跟我說就不跟我說吧,為什麼要替我老公幹這種事?

妹妹,你說錯了。不是我替你老公幹這種事,我也替不了。你看見了吧,我活生生是一個女人,怎麼能替你老公幹這種事呢?還是你老公自己要幹這種事。對吧?

好,算我沒說明白。我是說,你為什麼要幫我老公幹這個事,收留那個女人?

妹妹,口自們都是女人,換位思考一下,好嗎?如果你們家大楊,處在我老公這個位置,在圈兒裏邊關著。我老公管大楊,他跟你提出這個要求,你能不讓住嗎?

大楊他媳婦就不說話了。後來,大楊跟她說,還是菊兒姐教育了他,他才悔過的。菊兒姐沒錯,從頭到尾都是個好人。

他媳婦又找到我說,姐,對不起。這事誰也不賴,就賴我們家大楊。

我說,妹妹,你這話說到點兒上了。

他媳婦說,我真想跟大楊離婚。

我說,別!你離了婚,就便宜了那個傻東西,讓她小三篡位成功。那對你,對大楊,都不公平。因為.你們倆都是好人。為了這個好,你們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多。歲月不可重來,經曆不可複製,千萬千萬要珍惜!

終於,一場風波過去,大楊跟曉紅分手了。我給了曉紅五千塊錢.讓她回老家去自謀生路,別老寫詩了。大楊跟媳婦破鏡重圓,手拉手來店裏看我。我請他們吃了飯,還為他媳婦美了容美了發。大楊坐在一邊看,越看越美,毓起虎牙唱上了,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說,那是曉紅寫的,你別瞎唱!

他立馬收起虎牙。

勞改農場真好,是人都能給改造了。

看到大楊跟他媳婦好成了一個人,我想,我跟薑子的好事什麼時候才能來呢?

那會兒,去茶澱看薑子,就是我的精神支柱。薑子在那兒等著我呢,再苦再累也要去。經冬曆夏,多冷多熱,每個月我都去。一年一晃過去了,再一晃又一年過去了。大楊跟郭隊就商量著,給薑子報立功減刑。其實,他立什麼功了?什麼功都沒立,就給他報了減刑。

勞改部門批準了減刑報告,薑子要回家了。

我給他買了一件新皮衣,褲子、襪子、褲權、鞋,全是名牌。我知道他愛美,就到商場去給他挑。我跟郭子說,讓薑子把所有的舊衣服從頭到尾全扔了,裏外三新,回家做新人。

郭子說,好啊!內衣可以帶進去讓他換上,其他的出來再換。

我抱著新衣服站在門口等他。遠遠地,看見他挺精神地走出來了。頭發也留起來了。

我一下子就哭了。

大楊說,人都出來了,姐你就別哭了。

我說,大楊,郭子,讓我拿什麼感謝你們啊!

郭子說,薑子往後不再進來了,比什麼感謝都強。

掐指算算,薑子在公安局關一年,在茶澱關兩年,前後加起來總共三年。

後來,我才感到,我跟薑子分開的這三年是最幸福的。

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

四十二

就在薑子要出來的時候,我們的大恩人金爺出了事。他吸上毒,敗了家。

他媳婦都絕望了,說你出去找女人,愛找誰找誰,隻要不碰粉就行。

金爺有骨氣,下決心戒毒。他對手下人說,你們把我綁到山上去,給我捆起來,幫我戒。他在山上有個沙石場,還有三間房。他要強迫自己離開燈紅酒綠,離開吸毒的圈子。手下人誰敢綁呀。金爺就罵起來,你們他媽的就想看著我像死人一樣發臭嗎?我要是戒不了毒,就下耗子藥把你們全毒死!幾個最貼心的人,虎子啊,小鬆啊,就狠狠心,把他弄山上去,捆了起來,強行戒毒。拉屎拉褲兜子裏都不讓他上廁所。他大小便失禁,哥兒幾個就給他洗,褲權上都是大血疙瘩。

在這個節骨眼上,薑子出了茶澱,金爺也顧不上他了。

回家後,薑子好像變了一個人,很自卑,很膽怯。夏利車停了三年也不能開了。薑子天天在家裏躺著,抽煙,抽煙,還是抽煙。前後加起來,他被關了三年。雖然隻是三年,如同落後了一個時代。我原諒他,可憐他,那麼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改造成個悶葫蘆。

這時候,為我帶孩子的老太太突然無疾而終了。人們都說她修得好,才走得好。老太太走了,小石頭沒人帶了,我每天像提溜菜籃子一樣,把他提溜到店裏。坐公共汽車吧,太擠,沒辦法,買了一輛電動自行車,嘟嘟嘟,馱著孩子去上班。車是用電的,一沒電就打不著火,蹬起來特別沉。有一回,下班走到半路,車沒電了,我就蹬。後來,實在蹬不動了,大半夜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就咬牙往回推。推到家,孩子都凍病了。

日子一長,我感到很累,回家看見薑子躺在床上像沒事人一樣,就開始煩了。

原來看他兩條長腿,很美很性感。現在看他兩腿一伸,不管不顧,簡直是一種罪惡。

我說,薑子,你能出去幹點兒事嗎?

他不理我,像沒聽見一樣。

我又說,你天天這樣躺著,哪天算一站啊?

薑子爬起來說,你看不起我了?

我說,我什麼時候看不起你了?你想想,咱倆剛認識那會兒,你在車站當裝卸工,穿個破棉襖,腰裏係個草繩。我在京紡跳舞,會餐時看見大魚大蝦,恨不得把吃剩下的都給你打包回去。我圖什麼?再說了.你又圖我什麼?我是離了婚的,帶一個孩子,三十多快四十了,你圖我什麼,是不是因為喜歡我這個人啊?我們最後走到了一起,就圖的是你愛我,我愛你。我四十多歲生孩子,三天三夜生不下來,命都搭進去了,我埋怨過你嗎?我看不起你嗎?你別老襄讀自己。

薑子說,我現在這樣兒,你讓我幹什麼呀?

我說,送奶,賣報,刷盤子,幹什麼不行?要不你當個交通管理員,在車站上舉舉旗。一個月掙三百五百,也比在家躺著好,起碼能讓我看到一個男人在奮鬥。我知道你在奮鬥我就高興。我又帶孩子,又掙錢,回來還要做飯、洗衣服、收拾屋子,我一個人有多少精力?你要是不想出去,就當家庭婦男,帶帶孩子做做飯,讓我回來有一口熱乎的吃。你總得占一頭吧!現在可好,鍋朝天盆朝地的,我等三年,盼三年,等回來一個橫躺豎臥的。你心裏可以沒有我,你得有孩子呀。你回來快三個月了。我給你時間,讓你恢複,可你也得差不多吧!

我說他,他不吭聲。抽煙,聽著。

終於有一天,我們吵架了。這天,我正在店裏幹活,員工們就喊,菊兒姐,菊兒姐,你快出來!我出去一看,一個員工抱著小石頭正往店裏來,小石頭滿臉是血,哇哇直哭。哎喲!我叫起來,這是怎麼了?員工說小石頭在門外邊玩,不知是誰的自行車倒了,把孩子的臉磕破了。我趕緊給薑子打電話,說你趕緊過來吧,小石頭磕了。他說,你他媽怎麼給磕的?我急了,我他媽怎麼磕的?我他媽願意磕呀!你他媽在家天天伸著腿。就不想想我帶著孩子開店多難啊!你他媽不願意要這孩子就算了!

我一連幾個他媽的,嚷嚷完了,哢地把電話給掛了,抱起小石頭就往海軍醫院跑。

我到了,薑子也到了。他先跑到店裏,知道我去了海軍醫院就趕過來。外科大夫一看,說傷口正在眉毛上,需要縫針。小石頭看見那針特別大,就嚇著了,亂蹦亂叫,不讓縫。

別說小石頭了,我看著也害怕。這麼漂亮的孩子,一縫就破相了。大夫說我們這兒沒有小針,最好帶他去兒童醫院,那兒有小針,還有羊腸線,縫起來孩子沒有痛苦。薑子抱著孩子,我打了車,拚命往兒童醫院趕。

兒童醫院就是兒童醫院,大夫看了看,說寶貝兒別動啊,叔叔給你撓撓癢癢。說完,大白單子一鋪,把小石頭往上一放,哢哢一裹,連動都動不了。家長出去!把我們推出去。

我在門口貼著一聽,大夫正給小石頭講故事呢,從前有一隻青蛙……小石頭就叫,我不聽從前的,我要聽古代的。大夫就說,好,好,古代的。在宋朝,有一隻青蛙……

時間不長,縫好了。大夫說,我用羊腸線縫的,不用拆線,基本上也沒有什麼疤。長大以後,他眉毛這塊兒會有一個斷痕,可以找文眉的給文一下。

我妹妹聽說了,趕到醫院。她說,我這兩天放假,帶小石頭玩兩天吧,孩子整天跟你在店裏瞎混,真可憐。就把孩子帶走了。

回家後,我跟薑子爆發了,大吵一架。

我說,從現在開始,孩子不能跟我去店裏了,你在家看著他。

薑子說,別扯淡了,我一個大男人在家看孩子?

我說,你一個大男人怎麼了?整天躺著像個死人!

他瞪起眼睛,我他媽從茶澱回來多衰呀,你還嫌我不丟人啊!瞧你他媽那操行!

我火了,薑子,我真想一刀攘死你!你要吃紅燒肉,要抽好煙,要喝可樂,三年哪,我就盼你這麼一個畜生回來了!

哼,我是畜生?早他媽知道你這操行,我都不要你!

聽他這樣說,我的心都涼了。我說,你現在不要我也來得及。我把你撈出來了,我該做的都做了。就算分手,我也問心無愧!

我在裏頭,你在外頭,你幹了什麼誰知道!

薑子,你住嘴,我不許你往我身上噴屎!為了你,我受了多少罪,你知道嗎?

話沒說完,我淚就出來了。我不願意讓他看到,扭身出了門。

我跑回店裏,拚命收拾衛生,又擦又洗,一直幹到出汗,一直幹到天黑。

回家路上,我又後悔跟薑子吵架。相罵無好言,我不能把他一時說的氣話往心裏去。我沒在監獄裏關過,不理解他的心情,整天叨嘮他,是誰都會煩。我應該體諒他,他會好起來,會像以前一樣。也許,他已經想好下一步要怎麼過,就是嘴笨,說不出來。我們共同經曆了多少風雨,多不容易。哪怕吃米飯泡鹹菜,隻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我這樣想著,特意拐到副食店,想買點兒肉餡,買點兒韭菜,給薑子包一頓餃子吃。

來到賣肉餡的攤位,一看,好家夥,人比肉還多。買肉餡的人都不要絞現成的,害怕不是好肉,筋頭巴腦的,而是自己先選一塊中意的肉,讓賣肉的去皮,洗淨,現絞成餡。這樣的餡吃著放心。於是,買的人,七手八腳,挑的挑,選的選,遞的遞,取的取。除了取走絞好的肉餡,有的還要取走屬於他的那塊肉皮,回家放點兒配料做肉皮凍吃。賣的人呢,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照顧著買賣,同時把加工好的產品遞出來。怕給錯了人,就邊幹邊叫,熱鬧兒大了。舉起一塊肉,誰的肉?馬上就有人響亮地回答,我的肉!誰的皮?我的皮!

我一看這熱鬧勁兒,得,也別排了,排到猴年馬月啊,薑子在家早餓了。我轉而到賣熟食的攤位,挑了薑子最愛吃的醬豬肘兒,又買了兩大瓶他最愛喝的可樂,兩手捧著往家趕。

回到家,一推門,喊了聲,薑子!

屋裏靜如死。床上空了。地上空了。薑子不在了。

薑子不辭而別,我四處打聽也沒打聽著。我心裏著急加上累,就得了病。

先是小便發黃,越來越黃,最後變深茶葉的顏色。我問店裏的女員工,你們的尿黃嗎?她們說不黃。那我的尿怎麼發黃啊?姐,你可能上火了,吃點兒牛黃解毒片吧。女員工就給我買了牛黃解毒片,我吃完就拉。拉得渾身沒勁兒,兩腿直哆嗦。我說這哪兒是解毒片啊,是中毒片吧。後來我吃什麼吐什麼,一口東西都吃不下了,實在支持不住了,就去了醫院。

到了醫院一化驗,大夫說,你趕緊轉傳染病醫院,轉氨酶都八百多了,是急性黃疽性肝炎。我當時就嚇著了,不為自己,為孩子,也為店裏的員工。想起每天跟孩子喝一碗粥,我一口他一口,會不會已經傳染了呀。這樣一想,我就哭了。

這時候,要住院,薑子不在,孩子怎麼辦?真急死人了。

我實在沒轍了,就把我爸家請的王阿姨喊過來,把小石頭接走了。

王阿姨比我爸小七歲,本來是爸的同事介紹來當保姆的。後來妹妹告訴我,說爸跟王阿姨很投脾氣,很想跟她一起過。媽走了,老爸一個人很孤單。他床邊的衣櫃裏有我媽和大腳奶奶的靈位,靈位前的燈老亮著。我看著真的很難過。從小,我就沒看見過他跟媽吵架,他愛我媽。他現在想有個老伴兒,我很讚成。

人到老年,缺的不是錢,是感情。為什麼會癡呆,為什麼盼兒女回家。

但是,我們做兒女的回去陪是一回事,老伴兒陪是另一回事,不一樣。他有個心愛的老伴兒,有個心愛的女人在身邊,跟兒女在身邊是不一樣的。

老爸知道我讚成他跟王阿姨過,非常高興。他老說他八十多了,活不了幾年了,院裏誰誰又走了。我說您能活一百歲,他就笑起來。他經常到店裏坐坐,家裏做了好吃的,就讓王阿姨給我送來。王阿姨對我特別好。我有事,她準來幫忙。

王阿姨把小石頭接回家,按我教給她的話跟我爸說,我要去上海學美發。之後,她又陪著我去傳染病醫院。一到醫院,醫生就收我住院了。

這兒可真嚇人,開門都得拿手紙墊著。我囑咐王阿姨別跟我爸說,也別跟店裏人說。

住下後,我主動給店裏的員工打了電話,說如果你們誰難受,小便發黃或者吃不下東西,就趕緊到醫院去看一看。店裏員工就問,姐,你怎麼了?我說我得腎炎了。我跟所有人都說我得的是腎炎,不要來看我。

過了兩天,王阿姨來醫院告訴我,說她帶小石頭檢查了,沒事。還說店裏也沒人得病,一切平安無事。我這才放心了。

但是,我的病開始重了。發燒,發燒,一發就是半個月,睡冰袋都不行。

為了對症下藥,大夫說要做肝穿,讓我老公簽字。

我搖搖頭,說老公出差去了,你就做吧,死了不怨你。

大夫說不行。我死說活說,才同意了。

做肝穿那天,同屋住的病人把我往手術室推。一邊推,我一邊流淚。我病成這樣了,薑子也不來。薑子,你在哪兒啊?你快回來吧,我再也不叨嘮你,再也不跟你吵了。

就在這時,走廊裏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姐,我來了!

啊,是薑子嗎?

是。

我還以為是做夢。可是,薑子分明就站在我麵前了。

一身灰,一臉汗,手裏捧著一包錢。

七萬!他說,這是給你治病的。

薑子,你去哪兒了?

我淚眼看著他,想伸手拉他,又不敢,怕傳染他。

你就別問了。我他媽不會說好聽的,也不會認錯,但我知道看病沒錢不行。

這時候,大夫過來了。薑子說,大夫,你看見沒有,這錢是給我媳婦看病的,不夠我再拿來。你要給我媳婦用最好的藥,把她治好了。治好了怎麼都行,治不好我饒不了你們!

大夫都聽傻了。

薑子說完就走了。我叫著,薑子,薑子!

他也沒回頭。

看到枕邊的一大螺錢,我忍不住又哭了。

我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眼淚啊!

薑子不會說我愛你,他是用心愛的。他能等我十多年,我被欺負了他就跟人家玩命,用武力嗬護我。在我住院期間,他再也沒來過。他不來吧,卻叫了兩個小弟兄,每天來醫院陪我。他倆往牆邊一站,跟門神似的,背著手,瞪著眼,屋裏的病人都害怕。他們可不管,今兒買雞,明兒買魚。嫂子,想吃什麼?嫂子,尿尿嗎?倆大老爺們兒的,我怎麼尿啊!我真不知道是感謝他們呢,還是恨他們。

一個月後,我燒退了,尿也不黃了,大夫說病好了,讓我再住些日子。我住不下去了,一是惦記孩子,二是惦記店裏,三是這醫院裏老死人。半夜裏你睡著覺,那邊屋裏就哭上了,又死一個。這人本來就肝硬化了,又偷著跑回家喝二鍋頭,回來肝就爆了。他老太太就守著在那兒哭,我聽著真受不了。更讓我受不了的是,在這裏,我看到了豔豔的死!

我不知道豔豔得了肝炎也住在這裏。

當我知道的時候,她已經從十三樓病房的窗戶跳了下來。

我聽到病區突然亂起來,人們恐慌地傳遞著死亡消息,跳樓了!有人跳樓了!

因為聽到和看到太多的死,我已經麻木了。一開始我並沒太在意,直到聽見護士長不知跟誰在打電話,說十三樓的馮豔豔跳樓了,我才吃了一驚!

啊?馮豔豔?是她嗎?是我從前的好朋友豔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