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幾個影晌過我的人
現在,讓我打破時間順序,談幾個人。這幾個人在我的少年時代曾影響過我。但他們自己並不知道,我也未與他們有過更多的交流。他們幹著他們應該幹的事,他們沒想過要感染或影響我,可我卻實實在在地從他們身上得到了。
第一位是我上小學三年級時,語文課的老師調走了,來了一個代課的陳老師。陳老師是男的,二十多歲,是北京大學的學生,因病休學(這種情況過去很多),病好了要等到新學期重新入學,故有時間來代課。陳老師不是師範生,教學與旁的老師不一樣。旁人教語文特別注意念生字生詞,他則特別喜愛朗讀。這對學生來講是件好事,端著書本隨著大流念經似的念,很省心。即使念差了也沒人察覺,濫竽充數是怎麼回事,我們從中體會出來。
陳老師脾氣很好,告訴我們要寫好作文,首先要念好別人的文章,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同學們都笑,說我們才不想做詩呢。
不過,我卻對此挺感興趣。有興趣歸有興趣,我與老師向來疏遠,陳老師又是代課老師,我不可能直接向他請教,自己想想也就拉倒了。
有一天上作文課(語文課裏單有作文課),陳老師讓我們坐好,說我給你們念一篇我寫的東西,名字叫《冼星海在巴黎》。對冼星海這個名字,我是在音樂課上知道的,他寫過許多抗日歌曲,很有氣勢。但他在法國留過學,卻沒有哪位老師給我們講過。我估計那是屬於個人的私事,旁人未見得了解那麼清楚。
但陳老師給我帶來了驚奇。他詳細地描述了冼星海在巴黎的學習生活、巴黎鐵塔、賽納河畔、凡爾賽宮,而且還是在冬天,冼星海的身體還不大好,咳嗽……我聽得入迷,我還看得非常清楚,陳老師用的是硬稿紙,用一隻手捏著稿紙的一角,那些稿紙就直挺挺地展在他麵前。他念完一頁,就輕輕地拿起來放到稿紙的最下麵,動作自然,像舞蹈家在表演自己非常熟悉的節目。這一天我們在課堂上與陳老師對話了。可能是心情愉快,陳老師很高興地讓我們提問。同學們東一句西一句地問,記得我提的問題是:老師,你去過巴黎嗎?你見過冼星海嗎?
陳老師樂了,他說他既沒去過巴黎,也沒見過冼星海,隻是非常喜歡他的作品,注意了他的生平,才寫了這篇東西。他接著說,作為文學作品,許多地方是可以想像的,不見得必須親自看了才能寫。對巴黎的了解,可以從書上看嘛。
噢,我當時感覺到我的腦子裏有扇什麼窗戶被打開了。雖然我還不能完全了解陳老師的話,但我知道了文學美就美在她可以想像。至於陳老師寫的那篇“東西”,後來才弄清那就是小說。看來小說也沒有什麼太神秘的地方,你能把人物和故事編圓全了,編美了,就行了唄。
必須承認,自打那以後,我的作文就有了較大的提高。首先提高在有詞可寫,不再為完成多少字而發愁。我的想像力與我聽評書看小人書得到的知識結合起來,作文的內容明顯地厚實。另外,雖然小學生所做的都是記敘文,但不妨在必要的時候編一些情節,以使作文引人入勝。後來,我的作文曾多次被當做範文在課堂上念,老師念時並不說是誰做的,這時同學們互相猜,我心裏明白是咱的,很美。我就是這麼一個少年,該美就美,不會掩飾,更做不出謙虛狀。後來陳老師又上大學去了,他大概想不到,?他的一篇《冼星海在巴黎》,對我的文學之路是一個可貴的啟迪。
第二位應該說是我的朋友,但他比我大很多。他是常三爺的侄兒,叫常義忠。也是個大學生,在北京念書,家也住在北京。有那麼幾個署期,他來常三爺這兒住些日子。他細高挑兒,白淨淨的,從樓上下來時,從不像我們把樓板踩得咚咚響。我和小寶在樓門口的過道玩,往往是覺得身後有人,回頭看,常義忠已經穩穩地站在那,笑眯眯地瞅著我們。常義忠的北京話說得很好聽,可惜他不是很愛說話的人,往往是我們問了一氣,他才不緊不慢地回答。按理說對這樣的人沒法交往深,可也怪,常義忠身上那種為我們所缺少的氣質,從一開始就深深吸引了我。常義忠是學俄語的。我曾經跟四姐學過一首俄語歌,唱得很溜,至於什麼意思,就不甚清楚了。我唱給常義忠聽,他邊聽邊笑,誇我唱得不錯(估計人家不願意為個孩子糾正發音),然後告訴我歌裏說了些什麼。我對歌裏說什麼不感興趣。我沒去過北京,但從新聞記錄片和畫報上見過天安門,還有北海的白塔,給我的印象是北京的天比天津要藍。我問常義忠北京是什麼樣子。他想想說沒有天津這麼多車這麼多人,街道是直的,胡同也是直的,走道不迷路。我的眼前立刻就有了那麼一幅畫麵:一條很安靜的胡同,除了樹上的知了在叫,沒有旁的聲音。好半天,一扇大門吱吱叫著打開,一位與常三爺長得很相像的老人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