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地震
1966年的初春（具體日子記不得了厶是一個下午，天氣比較暖和。學校沒有課，我在家裏躺著看書。我特別喜歡躺著看書，都說那樣會使眼睛近視，而我看了那麼多年，視力一直很好。家裏許多人都指出過這樣看書有壞處，我就說坐著看書長了腰疼。父親說小小年紀哪來腰呀。母親就出來說他小時候抽過脊髓，腰受過傷。這是真的，我小時候有一次發燒不退，大夫懷疑我得了大腦炎，抽脊髓化驗，結果不是，是扁祧體發炎。按說抽一點脊髓不會引起腰疼，但那麼說有利於我躺著看書，所以，當旁人再說時，我就說我腰受過傷。
那天我看的是《福爾摩斯偵探集》，那是很難借到的小說，在同學們的手中傳了許多日子，終於輪到了我。書沒有皮，書名在書脊上，裏麵的章節不缺，我躺在緊靠窗口的床邊，光線好，身上也舒服，準備看一個下午，再加多半個晚上，因為，轉天早上就要還給人家。這其間，小寶曾找過我，拿來一本小薄書，名叫《竒俠張久倌》，問我看不看，我說今天沒時間，明天看，然後讓他趕緊拿走。這時，我母親和我四姐正在家裏做衣服。父親也在家，他那一段心情糟到了極點，原因在於工廠裏搞“四清”，給他的成份定為“資方代理人”。根據是說他在資本家的廠裏當過廠長經理之類的職務，考慮到不是你的廠子，沒有你的股份，那你就是代理人。這個成份可不是我社撰的，那是正式上了文件印在材料裏的。父親至死都背著這麼個包袱。若幹年後廠裏來了封信，通知撤消這個成份，定為職員。但已經沒有什麼義了，各種表格上已取消了家庭出身這個欄目。但那時這可是天大的問題，一家老小都要受影響。父親情緒不好，若發現我看《奇俠張久倌》這類的老書，肯定發火。至於《福爾摩斯偵探集》到我手時，我用報紙包了個皮，上寫《紅岩》兩大字，對一般文化水平不高的家長，足以蒙混過關。
當我正看得帶勁並因某個情節產生一些恐懼的時候，地震了。整個大地在跳動，老樓發出嘎嘎吱吱痛苦的嘶叫聲；電燈猛烈搖動，櫃上的什麼東西滾落下來。已經來不及驚呼，行動就是一切。我從床上一躍而起，和四姐攙扶著母親，再招呼父親，踉踉蹌蹌向外跑去。很艱難，一腳邁出去，卻踩不到實處，門框就在眼前，卻抓不牢。樓梯更可怕，人在當中身不由己朝兩邊撞，若是樓梯不結實被撞斷，人非得掉下去不可。一樓人終於跌跌撞撞來到樓外，震動突然停止了。驚慌的人不由自主地往街道的交叉路口聚，那是樓群中最寬敞的地方了。但抬頭看，均在四下樓房倒下的長度之內，危險依然存在。
哪裏是震中？下一步該怎麼辦？誰都不知道。父親因心情不好，血壓高的老毛病又犯了，這一驚嚇，頭更暈了。母親要照顧父親，四姐還要回她自己的家。這時，家裏的重擔就落在了我的肩上。說來我自己都不相信，平時我在家中不管什麼事，好像也幹不了什麼事，但此時我卻很有主意又很大膽地去幹事了。我把上一年級的小明接回來，再去幼兒園接李青，此時李青老老實實跟老師待在院裏，每個孩子手裏捧著倆菜包子。那是剛做好的晚飯。李青挺行，見我來了說帽子還在樓上呢。我說沒事快去拿，他噔噔跑上去，拿下來跟我身後乖乖地走。我把他送到家人身邊，然後就要進樓裏。母親非常害怕。我說沒事，就一個人上了樓。天已經黑下來，樓內空空的沒有飪何人走動，我朝裏望望，忽然就想起了福爾摩斯，膽子頓時大了。說實話，在許多關鍵時刻，我那種不知深淺的秉性極大地幫助了我。若是換個心細的人，想想萬一要是這麼，萬一要是那麼，他肯定不敢上前了。我是極少想萬一的（特別是小時候）。我一步倆樓梯磴兒噌噌躥到二樓，進屋先找鑰匙，然後拿饅頭鹹菜，拿毯子馬紮，再拿上那本借來的書，轉身鎖門下樓。一切在瞬間完成。返回街上，鄰居們驚訝地說這小子膽子不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