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光吃肉?”父親說:“嗯,擱火鍋裏一涮就吃。”我搖頭:“不可能,那得多少羊肉?”父親說:“便宜得很,有的是。”我問:“好吃嗎?”
父親說:“切得薄薄的,蘸著麻醬吃,好吃。”我說:“您吃過。”
父親說:“不光我,好多人都吃過。”我寫不下去了,我饞涮羊肉。在我七歲以前,我記得食品很豐富,天津是臨海的城市,對蝦、螃蟹很多。對蝦燒好了是通紅通紅的;河蟹買回家都是活的,毛茸茸的一對大鉗子一張一張,夾人可疼啦,弄不好它會爬到床下不出來,許多日子也不死。再找出來時,殼子變成黑色,我們稱為“鬼蟹”,不能吃,隻能扔到街上,由它去了。很遺憾的是,我小時候非常挑食,不愛吃這個,不愛吃那個,很叫大人著急。等到我稍大一些想吃這些東西了,市場上又沒有了。母親說家裏原先是有銅火鍋的,後來用不著,就當廢銅給賣了。再說羊肉,羊肉在我的感覺中隻做餡吃,即憑本憑票去買點肉餡,拌在剁碎的白菜裏當餡包餃子。幹巴巴地吃羊肉,那是不可想像的。
非常可怕,我在幫助父親整材料的過程中,不經意地揭開了蒙在曆史頭上的一個布角,半信半疑地在心中劃著可怕的問號。但是,我的性格拯救了我自己,我沒有鑽牛犄角的毛病,我想想也就拉倒了。父親被審查有什麼了不起,被批鬥被打倒的人多的是,不要太往心裏去。母親的性格感染了我。即使被我五姐學校的紅衛兵來家裏翻了一氣(談不上抄家廣我們收拾收拾照樣過日子。隻不過我的漁竿被折斷,風箏被撕破,別的咱也沒有什麼。對啦,我曾有一把匕首,是真的。運動起來後我意識到不能留著了,一天天黑時,我來到牆子河的橋正中,看看四下沒人,把它扔河裏了。轉天早上,我見河邊圍了不少人,我趕緊去看,不是匕首的事,而是河裏有屍首,泡得鼓鼓的。我們都不害怕,敢離得很近去看。那年夏天,海河和牆子河裏自殺的人很多。我回家跟我父親說您可要想開,不能死。父親說我沒問題我才不死呢,在四平讓日本人抓去,硬說我們是抗聯,關了好些日子才放出來。我心中一振,問,您入過抗聯?父親搖搖頭說要入了就死在憲兵隊了。我說您也是,該參加的不參加,不該參加的卻成了嫌疑。1921年時您幹嘛去住地方,幹啥不去延安?後來,我翻翻曆史書,心裏說紅軍1936年才到延安,我讓我爸早早去那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