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我說,咱倆在一起,你喜歡我,我喜歡你,相依為命一輩子。今天,你能跟我說句實話嗎?

他又看我一眼,還是不說話。

薑子,我今天想跟你談談。

他說,談什麼?

薑子,你別跟我橫。我也不想跟你吵架,不想跟你鬧。我今天就有一個要求,你告訴我,你到底吸沒吸毒?

準弄那雞巴玩意兒啊!他叫起來。

薑子,你別叫,這也沒外人,就咱倆。第一次,你因為這個進去的,判五年。你說你就是開車幫人拉拉活兒,掙點兒油錢。我信你的,認為你冤枉。我吃盡千辛萬苦,在金爺的幫助下,救你出來了。第二次,你又為這個進去了,金爺花錢把你贖出來,我死活把錢還給了金爺。你知道,我帶著孩子風裏來雨裏去掙點兒錢多不容易!你看我吃的什麼,穿的什麼?有時候米飯泡水就鹹菜就過一天。但是,我無怨無悔,我心甘情願,我隻求一家人平平安安。薑子,今天你跟我說句實話,你到底吸沒吸毒?

薑子說,沒吸!

我覺得你太可怕了。薑子,你不像我老公。今天就兩條路,第一條,你跟我說實話,吸就吸了,錯就錯了。你能改,咱倆還好好過日子。再一條,如果你不說實話,你非要吸這個東西。那好,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倆就分手。我不能跟一個吸毒的人生活。我受不了,受不了!

他瞪著眼說,沒吸,沒吸。

我說,薑子,我不逼你。我重新問你,你就告訴我,你能不能不吸?能不能改?

你今天吃錯藥了?

我沒吃錯藥。

那你憑什麼說我吸毒?

憑證據。

你有什麼證據?

你告訴我,你能不能不吸?

我告訴你,我根本就沒吸。

我看他這樣嘴硬,實在忍不住了,打開手機照片,往他眼前一亮,這是什麼!

他一看,上來就搶手機,你媽了逼,我操你媽!你憑什麼動我的東西?

我把手機死死攝住,我憑什麼?就憑你是我老公!

話出口,我渾身一哆嗦.這不是田民對我說過的話嗎?我當時被這話氣得要死。想不到今天,我跟薑子會說出同樣的話!老天爺,這是為什麼啊?

薑子叫起來,我是你老公你也管不著!

我也叫起來,你要不是我老公,我管不著。你吸死,你他媽愛上哪兒上哪兒去,我管不著你。但是,你是我老公,今天我就管定了!要不你走,要不我走,反正我不跟你過了!你知道你幾進宮了?你知道我在外麵過的什麼日子嗎?我他媽人不人鬼不鬼的,盼你,等你,救你。圖的是一家人能團聚,一起好好過日子。三年啊!你回來了,你罵我,你趕我,冰毒,避孕套,這就是你給我的結果!我說什麼你都不聽。你媽對我跟冰塊兒似的,我都揣在懷裏悟化了悟熱了,怎麼就一點兒打動不了你!你給我滾,滾!這是我的家!要不,你今天就把我殺死,我活夠了!

薑子一屁股坐床上,那些東西不是我的,是別人的。

我說,你少來這套。這樣吧,我把你姐叫來,省得她再往我頭上扔屎盆子。

你叫她幹嗎?

你管不著。你不讓我管你,你也別管我!

我說完,給他姐打了電話,大姐你過來,跟你弟弟聊聊!

他怎麼了?

你過來就知道了。

一會兒,薑子他姐來了,我就讓她看手機裏的照片。

他姐一看都傻了。

我說,以前你們不相信我,你今天看到了吧,你弟弟在幹什麼?如果有一天又出事了,你們可別責怪我,我已經仁至義盡了。

他姐沉悶了半天,長籲短歎,薑子,媽還生著病,你知道不知道?

薑子說,那些東西不是我的,是別人的,你別聽她瞎說。

我站起來就走,大姐,你跟他在這兒說吧,我走了。信他的,還是信我的,隨你便。我跟你說,他現在還沒成癮,要改還來得及。

說完,我就出了門。

永遠都不想回這個家了。真的。

我出了門,上了新開通的公交車,直奔店裏去。車上人擠人,我一摸兜兒,錢包月票卡都沒帶光顧生氣了。女售票員揚著瓦刀臉,可勁兒叫著,上車刷卡,沒卡買票!

一塊錢難倒英雄漢。我急忙掏兜兒找錢,還好,摸到一塊錢。拿出來一看,皺皺巴巴,好像被水洗過,但是沒缺角沒少邊兒。看瓦刀臉正忙著,我把錢放在她麵前的售票台上,才放好,就被後麵的人擠開。一會兒,隻聽瓦刀臉叫起來,誰的爛錢?要不要票?叫了好幾聲,我這才回過神來,一看,她正舉著我的那張皺巴錢,扯脖子叫呢,誰的爛錢?誰的爛錢?要不要票?

我說,我的,我不要票。

叫這麼半天都不答應,你吃了啞藥啦!

你吃了炸藥啦!

四十五

我一連幾天都沒回家,就住在店裏。

要不是金爺打電話找我,我真的不想理薑子,讓他自己冷靜冷靜。

金爺在電話裏問我,菊兒,薑子是帶你去醫院看他媽了嗎?

我說,那是哪天的事了,半個月都有了。

金爺笑了,這小樣兒的。

我追著問,金爺,怎麼了?

他跟我借車,說要帶你去醫院。我還跟他說呢,我這車隻許菊兒坐,不許別人坐。菊兒不容易,把這車送給她,我都心甘情願。

謝謝金爺。

沒事,菊兒。

放下電話,我越想越氣,薑子現在連金爺都敢騙了,真沒救了。本來我不想理他了,想不到他連金爺都敢騙了,還是人嗎?我氣不過,但還是撥通他的電話。

薑子,你這幾天幹嗎去了?

我跟金爺在一起呢。

你再說一次!你站在那兒五尺高,敢做就敢當。

怎麼了?

你跟金爺借車幹嗎去了?

你他媽的吃飽了撐的,你給金爺打電話了?

我沒回答他。哢!把電話掛了。

薑子再這樣下去,早晚還會出事,我真擔心死了。怎麼辦?想來想去,想了好幾天,沒有別的辦法,隻有跟金爺實話實說,告訴他毒品和避孕套的事,求他拉薑子一把。

我拿定主意,正要給金爺打電話,突然,電話自己響了。

我拿起電話一聽,是虎子。

嫂子……

虎子.有事嗎?

薑哥……

他怎麼了?

他又出事了。

我沒說話。

嫂子,你聽得見嗎?

聽得見。

薑哥在蘋果園地鐵被抓了,販毒。一塊兒被抓的還有個叫關子的,是在勞改隊認識的。他們來往不是一天了……

要是在從前,聽到這個消息,我會著急,我會哭。

現在,我不會了。心如死灰,淚已流幹。

我說,虎子,我知道早晚會有這天,他吸毒吸得都沒人性了。

嫂子,你別急,金爺正想辦法呢。

你跟金爺說,別救他了,他已經不可救藥。出來了,也沒人能管得了他,過幾天還會進去。就讓法院判了他,讓他在監獄裏待著吧。愛怎麼著怎麼著。

說完,我就掛了電話。

虎子跟著又打進來,嫂子,你別說氣話。其實我也挺生氣的,薑哥真對不起你。金爺也特別生氣,說沒這麼幹的,第一次進去了三年,第二次進去花五萬撈出來,第三次又弄這事,有完沒完了。金爺生氣,我也生氣。依著我脾氣,也快算了,別管他了,讓他在裏麵待幾年,把毒戒了再說。嫂子,這麼說,你可別埋怨我心狠。

虎子,好兄弟,我不會埋怨你,你說的跟我想的一樣。

但是,嫂子,他畢竟是哥啊,不能不管。這回是三進宮了,可能判得重,十年二十年都沒準兒,那就太受罪了。金爺說。生氣歸生氣,親弟兄生死相依,再怎麼花錢想辦法都要把他撈出來。撈出來以後,讓大夥一起管著他。他再出事,全都滾蛋。

虎子,謝謝金爺,謝謝你,你們就別管他了。不管多少年,他自作自受。他進去了,我也不會想他。他進去了,我才能消停。大不了,跟他離婚……

說完,我再次掛了電話。

我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場,直到哭昏過去。

一個撿破爛的,用鐵鉤子把我勾醒。

你再不睜眼,我就喊人來收屍了。他說。

我說,你幹脆把我掐死吧,我真的不想活了。

撿破爛的一聽,扔下鐵鉤子就跑。

真的,我自言自語,我真的不想活了。

眼淚再一次落下來。

遠遠地.不知誰家的音響開著。憂傷的歌聲更讓我收不住淚。

誰的眼淚在飛

是不是流星的眼淚

昨天的眼淚變成星星

今天的眼淚還在等……

薑子再次被抓,我說不想,那是假的。

我整天恍恍惚惚,像掉了魂兒。回到家裏,到處是薑子的東西薑子的味兒。恨他。想他。可憐他。

我拿起電話,要打給虎子,想問問撈薑子的事,想說花多少錢我都願意出,砸鍋賣鐵都行,隻要能救他回來。

電話,拿起,放下。

又拿起,又放下。

直到手心兒出了汗,我又把電話拿起。剛要打,電話突然尖叫起來,像被人殺了。

你是陸菊兒嗎?

電話裏的聲音很陌生,好像從地底下發出的。一百年都沒人這樣叫我了。

我忙說,是。

薑樹生是你丈夫嗎?

一百年也沒人這樣叫薑子了。我身上哆嗦起來,頭發樹賭卜豎直了。

是,是,他是我丈夫。您是哪兒啊?

我是公安局的。

哦!……

你丈夫病了。

他病了?

對,他住院了。

啊?他為什麼住院啊?他怎麼了?

他剛做完手術。

我哇的一聲哭了。

你先別哭,聽我說。

他怎麼啦?他為什麼做手術啊?……

你來吧,來了就知道了。

我……我……我到哪兒去啊……

海澱急救中心。

啊?

要不要我們去警車接你?

不,不,我自己去。

好,你快來口巴!

我不能讓警車來。警車都開到家了,往後我還怎麼回來啊。

放下電話,我已經起不來了,像泥一樣癱在地上。

薑子是在看守所突發腦溢血的。人說不行就不行了,眼一閉,誰叫都不答應。

後來我才知道,金爺是第一個知道消息的。他二話沒說,拿上錢就趕到急救中心。進門一看,一屋子警察,薑子躺在急救床上,兩眼閉著,跟死人一樣,腳上還戴著鐵鐐子。

金爺跟警察說,你們先把腳鐐子給我兄弟摘了。人都昏迷了,還能跑嗎?

磐察說,你擔保啊?

金爺說,我擔保。信不過,摘下來給我戴上!

跟著一起來的看守所戴所長認識金爺。他說,晦,用不著費那事。薑子在看守所,不言不語,不招災不惹事。他人不壞,都是毒品害的。犯罪嫌疑人出來戴鐐子是看守所的規矩,現在人都這樣了,摘就摘了吧。

警察就把腳鐐子摘了。

這時,醫生過來了,說病人很危險,得馬上動手術開顱。誰是病人家屬?

金爺說,我是,我簽字。你們趕緊著!

說完,簽了字,交了錢,薑子被推進手術室。

腦袋剃光了,在上麵鑽了三個大窟窿,放出癖血。

當我趕到急救中心的時候,手術已經做完了。我隔著監護室的玻璃,看見薑子直挺挺地躺著,頭上纏滿紗布,嘴裏鼻子裏都插著管子。

護士跟我說,手術前他還清醒了一陣兒,還說了話。

我問,他說什麼了?

護士說,好像是叫誰……

叫誰?

菊兒,菊兒,叫了兩聲,就不叫了。

我的眼淚忽地湧了出來了。

薑子,薑子,你在叫我,你在叫我。我來了,菊兒來了……

玻璃上像淋了雨,我再也看不清薑子。

但是,模模糊糊中,我仿佛聽到他的聲音,菊兒,菊兒……

哎,薑子,我來了,我在這兒……

大門外的一陣吵鬧聲,讓我從淚眼恍惚中回到現實。

薑子他姐趕到急救中心,一進門,她就大喊大叫,說薑子是讓警察打壞的。

警長說,我向你保證,看守所沒人打他。別說打了.誰罵人了,都得寫檢查。

她回嘴說,那進看守所以前呢?在分局打沒打?

金爺吼了一聲,你叫什麼叫!你看見打啦?

她看金爺惱了,這才不叫了,嘴裏嘟嘟嚷嚷,沒打……怎麼成這樣了?我們要看錄像。

我說,我不看,我不想看。沒人會傷害他,全是他自己作踐自己才成這樣。

主治大夫姓高,他把我和薑子他姐叫到一邊,小聲說,你們聽我說啊,病人來的時候沒有外傷,發病是高血壓引起的腦血管破裂,顱內癖血導致昏迷。現在癖血清除了,病情還是很嚴重,隨時會有意外,你們要有準備。

我說,高大夫,求求你了,救救他!

高大夫說,我們會的。但是我要跟你們說實話,他這個病很重,救活了也會留下後遺症。壞的,是植物人。好一點兒,是半身不遂。

聽高大夫這樣一說,薑子他姐就哭了。

我說,高大夫,求求你,給他用最好的藥,花多少錢者時於。不管他成了什麼人,我都養著他。寧可讓他成植物人,也不讓他成毒販子。他成了植物人躺床上,至少我知道他幹嘛了,不用再為他擔驚受怕。我伺候他一輩子,我認了。誰讓我自己找的他呢,誰讓我是他媳婦呢?

高大夫說,說起來容易啊,他這樣一睡,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醒。當然,如果他睡睡,又醒過來了.說不定他的毒癮意識就沒有了,他也就不會再去碰這些東西了。可是,根據我的臨床經驗,這種情況太少見了.幾乎沒有可能。我說個不該說的話,一旦他活著而又醒不過來,你這後半輩子可就遭罪了,連孩子也會跟著遭罪。

高大夫,我認命,我想讓他活著。隻要他活著,遭多少罪我都不怕。求求您,盡最大努力救他吧!

現實就是這麼殘酷。我必須麵對。我別無選擇。

打這以後,我每天瘋了一樣,醫院,店裏,家裏;家裏,店裏,醫院。

治療需要錢,用藥需要錢,住院需要錢,我得拚命工作,拚命掙錢。

薑子躺著不動,我怕他生褥瘡,怕他肌肉萎縮,給他翻身、抬腿、擦洗身子。他大小便失禁,拉的尿的,我要拿回家洗。

半個月下來,我累得脫了相。

再臭再髒,再苦再累,隻要我趕到醫院,把手放在薑子的鼻子前,感受到他的呼吸,我就活過來了。

侮次來到他身邊,我都會說,薑子,我來啦!

薑子聽不見。薑子不回答。

我問高大夫,他會睜開眼睛跟我說句話嗎?

高大夫說,他要能睜開眼睛說話,他就活過來了。

有一天,我在報上看到了這樣一條消息,有一位妻子用深情的呼喚,喚醒了沉睡三年的植物人丈夫。這消息給了我勇氣和希望。

我每天來到床前,都在薑子的耳邊輕聲呼喚,薑子,我來了!薑子,菊兒來了!

我相信,總有一天,薑子會聽見。哪怕三年五年,哪怕八年十年。

因為,他臨睡前,喊我,喊菊兒……

但是,希望破滅了。

薑子入院的第二十八天,我接到高大夫的電話,你趕緊過來吧,他不行了。

我正在家洗薑子換下的尿布,聽到這個消息,放下電話就往醫院跑。等我趕到的時候,人已經沒了。薑子,薑子!我叫喊著,撲到他床前,拉他的手,摸他的臉。

他的手冰涼。他的臉上沒了熱氣。兩眼緊閉著,眼角淌出了淚。

薑子,薑子,你這是怎麼了啊,你這是為什麼啊!……

我大聲哭著,使勁兒搖晃他。我要讓他醒來,我要讓他睜眼。

薑子聽不見。薑子不睜眼。

高大夫對我說,你別哭了,安排後事要緊。我們這兒沒有太平間,我幫你們聯係好了玉泉路醫院。他們的車已經來接了。

薑子他姐攙扶我起來,說,菊兒,你別哭了,你回家去找衣服,我先跟車去玉泉路。

我昏昏沉沉地回到家,給薑子找了西服、皮鞋,又找了一頂帽子。

薑子很少戴帽子,這頂帽子還是金爺送給他的。我讓他戴,他不戴。他說我頭發多好啊,帽子一壓就沒形了,等以後頭發掉了再戴吧。

現在,薑子的頭發全剃了,頭上還鑽了三個大窟窿。我拿著帽子,傷心地說,薑子,現在你該戴帽子了。

我拿著衣服帽子趕到玉泉路醫院,薑子已經被推進太平間,關在了冰櫃裏。

這裏是死人的無聲世界。白牆。白櫃。陰森。冰冷。每個冰櫃上都編著號,一層攘一層,像超市裏為顧客準備的存物櫃,貼牆靠著。冰櫃的白門緊閉,像一張沒鼻子沒嘴的方臉。每一個白門裏麵,都睡著一個再也不可能醒來的人。他們的魂兒在他們行將斷氣的瞬間,飛出身軀,飄在半空,追隨著他們,不棄不離。此刻,這些看不見的魂兒,又悄無聲息地鑽進這陰森冰冷的空間,徘徊在冰櫃的白門前,尋找著自己的主人。

我就是薑子的魂兒。

我拉開一扇白門,找到了薑子,看到了薑子。

一個多麼熟悉的帥哥,一個多麼深愛的人。

此刻,他穿著醫院的病號服,直挺挺地躺在我的麵前,冒著逼人的寒氣。仿佛怕冷,他的雙肩緊縮著,白淨而消瘦的臉上掛著一層霜。頭上纏著紗布,紗布上凝著一片紫血,像剛剛被鐵棍打傷。我輕輕撫摸那紫血,想不到手一碰,紗布就掉了,白光光的頭骨上,猛地露出三個大窟窿,像在石頭上釘進三根鐵管,黑洞洞的,向外冒著白氣兒。

我的心一下子抽到嗓子眼,渾身抖得控製不住。過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

我用紗布把頭骨上的大窟窿重新蓋住,又掏出手絹蒙上他的臉。

這時候,我看到薑子的嘴角露出了笑。他知道我來了,知道在他身邊的是我。

薑子的臉色特別好。比活著的時候好。活著的時候,他苦,他累,他熬夜,黑眼圈兒,大眼袋,一臉憔悴。現在,他靜靜地睡了一個月,臉色轉好了。

他不用再苦了,他不用再累了,他也不用再熬夜了。

我開始為他穿衣服。都說人死了,身子僵硬了,衣服就不好穿了。可是,薑子明明凍得像個冰人,當我為他脫下病號服,又穿上帶來的衣服時,他很明白,很配合,脫到哪兒哪兒軟,穿到哪兒哪兒綿,一點兒也不費勁兒。我知道,薑子心疼我。

我撫摸著他冰冷的身子,想不到,他的雞雞縮成了一小點兒,像一瓣兒蒜。

這曾經是他最驕傲的啊!

我給薑子穿好衣服,推回冰櫃。所有的眼淚,都留到回家。

一到家、門還沒關上,我就撲倒在床上.哭得天塌地陷。

金爺打來電話,他聽見了我的哭聲,

他說,菊兒,別哭了。死了,死了,一死都了。我們兄弟會好好送他一程。

當天晚上,金爺叫虎子給我送來十萬塊錢,讓我辦後事用。

薑子火化那天,他爸他媽要見他最後一麵。在這之前,怕老人受不了,我們誰也沒跟兩位老人說。但是,要火化了,再不說,萬一老人以後知道了怪罪下來,誰也承擔不起。後來,我跟他姐商量好了,由他姐去說,不說進公安局這段兒,也不說住院這段兒,就說薑子突然得腦溢血去世了,說得婉轉點兒,不讓老人太傷心。還好,薑子他媽哭了兩個晚上,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提出要看兒子最後一麵。薑子他爸是個老刑警,現在退下來照樣還帶著新手辦案。按他的話說,他一輩子都沒掉過眼淚。得知薑子的噩耗,他不但沒掉淚,連話都沒說。

這天一大早,我就趕到太平間。我要親手為薑子美容。

太平間固定有一位化妝師,是個男爺們兒。我跟他說,我要為薑子化妝。我話還沒說完,他就說,不行,我們這兒沒這個規矩!

他的聲音很冷,像跟死人說話。邊說,邊把我往外推。

你出去,這兒都是我們給化妝。再說,染上病找誰?

我死死扒住門框,師傅,您就讓我化妝吧,他是我老公,沒關係,我不怕傳染。如果傳染了,我就跟他一起走,絕不連累您。

他一聽,愣住了,噢,他是你老公?可憐!

也不知道他是說誰可憐。

我說,師傅,化妝的錢我照給,您就讓我給他化妝吧。

這不合適吧。

沒事兒,您拿著。謝謝您了!說著,我就把化妝費塞他手裏了。

好吧。化妝師點點頭。

他帶我走進太平間,把薑子從冰櫃裏拉出來,推進化妝室,擺上化妝台。

行,你化吧,我不在這兒了,讓你們兩口子在這兒。

走到門口,他忽然回過頭問,你會化妝嗎?

會,我就是做美容的。

說完,我的淚就下來了。

化妝師看我傷心了,沒再說話,輕輕地帶上門,走了。

化妝室裏,隻剩下我和薑子。

我看著薑子。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

我說,薑子啊,我做了多少美容,從來也沒給你做過。想不到,今天,會在這兒給你美容!你,你……放著好好的路你不走,你要進太平間,你要進火化場,你這是為什麼呀……薑子,你聽見沒有?以前咱們倆多好啊,又有那麼一個漂亮的兒子,誰都羨慕咱們。現在,你丟下我跟兒子,自己走了。你知道小石頭上飛機前跟我說的什麼嗎?他說,他以後掙了錢,就給你買一輛奧迪。他知道你喜歡奧迪,知道你就想要一輛奧迪。薑子,你就這麼走了,小石頭回來找你,讓我怎麼對他說?薑子,當初你跟我說,要珍惜生活,要珍惜生活,可你為什麼不珍惜?一回又一回,拉者時立不住你。你這是為什麼呀,為什麼呀,啊?

他聽不見。他不回答。

啪!我打了他一個嘴巴。

你啊,你,你真讓我恨你,真讓我恨你!現在我說什麼都晚了,說什麼都晚了啊……

我說著,又打了他一巴掌。打完了,我抱住他,緊貼著他的臉,大聲哭起來。

薑子聽不見。薑子的臉冰涼。

我邊哭邊說,薑子,原諒我打你,原諒我打你。我恨你,我愛你。我知道你愛美,我今天要把你化妝得美美的,讓你爸媽不難過,讓你的兄弟們不難過。我讓大家都看看,我的薑子多美!是嗎?我明白你的心,你好強,不願意被別人看不起,我要好好打扮你……

我流著淚,給我的薑子臉上抹了底粉兒,又加上紅,塗成紅臉蛋,紅嘴唇。

薑子,你看,我把你都化妝成個姑娘了。你別急,我再把眉毛給你描描,你就成個帥哥了,像我當年第一眼見到時一樣。薑子,你還記得嗎?那天,我帶孩子上幼兒園,從樓上一下來,就看見你在擦紅摩托車,你一米八的個兒,濃眉大眼,穿的將校呢子板綠,腿特別長,像仙鶴似的,真好看。你問我上哪兒呀,我說送孩子上幼兒園。你說我送你一程吧。薑子,從那天起,你就愛上了我,我也愛上了你。我大你好幾歲,還有孩子,可是你不嫌棄我,你等著我,一直等了十幾年,誰也做不到,誰也做不到啊……

我邊說,邊哭,邊給薑子打扮。想到他的頭剃光了,腦袋上又有大窟窿,我特意給他買了一個假發套,是分頭的。我給他戴上了,怎麼看也不好看。不像他。

薑子,你頭發好,黑黑的,自來卷兒,從來也沒戴過假發。你戴上以後,我怎麼瞅怎麼別扭。薑子,咱們還是不戴假發了,還是聽我的,戴帽子吧,行嗎?這帽子還是金爺給你的,他是咱們的恩人。他今天來送你,看見你戴著他給你的帽子,他會高興的。

我跟薑子這樣商量,薑子同意了,默許了,我又把假發摘下來,重新給他戴上帽子,小心地把纏在頭上的紗布塞進帽子裏,接著跟他聊天。

我的薑子啊,說起來你真命苦,你還不到五十歲,再過十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你還記得我第一次給你過生日嗎?那年你三十歲,我給你買了一個蛋糕,蛋糕上刻了一隻小豬兒。你一進家,我就把燈關上了,就給你唱生日歌,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you......

我說著說著,唱起來。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 . . .

唱著唱著,我又哭了,邊哭邊說。

……薑子,三十歲生日那天,我為你唱生日歌,你聽著聽著,就掉了眼淚。你說,你長這麼大,你家裏沒給你過過生日。唉,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本來,我想著,又該為你過生日了,不管你在哪兒,不管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我都要叫你回家來,給你過生日,給你買蛋糕,給你唱生日歌。唉,現在,我的想法落空了,我再也不能為你過生日了。薑子,這輩子,也許你就該走這條路。也許,是我害了你,我不該在你麵前出現,我們不該走到一起。我們在一起,也高興過,也快樂過,更多的是痛苦。我叨嘮你,讓你煩。你煩了,就離開我。離開我,你又出了格,你沾了毒,你變了。你怕我再叨嘮,幹脆什麼也不告訴我。你做了什麼事我都不知道,者限謎,連你是怎麼死的我也不明白……

說到這兒,我忍不住淚如雨下。我不敢大聲哭,害怕驚醒了薑子,也害怕驚醒了躺在太平間的其他人,害怕他們從冰櫃裏坐起來聽我哭。

我把哭聲壓在心裏。

我的眼淚不是流出來的,是大塊大塊掉下來的。

……可是,薑子,我們畢竟相愛過,像歌裏唱的一樣,我們曾經擁有過。擁有過愛,擁有過追求,擁有過堅持,擁有過我們想擁有的。我們最終衝破一切枷鎖,走到了一起。我感謝你,感謝你的給予,感謝你的愛。我們可愛的兒子,是我們最完美的愛的見證。你走錯了路,我不埋怨你,我相信那不是你真心的,你是被毒品牽著走的,你身不由己。薑子,你跟我說過,誰到最後都要走進墳墓。薑子,你先走一步吧,我送你一程,隨後就來。不管你走到哪兒,我都會去找你。在我迷路的時候,在我尋覓的時候,你會意外地出現在我身後,問我,是要租房嗎?……薑子,讓我們從頭開始,好嗎?行嗎?……

我這樣問薑子。

突然,我看見,薑子點頭了!

薑子聽見了。薑子沒有死。

薑子,薑子,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