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又轉到法國教堂,神父和修女被批鬥,高大的十字架在夜空中被燈光照得清清楚楚。有人在上麵拆十字,於是,圓頂上的“十”字變成“”字,指著上天,像是在發問……人群朝四下擠,騰出一塊空地,火焰升起來,書籍字畫被扔進火堆,瓷瓶被摔得粉碎,一群戴高帽掛牌子的人在火邊跪著……
夜深了,隊伍都散了,我一個人孤單單地回家,老遠地我要瞅瞅樓門前有沒有什麼麻煩,如貼了大字報,或有人圍著,都意味著出事了。還好,一切如舊。樓道依然是那麼黑那麼靜,但此時我已經一點也不害怕了,我甚至希望永遠能這樣平靜下去。我覺得這樓裏的人很可能過去幹過不同的事,如果幹了很壞的不可饒恕的事,解放這麼些年,該處理也就處理了。現在這些人一點奢望也沒有,隻想過平靜的日子,應該滿足大家的這點願望吧。
家裏父親在頭疼,母親在等我,對我說去看看你二姐他們。我看看在夢中的二姐的女兒,毫不猶豫地推車子出門。二姐家的大樓裏亂七八糟,碎紙片子滿地都是,顯然是被紅衛兵抄了誰的家。二姐家的門緊閉,他們都沒回來。我不甘心空手而歸,便再去市委大樓去找,樓內已經沒有幾個人了,碰見二姐夫的同事,人家說快回去吧,他們沒事。我心裏踏實了,回家報信。就是這樣,我在運動之初,扮演了我們家庭中類似地下交通員的角色。我的身體那時很強壯,麵對生人我也敢說話,在旁人看來不便去幹的事,我也敢去幹。比如家裏的日子過得難時,要去舊貨商店賣點什麼,這在當時是很難為情的,可我卻不怕。小明性格內向,我們都疼他,不讓他出頭露麵,而李青天生不知道怕,是我的好助手,賣了舊物賣破爛,我坦然處之。後來我才知道,對於那場可怕的運動,當時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大部分人都是真心實意地投身進去,包括我的這些姐姐姐夫,也都是挺積極的。惟有我,從一開始就跟父母親綁在一起,多種因素使得我產生不了狂熱。有那麼一段時間裏,收藏紀念章成為熱門兒,由於顯示的是對偉人的熱愛,所以,眾人可以把一人按倒,從他胸前搶去紀念章。二姐收藏
的紀念章最多。小明也有一些,都是姨們送給他的。我的同學也愛收藏,還相互交換,我則一個也沒收藏過。我也不是有什麼看法,反正就是沒有興趣。
雖然不上課不寫字了,但我很快就有了寫字的任務。我開始幫父親寫曆史材料。說來我父親的曆史很簡單,就是從小學生意。但運動一開始,他們同仁中的一個,不知怎麼槁的,說他們當初集體加入過國民黨。這對任何一個單位的專案組,都是一項令人羨慕的“成績”。父親他們那一夥同仁有二十多位,要定案,必須個個承認。於是,就像鬼魂纏身一樣,這件事一直纏著父親,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父親認定沒有那麼回事,堅決不承認,街道“革委會”就讓他一遍遍寫材料。可能考慮到他歲數大,允許兒女幫著抄,我就抄,後來幹脆就由我寫了。我的作文很好,現在發揮了作用。我的鋼筆字也由此練得不錯。我對父親的曆史了解得清清楚楚,哪年哪月至哪年哪月在什麼地方,幹什麼活,擔任什麼職務,收入是多少,恨不得比我自己的情況都明白。我不能死記,還需要了解一些細節,如從老家去大連,是走路還是坐馬車?父親的回答令我吃驚,說坐火車,小日本的南滿鐵路早就有了。我又問當店員時是不是天天挨餓?父親說買賣家的夥食主要是高粱米幹飯,粉條子熬白菜,裏麵還有肉,是管夠吃的。我還不甘心,問資本家給你們的工資是不是非常低?父親說學徒三年後,每月給兩塊大洋。我笑了,說太少了。父親說一塊大洋能買好幾袋白麵,後來,還在蓋平縣城買了一個院,院裏有十間房子,讓你爺你奶住……需知在我們的知識裏,對舊社會或者說對新中國建國以前的認識,完全是從一個接一個憶苦思甜的階級教育展覽中得來的。如天津最有名的一個展覽是“三條石”,揭露了資本家殘酷剝削工人的事實。“三條石”是個地名,在天津老城的北部,是天津手工業的發祥地。我想由此看到的舊社會的本質,是不錯的,越往上溯,勞動人民受的苦也多也重。但問題在於,我們看得過於簡單化了。據父親講,在“九,一八”事變以前,特別是張作霖沒有發動直奉戰爭前,東北三省有幾年風調雨順,糧食豐收,老百姓的日子過得不錯。我問怎麼個不錯法兒,難道還能超過現在?父親的腦子有些發木,大概被“交代”得忘了分寸,有什麼就說什麼了。他說:“那時,可以吃涮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