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天明的出國,讓我傷心而自卑地斷絕了跟這幫幹部子弟的來往,其中就包括豔豔。我害怕她那張嘴,又害怕她再把我拉到那群人裏去,讓我迷失。沒有她的消息已經很久很久,突然的吃驚,仿佛讓我穿越時空。我趕緊跑了出去,跟著慌亂的人群,跑向事發現場。

我驚呆了,被醫護人員抬上擔架的正是豔豔!

在血泊中,在恐懼中,她是那麼安詳,那麼淒美。

豔豔!我叫了一聲。

她沒聽見。她聽不見。

但是,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動了一下。

我哭了。為她,也為我。

後來,了解她的一個護士聽說我認識她,就跟我講了豔豔的不幸——

青春浪漫過後,豔豔最終跟大邪虎結了婚。婚後,大邪虎幾次外遇,把豔豔氣得半死。正在打離婚的時候,慘案發生。其中一位外遇的丈夫發現自己戴了綠帽子,先殺了自己的老婆,又提著刀來找大邪虎,一刀就要了大邪虎的命。豔豔上來攔,被刀破了相。送院救治過程中,輸了肝炎血,染上了肝炎。愛美的她無法麵對悲劇,最終拒絕了生命的挽留……

親眼看到豔豔的死,讓我悲坳欲絕,又想到薑子下落不明,恐懼時時襲來,讓我再也住不下去了。我要出院,我要去找薑子。

我知道,這兩個陪我的小弟兄,一定知道薑子在什麼地方。

可是,任我怎麼問,他們也不說。

再問,他們又神經了,嫂子,想吃什麼?嫂子.尿尿嗎?

大夫耐不住我磨,同意我出院了。

出院後,我費盡周折,終於,打聽到薑子的下落,他上山了。

我早該想到。金爺在山上有個沙石場!

我央求人家帶我去找他。

不行,夜裏進山會碰上鬼。

我不怕。你不帶我去,我自己走著去!

去了你也找不到。

找不到我就不出山。

不出山會餓死。

餓死在山裏我也要找到你薑哥!

就這樣,我死纏爛打,人家沒轍,就同意帶我去了,說豁出去讓薑哥揍一頓。

沙石場在門頭溝的大山裏,汽車摸著黑在山裏轉。

白天看山裏一定很美,山是青的,樹是綠的。這裏,那裏,起起,伏伏。鷹在半天飛,兔在草裏跳。山花浪漫,泉水多情。可是,到了夜裏,山裏可就嚇人了。上學的時候,讀古詩,山中夜色寫得多美,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哪是那麼回事啊,半夜進山,陰森森,黑洞洞,山啊樹啊,都像假的,像黑紙糊的。走著,走著,猛然間會聽到什麼慘叫一聲,好像殺了人。老百姓說,冤死的人成了鬼,害怕燈火,都跑到山裏來,專門攔住走夜路的人,撲上去掐死,然後剝下人皮穿上。鬼穿上人皮就現人形了,不再害怕燈火,大搖大擺地下山,見人就索命。

我是來找薑子的,路上千萬別碰上鬼。

車剛進山的時候,我還瞪著兩眼看窗外,走著走著,兩眼模糊,昏昏欲睡,忽然感到大山裏靜得可怕。就在這時,車燈閃處,路邊的樹叢裏突然鑽出幾個人來,大搖大擺地迎著車燈走來,看不清他們穿的什麼,也看不清他們的臉。當他們越走越近時,我看到燈影裏的人,臉是綠的,嘴是紅的。鬼!我尖叫一聲,閉上眼睛。哢哢哢!汽車一顛簸,我又睜開了眼。

當我睜開眼的時候,大吃一驚,司機的座位上根本就沒人。

啊?開車的人呢?

我是怎麼進山的?難道是在做夢嗎?

我嚇出一身冷汗。就在這時,車下傳來人聲,到了,下車吧!

原來,車早停了,開車的人已經下車了。

我趕緊下車。一下車,凍得我一哆嗦。山裏真冷。

漫山遍野都是沙子,黑咕隆咚像進了墳地。不遠處,亮著一盞小燈,昏黃模糊。燈下半明半暗,照出一間小屋的輪廓。這大山深處,這殘月清輝,小屋孤獨,泛著冷光,好像是鬼的冥宅,又像土匪的窩棚。我尾隨著薑子的小兄弟。向小屋走去,一腳高,一腳低。

來到小屋前,哢的一聲,推開老舊的木門,哎喲,一屋子人,我一眼就看見了薑子!

蓬頭垢麵,一臉胡子。胡子上都是冰碴兒。

我的心一下子軟了,真覺得太對不住他了。

薑子猛然看見我,愣住了,眼神跟第一次在勞改隊見到我一樣。

你怎麼來了,怪冷的。你好了嗎?他說。

我說,我給你送棉襖來了,快穿上!

屋裏圍坐的人就起哄,還是有老婆好,有人疼。

薑子又問,你好了嗎?

我說,好了,全好了。

屋裏的人七嘴八舌,嫂子,薑子在這兒吃不上,穿不上,特苦。

嫂子,我們白天幹活兒挖沙子,晚上還要到處轉,有人會偷沙子。

嫂子,薑哥剛從外邊轉回來,瞧瞧凍的,多可憐!

嫂子,你別跟他鬧了。

我說,鬧什麼啊,心疼死了。說完,就哭了。

薑子說,哭什麼,金爺有難,咱得幫他。

是啊,是啊,屋裏的人又亂起來。說金爺現在就指著沙石場了,我們不幹誰幹?

薑子說,再說,也能掙點兒錢。要不,拿什麼給你看病?

我一聽,哭得更傷心。他那七萬塊,就是這樣從沙子裏一點點兒淘出來的。

薑子說,別哭了,山上有這麼多弟兄,你就放心吧。

我真想上去抱他,親他。人多,忍住了。

看見屋子裏有火,我抹抹淚問,有白麵嗎?我給你們烙餅吃。

沒有,隻有棒子麵!

那更好了,我給你們貼餅子!

一屋子人都歡騰起來,叫著鬧著,跟沒吃沒喝的土匪一樣。

貼餅子,是我在鄉下練的童子功。哢,貼一個。哢,又貼一個。

貼著餅子,想起朱大媽,想起秀秀,想起秀秀說過的話……

一鍋貼餅子,焦黃焦黃冒香味兒了,我起出來,遞給弟兄們。沒有菜,白嘴吃,捧著貼餅子,個個喊,好吃,好吃!貼完了,吃完了,天也快亮了。

後來,我才知道,有個老太太每天上山來給他們做飯。飯吃完了,就沒了,晚上看沙子隻能餓著。又冷又累,寧肯餓著,也沒精力起火做飯。

沙石場是金爺投的資,半明半暗。縣裏為了生態環保,不讓挖沙,因為村長入了股,就偷著幹。上邊來查的時候就停工,不查的時候又接著幹。幹幹停停,一直維持著生意。吸毒敗了家的金爺,眼下就指著這個沙石場掙錢了。

再後來,上邊抓得緊了,沙石場不好幹了,就賣給了當地農民。

這時,金爺也徹底戒了毒,就像換了一個人,貸款開起賓館餐廳,重新火起來。

薑子下了山,金爺把他帶在身邊,進進出出,風風光光。

四十三

在這期間,我的家裏也發生了不小的變化。老爸跟王阿姨正式結婚了,婚禮簡樸熱烈夕陽紅。老人有了著落,我們做兒女的也就放心了。弟弟移民意大利了,妹妹嫁給了一個新加坡的生意人,也辦了移民。她跟我說,姐,小石頭跟著你,你累,孩子也受罪。老爸那兒我放心,就是不放心你,不放心小石頭,怕你給孩子耽誤了。你看,這樣行不行,讓小石頭先跟我走,到新加坡去上學,將來學成了再回來。我已經跟他說過了,他特別高興,願意跟我走,就看你和姐夫的了。我說,妹妹你真好,讓我跟薑子商量商量。

一商量,薑子也同意。他說,我們兩個都忙,照顧不了孩子,回頭再給小石頭耽誤了,趕明兒長大了跟我似的,開口閉口他媽的,那就他媽完蛋操了!

就這樣,小石頭走了。走的那天,薑子跟金爺在廣州辦事,都沒顧得上送。臨上飛機前,我抱著他哭,小石頭就給我抹淚。邊抹邊說,媽,你別哭了。等我以後掙了錢,給你和老爸買一輛大奧迪。說著,就親我,口水流了我一臉。

好幾天,我都舍不得洗臉。

小石頭走了以後,我更是把心都撲在兩個店裏。我要玩命掙錢,給妹妹寄去。還是自己掙的錢,花著硬氣,花著心安。薑子呢,全心照顧金爺的生意,忙得連家都不回,就住賓館裏。我想,男人有男人的事,女人別瞎摻和。

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嫂子,我是虎子。

噢,虎子,有事嗎?

薑哥……

薑哥怎麼了?

……出事了。

啊!我腦袋嗡的一聲,出什麼事了?

他……

你快說,他怎麼了?

他,他跟人打架了。

啊,傷著人沒有?

……沒有,就是打封了眼,人家要他賠……

我說,賠,賠!多少錢咱都賠!他在哪兒呢?

……虎子又不說話了。

我聽出不對頭,急著問,薑子他人呢?他在哪兒?他是打架嗎?

虎子被我追得沒了退路,這才跟我說實話。

原來,薑子又被抓了。不是打架,是販毒。因為數量很少,金爺托了人,辦案人員讓交五萬保釋金,可以先保出來。金爺已經把錢交了,正辦手續。他擔心薑子住的地方沒收拾幹淨,讓警察再翻出什麼來加重罪過,就讓虎子跟我一起去收拾收拾,有用的東西拿回家,沒用的就扔了。金爺特別囑咐,要仔細收拾。

我渾身一哆嗦,眼淚喇地下來了。

薑子終於沾上了毒品!

甭問,三年關押,近墨者黑,白紙染了色。我這才想起來,離開茶澱的時候,為什麼郭子會說,薑子往後不再進來了比什麼感謝都強。郭子真有先見之明。

天啊,薑子又進去了,這可怎麼辦啊!

嫂子,你別哭了……

好,我不哭。我抹幹了淚,虎子,撈人的錢不能讓金爺拿,我這就去取。

嫂子,錢不錢的,現在都不重要。我在旺泉賓館等你,你快過來吧。

好。我放下電話,急忙打上車。

肖強追出來問,姐,你去哪兒?

我搖下車窗說,我去辦點兒事,店裏你多費心。

姐,我能幫上忙嗎?我跟你去!

肖強,謝謝,有你這句話,就全有了。你跟宋新多費心啊!

姐,你放心吧。

我知道金爺先後開了三家賓館,旺泉是其中一家。薑子不回家的時候,就住在旺泉。

我打車趕到的時候,虎子在賓館外的台階上正急得轉磨呢。

見我來了,他急忙幫我打開車門,引我下了車,直奔賓館大廳。

前台服務員認識虎子,所以他一說房號,服務員就現配了一張門卡。

薑子住的是三樓306號,打開房門一看,我頭皮都炸了!

電視開著,DVD開著,床上一堆錄像帶,封麵都是光屁股。地上扔著肮髒的衛生紙。一看就是跟女人做那些事的。桌子上擺著吸毒用的東西,瓶子上一邊插一根棍兒。三包冰毒,白白的,跟味精一樣。我聽說過,有女人陪著吸毒的,叫冰妹。邊吸,邊亂七八糟。

我不相信薑子會變成這樣,可眼前的一切又叫我絕望。

虎子,我還收拾什麼,我……我不活了!

說完,我朝窗戶衝過去,一把推開就要往下跳。

嫂子!虎子大叫一聲,撲上來死死拽住我,別,別,嫂子,別。這屋裏什麼人都進來,這不是我薑哥幹的……我薑哥不是刀}琳的人……

一個禮拜後,薑子被放回來了。金爺擺了一桌酒席,為他壓驚。我吃不下去。

金爺說,這回是薑子不對,明知道是毒品,還幫人家去送。一小袋也不行!你知道嗎?公安在那兒放著鉤子呢,誰碰就鉤誰。往後,咱們立個規矩,給多少錢也別沽毒。需要用錢,就從我這兒拿。聽見沒有?

大夥都說,聽見了!

金爺又對我說,得了,菊兒,看我麵上,來,喝一個!

我真是喝不下去,也高興不起來。

來吧,金爺又說。

我說,金爺,薑子住的地方亂七八糟的,您知道嗎?

薑子看了我一眼,沒說話。

金爺說,我聽虎子說啦,那屋子誰都去,不是薑子的事。我今兒立個規矩,從今往後一刀切,誰也別整那些下三濫的事!

說完,特別看了薑子一眼。

薑子你也是,幹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吸毒。這東西,沾上容易,扒掉難。你看見我了嗎?命都差點兒掙脫了。不是弟兄們,今兒個就沒有我金爺。我跟你們講個聽來的真事,說有個孩子沾上了毒,戒毒所裏幾進幾出也戒不掉,癮上來就跟抽了筋似的,八個人都按不住。把他爸活活氣死了。他老娘都七十的人了,心疼他,拽著他的手,翻山越嶺地走,想把他托付給山裏的親戚,心想她兒遠離城市,遠離毒友,也許就能戒了。結果,跑斷了腿也沒有哪個親戚願意收留。天上下著大雨啊,嘩嘩啦啦的,娘兒倆走到半山腰,躲沒地兒躲是藏沒地兒藏。就在這時候,這孩子的毒癮又上來了,要死要活,翻跟頭打滾。他老娘看著實在心疼,就說,兒啊兒,雖說你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娘心疼你,也沒辦法了。看來,你這毒算是戒不了啦,娘也死心了,讓為娘再心疼你最後一回吧,說著就打開手心。那孩子一看,娘的手心裏攘的不是別的,正是一小包毒品!那毒品是他娘從他藏毒的地方翻出來的,他娘帶著他頂風冒雨爬大山,好幾百裏路啊,渾身澆個透濕,手裏撰的這小包毒品愣是幹幹的。他娘說,兒啊兒,你拿著吧,娘實在不忍心看你受罪哪!說完,把毒品往兒子手裏一塞,轉身就從山上跳下去!這孩子連拉都不拉啊,拿起毒品就往嘴裏塞。後來,他也沒能走下山去,被狼撕成了幾段啊!it死前他才明白過來,喊了一聲,娘,兒來了……

金爺說到這兒,掉了淚。

薑子說,金爺,我聽您的,再也不沾這玩意兒了。

幾個兄弟也說,金爺,您別難過了,我們聽您的!

金爺說,隻要弟兄們說到做到,我就放心了。再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是誰在賓館裏幹的,我也不問了,以後誰也不許再幹。誰要是再幹,讓我知道了,決不手軟!

說完,又把酒杯端到我麵前,菊兒,你是好樣的,薑子也是好樣的。來,喝!

聽金爺這樣說,我心想,薑子再壞,不至於壞到那個份兒上,是我冤枉了他。

我舉起酒杯,金爺,您是我們的大恩人,我謝謝您!

說完,我一仰脖兒,千了。

金爺叫了聲好,也幹了。

大夥都叫好。

我說,金爺,我想跟您提兩個要求……

金爺笑了,你說。

一個,撈薑子的五萬塊我帶來了,您一定要收下!謝謝您!

金爺愣了一愣,說,行。

再一個,往後,除非您實在忙不開了,就別讓薑子住酒店了,讓他跟我回家住。

金爺說,行,我答應。薑子你也說兩句。

薑子說,我聽金爺的。

說完,他轉向我,舉起一隻手,菊兒阿姨,我要拉屁屁!

一桌子人都笑掉大牙。

薑子是個不愛說話的人,有時候在家待一天,都聽不到他說一句話。每句話都跟金子似的,讓人覺得特別珍貴。連他姐都說,我弟這麼不愛說話,跟他搞對象,怎麼搞啊?我們京紡的老人兒一起聚餐,她們說,菊兒姐,帶你老公來啊。我回家請他,他說我不跟你們那幫老娘們兒吃飯,還他媽不夠累的呢。說多了,沒準就說錯了,你嫌我沒文化;說少了,你說我不尊重別人。得,我給你送到,你吃,吃完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我自己找個沒人的小麵館,吃碗麵條挺舒服。

這麼個不愛說話的人,冷不丁說出一句,又特別幽默,特別驚人。

我知道薑子說他要拉尼尼這話,是對我要求他回家住不高興,把他當三歲小孩了。

他一個人在外邊時間長了,心野了。

不管他高興不高興,薑子總算回家住了。

但是,我明顯感到,我們之間已激情不再。本來就話少,現在更找不到說的。

特別是做愛,他竟然不行了,以前這種現象從來沒有過。他比我小好幾歲,身體特棒,活兒也特棒。和諧的性生活是夫妻感情很重要的部分,一個男人能滿足自己的女人,這個女人從生理上就特別喜歡這個男人,永遠不想離開他。甚至這個男人犯了天大的錯誤,她都會原諒他。這個體會我以前沒有。跟天明時間太短暫,跟田民行房他太粗暴,自打跟了薑子,我覺得性生活真美好。但是,薑子現在忽然不行了,很反常。

我問他,咱倆這麼長時間都沒有過生活了,你這是怎麼了?

他說,圈兒裏落下了病。

我說,有病就去看,我陪你去。

他不吭聲。

我說,如果你另有渠道,你就去找你的幸福。

我說這些是真心話,賓館裏的那一幕在我心裏留下了陰影。盡管我不相信是他幹的,但總覺得像吃了蒼蠅。別人再解釋那不是蒼蠅,是蜜蜂,我也不舒服。當然,我說讓他去找幸福,也是半開玩笑。夫妻嘛,床上說說悄悄話。

想不到,他突然瞪起眼,別操蛋了,你找抽哪!

我像被雷打著了,呆呆地看著他,好像不認識他了。

這樣在一起的日子,讓我受不了。

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愛,多一半是崇拜。以前我崇拜他,從心裏佩服他。可是現在,我倆不光是性這方麵不行了,其他的也都不行了。想的,做的,方方麵麵,都不合拍。

薑子他媽是農民出身,老太太沒文化,但身體倍兒棒,在自來水公司工作期間,從沒進過醫院。一天,社區檢查婦女病。她也去瞎湊熱鬧,結果查出了乳腺癌,有棗兒大,讓她動手術。我心想,老人從前對我再怎麼不好,她也是老人,何不趁這個機會,主動去醫院看望她,緩和緩和婆媳關係。更重要的是,薑子是個孝子,以前我跟他說老太太不好,他就不太高興。他說隻許他說他媽不好,不許我說。現在,我主動提出去醫院看看老太太.也是為了能讓薑子的心情好些,也緩和緩和我倆的關係。

果然,我一提出來,薑子就說好。

老太太做手術當天,薑子開著金爺的奧迪,拉著我到醫院。

醫院門口,都是賣花的。我說,給你媽買束花兒吧。

薑子說,買什麼花兒呀,她也不懂,還不如買點兒吃的。

我說,我在醫院住過,你沒住過。裏麵都是哼啊哈啊的病人,要死不活的,什麼也吃不下去。咱們買束花兒送去,老太太做完手術,一睜眼看見床前的花兒,準會高興。

薑子不說話了。

我問賣花的,一把花多少錢?

賣花的看我從奧迪上下來,就說二百。

我問,能便宜點兒嗎?

薑子就不高興了,你丫買得起買不起,買不起就他媽別跟人砍價!

我說,砍價怎麼了?很正常。

薑子生氣了,一個人先進去了。

我砍掉一百二十,八十塊拿下。

我捧著花兒進去了,老太太一看見我,就哭了。

瞅瞅這事兒鬧的,一輩子沒進過醫院。她哭著說,長他媽棗核兒那麼大點兒東西,一來到醫院,半拉陋兒沒了!

她說的順兒,就是乳房。她不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我們也不能告訴她。

我勸她別哭,說您活得比我們還硬朗呢。勸著勸著,想起我媽來,我也哭了。

出了醫院.我說,薑子,你爸在外地辦案回不來,老太太需要陪床,咱們全家分分工,換著班來陪。今兒晚上你姐說她來陪床,醫院又沒多餘的床,她沒法兒休息、,一晚上太累了。咱們去給她買個躺椅,讓她躺著舒服一點兒,行嗎?

薑子扔過一句話,你別他媽貓哭耗子假慈悲了!

這話太噎人了,我當時殺了他的心都有。

我說,你怎麼這樣說話啊!你進去的時候,你姐是怎麼罵我的,你知道嗎?完全是往我頭上倒稀屎。想到你,想到沒出生的孩子,再難聽我都忍了。我現在說給她買個躺椅,是真心實意的,想到她在醫院裏陪你媽,整夜整夜的不容易。你怎麼說我是貓哭耗子呢?我不是貓,我也不會哭耗子。我拿錢把你救出來,你對我就這樣!

薑子一瞪眼,誰讓你救我來著?

我叫起來,你說的這是人話嗎?

你滾!你給我下車!

下車就下車!我怎麼做都不合你心。這麼過下去還有意義嗎?咱倆離婚算了!

說完,我開門就下車了。

薑子從車窗裏探出頭來,你想離婚,我拿車撞死你!

說完,就開車走了。把我一個人扔在馬路上。

我萬念俱灰,一路哭著往家走。走到半路,又想起買躺椅的事,就打車來到萬通商場。

商場裏,琳琅滿目,人頭攢動。我急匆匆尋找著賣躺椅的攤位,突然,迎麵走來的一個人,讓我吃了一驚——

哎喲,臉盤白淨,濃眉大眼。

這不是天明嗎?

可是,這個人太矮了。一頭白發,弓腰駝背,手裏還拄著一根棍兒。

這怎麼可能是天明呢?

我真的老了。糊塗了。

不,是我想天明了。分手二十七年了,想他,想我們曾經在一起的日子。

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我不可能再見到他了。就算見到了,又能怎麼樣呢?

唉,還是回到現實,回到喧鬧的商場。

我買了躺椅,打車來到醫院。電梯前人山人海,三天也上不完。我又帶著躺椅占地方,讓人討厭。沒辦法,我隻好扛上樓。進了病房,老太太看我累得一頭汗,就問,薑子呢?我忍住淚,編個瞎話說他有事先走了。老太太生著病,不能惹她生氣。

老太太忽然哭起來,說,菊兒,你比我親閨女都好,媽以前對不起你呀……

我摟著她說,媽,您剛做了手術,您可不能哭。

想不到老太太更傷心了,哎喲喲,我那半拉順兒喲,我那半拉陋兒跟了我一輩子,說沒就沒了……這當大夫的,手咋兒那麼狠喲……

我說,媽,陋兒沒了人還在。等您出了院,我帶您到我那店裏去做做美容美發,讓您比從前活得更滋潤!

我的好閨女喲,媽以前對不起你呀……

媽,您別哭了。再哭,回頭犯了病,那半拉順兒也保不住了。

老太太一聽,不哭了。

我把老太太安慰得舒坦了,這才離開醫院。

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冷風毗咫的,想起薑子趕我下車,心裏真難過。好好的一個薑子,怎麼突然變成了畜生!

我不明白。我找不到答案。

後來,終於有一天,我找到了答案。

當我找到答案的時候,仿佛掉進了萬丈深淵!

四十四

那天,我從醫院回到家後,薑子摟著我說好話,說他姐來電話了,感謝我買了躺椅,還說他媽特喜歡那把花兒。我不理他,把他推一邊去。

就這樣,一直冷了他好幾天,他也沒發脾氣。

一天傍晚,他回到家,酒氣衝天。

我說,你怎麼喝這麼多?

他說,你別叫,我怕你。

我說,你沒做虧心事,怕我幹什麼?

他笑嘻嘻地說,以前你特溫柔,特有女人味兒。現在你就跟他媽那個狗似的,汪汪汪!

我早想跟他好好談談,順勢說,薑子,你坐下來,咱倆好好說說。你想過嗎,咱倆在一起都快二十年了,我以前是這樣嗎?女人味兒是男人寵出來的,男人味兒是被事逼出來的。以前你寵著我,我也寵著你。可是,現在,你逼著我,你說你做了多少事?逼得我沒路走。我都跟你過夠了。我就想踏踏實實把孩子帶大,不想讓人家指著我脊梁骨說,她老公怎麼怎麼樣。我不怕別人說我,怕別人笑話我的孩子。他是個男孩兒,我不願意他像你說的那樣,我不願意放他的馬。薑子,你明白嗎?我們風風雨雨過來多不容易,往後的路還長著呢,我們能不能像從前一樣,相互攙扶著,好好往前走……

我隻顧說下去,忽然聽到薑子的呼嚕聲。

他睡著了,歪倒在床上。可氣,可憐。

我停下來,不說了。看著他睡過去,像個死人一樣,我流淚了。

想起他帶我去墓地,想起他在墓地說的話——

姐,珍惜生活吧,人到最後都得到這兒來。跟誰都是一輩子,我反正想開了,這輩子就跟你了。我不會甜言蜜語,但是我能拿生命捍衛你。你要是有病了,我能給你捐肝、捐腎,捐什麼都可以,隻要你好好的!我是個糙人,沒文化,但我說的是真話……

我的淚,止都止不住。

默默地,我看著熟睡的薑子。

老天爺啊,你為什麼要把薑子給我?

薑子的呼嚕越打越響。我看他頭窩在被子裏,很不舒服,就幫他擺平身子,把頭枕在枕頭上,又打開被子為他蓋。

就在這時,他一翻身,露出了壓在腰下的手包。那是金爺送給他的,真皮手包。

我拿起手包,放在一邊,為他蓋好被子。薑子睡得真香。

我在他的身邊坐著,不知為什麼,忽然就盯住了他的手包。

我這個人從來不去翻男人的包,也不去看男人的手機。沒有這個毛病。我覺得這是人家的私有空間,我幹嗎要偷看呢?哪怕是自己的丈夫,也一樣。

可是,不知為什麼,這天晚上,坐在熟睡的薑子身邊,寂寞的我,拿起了他的手包。

我漫不經心地打開手包,像一隻好奇的貓。

好奇害死貓!

手包裏的東西,讓我掉進萬丈深淵。

兩包冰毒,三個避孕套!

我眼前一黑,天旋地轉。

好好一個薑子,怎麼突然變成了畜生,我一下子全明白了。

我沒有哭,也沒有叫。

哭沒用,叫也沒用。

我心裏哆嗦,身體哆嗦,卻又顯現出從沒有過的鎮定與超然。

像一個熟練的偵探,我打開手機,把眼前的罪惡照了下來,然後又一一裝回手包。

三個避孕套,兩包冰毒!

我一晚上沒睡,像躺在魔鬼身邊。

薑子原來是多麼陽光的男人啊,就像個太陽。

我願意找像太陽的人,因為他發光發熱。不願意找像月亮的人,因為他十五跟十六都一樣。現在,薑子不但像月亮,而且發生了月食。天狗吞月,一地黑。

怎麼辦?

怎麼辦?!

翻來覆去,我就想這三個字。

接下來——

第一天,我沒理他。

第二天,我沒理他。

第三天,我還沒理他。

可是,在這三天裏,他對我特別殷勤。你想吃什麼?你累不累?

第四天,我下班回家,一進門,薑子就迎上來。吃了嗎?我給你做。

我說,薑子,咱倆夫妻一場,這麼多年了多不容易。對不對?

他看了我一眼,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