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運動滾滾來
我們許多屬虎的男孩小名都叫“老虎”。既代表了屬相,又說這孩子長得虎頭虎腦的,壯實又可愛。我出生後,小名也叫“老虎”。
兩歲多時,我不斷地生病,父母很煩惱。有一天我父親在街上走,看見“三反”、“五反”的標語一“打老虎”,我父親像是發現了秘密,回來就把我的小名改了。也怪,從那以後,我的身體漸漸好起來。
我小時候運動很多,姐夫姐姐都在機關工作,回家來要談起,我覺得那些事離我很遠,懶得聽。但有兩件事使我對運動產生反感,一是搞河網化時,我頭一個大姐夫累病了,死了。河網化是搞水利工程,但給人的感覺跟摘運動一樣,幹部下去後不要命地幹,有病了也不治,結果小明的父親才二十八歲,就得傷寒病去世了。小明的父親人長得很精神,四姐帶我和五姐去看電影《五十一號兵站》,男主角一出來,四姐就捏我們,我直揉眼睛,那演員和小明的父親長得快要分毫不差了。可惜,那麼好的人沒了,叫人心裏不痛快。二是幹部大下,把我二姐下到霸縣農村。我記得二姐回來時又黑又痩,兩隻大眼睛一點光也沒有。她那時已結婚,是懷了孕下去的。勞動累還吃得差,結果流產了,後來還做下習慣性流產的毛病。
上述兩件事都發生在我十歲之前,隻能留下一點印象。印象深的是“四清”,我的父親被定了個非常不理想的個人成份,結果,我也就有了非常不理想的家庭出身。父親由此患上高血壓症,不能去上班了。但畢竟還照常發工資,也沒有人來審查你,家裏的日子過得與往常還沒有太大區別,隻是情緒上有壓抑感。
我十五周歲也就是初二上到後半學期,課講完了,準備期末考試,再放署假後就上初三了。這時就開始搞”文化大革命“了。給我最初的感覺是:不上課了,挺省心。但事情發展得不對勁,學生當中有一些人“瘋子”一樣啦。在三十四中,以高二幾個紅衛兵帶頭,兩眼凶凶的,手裏柃著皮帶,在學校裏打老師。我們班再一次顯示出工農子弟極少,隻有一個人戴上紅袖章,而這個同學非常老實,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我們規規矩矩地參加各種大會,跟著喊打倒這個打倒那個的口號。天氣很熱,人擠到一塊兒,那味道難聞極了。有一天全校師生開會,我鑽到學校水房旁邊的淋浴室裏,關上門,痛痛快快地淋了個冷水澡。洗完了我也不開門,隔著門縫瞅外麵的會場,會場上被批鬥的老師已經被打倒好幾位了,一些穿著黃軍裝的男女紅衛兵還往他(她)們身上扔這扔那……
我不忍看下去。因為,我大姐此時正在一所小學當校長,大姐夫也從機關調到基層工廠當廠長,二姐夫跟著的市委書記已在被打倒之列,二姐所在的文化局是運動的重點。三姐夫三姐在天津工學院,那學校的火藥味兒最重,四姐夫工作的博物館是封資修的展覽館……完啦,這一家子人,再加上一個屬於資產階級行列裏的老爺子,我們家能得好嗎!
存在決定意識。我的個人家庭情況,使我對這場“大革命”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但得實話實說,隻能是心裏不喜歡,嘴裏可不敢說,還得跟著喊口號。如運動一開始搞“血統論”,喊“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我看我們班大多數人都是皺著眉頭,含含糊糊跟著喊,很顯然,按這個邏輯,我們都不是好漢。
運動之初,所有姐姐的孩子都放在我家。不僅如此,三姐夫還拿來一捆材料,埋在樓道的煤堆裏。誰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材料,隻覺得那是一顆定時炸彈,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炸了。但一切都不為個人的意誌所轉移,革命者和革命對象的角色就像我初一演話劇一樣,一上來就被老天爺給你定下來了。作為學生,必須按時間到學校參加運動,在茫茫人海中,你就是一滴微不足道的水,但你不敢脫離洪流,洪流也不允許你脫離。有一天夜晚,全校師生排著隊去市委。市委門前人山人海,探照燈光打來打去。市委大樓是一座高大的英式建築,一溜粗大的柱子,把大樓裝飾得莊重而又傲慢。我來過這裏,這樓內的光線不怎麼好,大廳當中白天也要亮燈,四周的房間是辦公室,窗戶上有黑鐵欄杆,再加上深顏色的辦公桌椅,很高的空間,若是一個人待在裏麵,便有陰森的感覺,偶爾還會產生說不定從哪個角落冒出個刺客的恐懼。那天夜裏我在人群中,一會兒覺得這場麵有點像《列寧在十月》電影裏打冬宮的時候,一會兒又明白過來,心想不對呀,冬宮裏都是資產階級,列寧打的是資產階級;這樓裏是共產黨的幹部,聽姐夫姐姐講,這兒的領導都是抗日時的幹部,對人和氣,生活上很儉樸,這樓裏樓外本該是一家人,怎麼自己幹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