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串聯
1966年的夏天出奇的熱,加上來勢洶洶又讓人捉摸不定的運動,把人弄得頭暈腦漲。8月中旬以後,報紙廣播不斷傳來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消息,學校中的紅衛兵頭頭兒陸續去了北京。但這一切好像和我們低年級的學生無關。我們到學校來就聚到一起聊天,聊著一些也不知道從哪聽來的消息。
過了國慶節,天氣涼了,蔚藍色的天空上依然飄著美麗的白雲,但白雲下的城市已經被大字報大標語糊蓋得亂七八糟。一個個黑色紅色的大“X”在人名字上劃著,高音喇叭不停地放著激烈的進行曲。有一天,學校裏突然安靜了,連被打成“牛鬼蛇神”的老師走路也不那麼緊張了。過了一陣,有人探得消息,那些紅衛兵都去大串聯了。
我們的心都發癢了。在那以前,除了到市郊勞動,我沒有到過天津以外的任何地方。外麵的世界是個什麼樣?北京的天安門高不高?毛主席的老家真的在山裏?還有許多新奇的問題,都使我對串聯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但我們不敢走,不知道學校革委會給不給開介紹信,到外地人家是不是接待。此時,同學們已經不像先前正規上課時統一行動了,開始形成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彼此之間也都互存戒心。經常是這一撥兒悄悄走了,那一夥也不見了。在10月20日那天上午,我們一夥六個人終於決定去串聯,而且很頎利地開來了介紹信。此刻,學校裏已經見不到兒個學生了,開信的一個年輕的教員說你們再不走,我也要走了。
我們這撥兒的自然領頭人(未經推選,自然形成)姓戴,因踢球曾被摔成輕微腦震蕩,故得綽號戴老悶。戴留過級,比我們大一歲,遇事有點主意。老四的父親不知道曆史上出過什麼問題,這時可能被關起來了。老四膽小,見我們都要去,猶豫了好一陣,才決定去。曾與我一起演小話劇的毛仔,因家裏不給錢,去不了。我們就共同去他家找他父母。我們要求每個人帶15元錢20斤糧票。毛仔的母親說錢在他爸身上,你們去找他要。我們等了一陣見到他爸,他爸被我們嚷嚷得不耐煩,把口袋都掏光了掏出8塊錢,說就這些,要去就拿走。毛仔自然拿走,大家說路上省著點也夠了。定好轉天上午10點在天津東站集合,大家就各回各家去準備。
我到家時天色已經暗下來,推開屋門一看,三姐夫和三姐、四姐都在,父親和母親都沉著臉看著桌上。桌上有一摞錢,共六百二十一元。這時我在大家的眼裏不再是孩子了。三姐說廠裏讓咱爸退職了,給了十個月工資,多少多少錢。父親是鉗工,評級七級,每月七十二元工資。自從“四.清”以後,給他降了一級。父親出生於1906年,到這時正好是六十歲。年齡是到了,由於身體不大好,也上不了班了。但給十個月工資,就把他打發回家,也實在令人心寒。在這關鍵時刻,就顯出我這些姐夫姐姐都非常孝順,他(她)們不僅好言安慰父母,而且從此就共同供養父母,也包括未成年的我。
話說回來,我當時是一心想出去串聯,並未太在意家裏發生了這麼大的事。聽說我要去串聯,母親略有猶豫,父親卻相當痛快,說去吧。父親在外受氣,在家中還是一家之主,他一發話,大家就分頭行動,為我準備行裝。我呢,則老老實實地幹等著。這大概是當老兒子的一種特殊待遇,無需自己動手,你動手反倒添亂,隻要聽從安排就是了。由於已進秋天,必須著冬裝出席,而我的個子又長高了,從裏到外的衣服都需要更新。四姐立即去黃家花園百貨公司買來一條新絨褲,是100公分的。內衣內褲早已洗淨,是乳白色的,還有學生藍的製服上衣,黑色的製服棉襖。但褲子一時成了問題,找不著能套得下絨褲的。情急之下,三姐夫把身上穿的淺駝色的褲子脫下讓我試,正好,就給我。但那褲的顏色淺,不禁髒,又連夜煮顏色,染成黑的,再烤幹。這些活主要是三姐四姐幹的,她們幹得非常利索。第二天,我穿戴整齊,背一綠色帆布小書包,裏麵有飯盒和洗漱用品,就出發了。可以看得出,黑棉衣,藍上衣,黑褲子,這等打扮,絕不是那個時代的革命小將。我心裏也清楚,我們當不了革命小將,但我們也是人,也需要給我們一個生活空間。畢竟,我們已經來到這個世上,父母的曆史與我們何幹,我們不應該承擔本不應該由我們承擔的責任。好在天地是寬闊的,每個人的腦門上沒印著家庭出身,混跡於這場如汪洋大海無頭無腦的浪窩裏,也去尋小小少年的一份歡樂吧。
北京
海河旁的天津東站人山人海,絕大部分是學生。本地的外地的,把進站出站口擠得水泄不通。我們手中有事先領來的車票,但廣場上排隊的人已經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站在後麵,誰知什麼時候才能進到站內。說老實話,像我這從沒出過門的人,一看就傻眼了,心想如果到晚上進不了站,隻好回家了。應該承認、戴老悶比我們老練得多,他帶我們擠到出站口,說隻要有人往裏擠,就進去,甭管哪一次車。結果非常有效。混亂的秩序,把門的根本把不住,一會兒我們就進到站裏。從東北方向開來進京的火車很多,我們跟著人流就擠上去,至此,前後沒超過兩個小時。
火車上的乘客和串聯學生大約對半吧,所以車裏並不很擠,但早已沒有座位,我見不少學生爬到行李架上,便也爬上去躺著,頭下枕著書包。火車咣當咣當地飛跑著,我側身瞅著窗外的田野和河流、葦塘。天津郊區的水坑很多,村莊卻不多,顯得非常遼闊。我看見有小船在水中打魚,魚網在陽光下呈橢圓狀罩下去,水麵蕩起層層波紋,那景色就像畫上的一樣,好安靜呀!我想,與其在城市裏整日為成份為出身提心吊膽,真不如有朝一日到這鄉下打魚。
到了北京,火車站前人粥一般。大家都想去看天安門,就擠上一輛公共汽車去了。好在此時坐車無需買票,隻要不怕擠,別的問題就沒有了。那時,長安街兩旁都是舊平房,看去真不如天津的洋樓氣派。但到了天安門廣場,見到了天安門、人民大會堂、曆史博物館,以及人民英雄紀念碑,我們都驚訝了,方知道世上還有這麼宏偉的建築。秋日的陽光很快就移到西邊,一陣陣的涼風卷著枯黃的樹葉。街上,有不少拉大白菜的大車,看來,生活在首都的人,也和我們一樣,要為過冬做準備。一位二十多歲的女子在等公共汽車,麵似滿月,皮膚白皙,穿得也很講究。我看了幾眼,感到北京人的氣質挺好,水土也好。但從她瞅外地人的眼神,又可看出她有些傲氣,很明顯地瞧不起外地人。按說曆史上天津是個“洋”地方,可如今首都的位置把事情都改變了,變成了天津“土、北京“洋”。生活在偉人身邊的北京人很自豪地說著一嘴京片子,盡管方言土語叫你聽著別扭,但一聲聲向上揚的語調,顯示著一種說不清的皇家氣派。而粗聲粗氣使平聲去聲很多的天津話,則極難擺脫區域口音,並由此帶來一些自卑感(在天津就沒有,到北京容易產生)。
天色向晚,返回北京站,按原定計劃去長沙。去長沙是要去韶山,那是大串聯行程中的最重要的目的地之一。但此時車站前已經水泄不通。為了防止走散,我們經常互相打招呼。終於找到去長沙的隊伍排著,就見擠散或找不著同伴的學生滿頭是汗地喊著、跑著,年齡小的嗚嗚哭。我出去找水,跟大家講好一會兒就回來,但回來就找不著眾人了。我還算沉著,在人群中找來找去,卻始終不見他們的蹤影。我有些灰心了,暗想如果剩我一個人,長沙肯定是不能去了,但我可以一個人在北京轉兩天,就回天津。有了這種想法,我又變得坦然了,繼續尋找。突然毛仔喊我說你還往哪走呀!我這才發現他們就在我身邊。我問你們怎麼不在原地方等我,他們說隊伍向前走,不走不行呀。我什麼也沒再說,掩飾住自己那陣的心情。我告誡自己,以後再遇到突發事情時不要心慌,也不要過早地打退堂鼓,堅持一下,可能就闖了過去。這是真的,打那往後,我的自信心明顯增強了。
深夜,隊伍突然動起來。很奇怪,明明候車大廳就在眼前,隊伍卻鑽進北京站對麵的蘇州胡同。胡同裏的燈不亮,學生們迷迷糊糊地跟著走。隊伍越走越快,隊伍越變越細,到後麵就跑了,誰也不敢停下來。整整跑了半個多鍾頭,我們抬頭一看,都愣了,鬧了半天隊伍從另一個胡同又繞回車站,然後,就放進去。原來,這是火車站為防止進站擁擠的措施,很有效,站口沒人擠,進站後就上車,不讓你有一點喘氣的機會。由於我們排在後麵,列車裏已擠得滿滿騰騰,這麼說吧,想動一下腳都不行,你把腳抬起來,再想放下,就沒有地方了。我的地理課成績很好,每個省的地圖,我都能默著畫出來(大概其)。臨行前我已從列車時刻表查清到長沙需要三十多個小時。在車廂裏擠著的時候,我對戴老悶說這麼長時間,夠嗆。戴老悶朝站台一舉手,說下車。我們六個人拚命從車窗跳出來。同車廂恰好有幾個我校的高中生,還嘲笑我們。我們不管那一套,在站台上歇著,看著這列車走了。往下該怎麼辦?難道還要出站繼續排隊、跟著跑,.再回到站台裏來?我們說絕不能再去受那份累。
此時,站台上共有二十多人,共同的利益,把這些人綁在了一起。這其中顯然有人經驗豐富,一個人告訴我們說再過一個鍾頭,還有一列去長沙方向的車,隻要搶在前麵上車,搶到位子坐,就不怕車上人多。真是高招,簡單說,像北京這樣的始發站,從來都是車等人,即列車進站等一會兒,才放人。試想,當外麵的人正往裏跑時,我們已搶先一步上車了,占便宜的肯定是我們。但有一個條件,就是不能讓車站工作人員把你攆出去。好在是夜裏,我們就揀黑旮旯躲著,終於等到火車進站了。車廂裏是空的,可車門鎖著,不過,車窗開著。車剛停穩,我們就從車窗往裏爬。我的身體雖然比小時候靈活了許多,但個子還不高,此刻誰也幫不上誰,又是頭一次攀火車,腦袋朝下紮進去,揀個座位喘口氣,再看棉襖,五個扣子掉了四個。車廂裏有人喊快把窗戶關嚴。這時就見站台遠處發了大水一般,腳步聲嘩嘩地由遠及近一大隊人馬進站了。幸虧我們關上了車窗,才不至於使這節、車廂進人太多。大約到了後半夜,車開了。我們又困又乏,我問自己這是幹什麼,出來找罪受。但過一會兒就睡著了。
過了黃河和長江,記不得在車上吃些什麼,反正是熬到了長沙,下車一看,腳脖子都腫了(不能活動的原因)。《三國演義》裏有“戰長沙”,老將黃忠馬失前蹄,關雲長讓他換馬再來戰,黃忠不忍用弓箭射關公。我走在陰著天的長沙街頭,卻無處去覓古城蹤影。但黑瓦小巷板門店鋪,顯出了歲月滄桑。來到湘江邊,我說毛主席寫過橘子洲頭,就是這裏。毛仔指著山上的橘樹說那是橘子吧,大家說吃過橘子,但還是頭一次見到橘子掛在樹上。
接待站安排我們住在長沙市第八中學,很大的校園,二層教學樓好長好長,教室裏鋪著地鋪,住著不少串聯學生。
都說外出串聯白吃飯不花錢,但據我所知,除北京接待隻要稂票不要錢,旁的地方吃飯還是收錢的。你若說沒錢,人家會讓你去省或市接待站開信。我們見過,排很多人,很費事。我們住的這學校每天三頓飯收三毛六分,用瓦罐蒸大米飯,還有一罐菜,裏麵有肉。我們覺得不責,就買菜吃,吃得挺香。給我的感覺,南方的東西豐富,不像北方,天一冷就隻有大白菜和土豆。八中附近的小店裏賣檳榔,又見當地人嘴裏都嚼那東西,便覺得那一定是可口的食品,就像天津的酥崩豆。酥崩豆就是炒蠶豆,天津人愛吃,越嚼越香。我們注意到檳榔有兩種,一種上麵裹白糖,另一種沒有。我們就買有白糖的。但放到嘴裏,糖化了,剩下的就是一塊像樹皮似的硬東西,還發苦。我們享受不了,全吐了。後來才知道,人家吃的就是那股苦味兒,就好比喝濃茶一樣。可能是我們年齡尚小,閱曆很淺,不了解各地的習俗,把挺好的食品都糟踐了。好在我們也不會買很多,我們已經會精打細算了,因為往下的路還長著呢,很難與家裏取得聯係。
所謂“大串聯”,按當時的說法是互相學習革命經驗。“經驗”在哪裏?就在大字報裏,又以各大學的大字報為重點。我們一開始也不能不有所表現,連打聽帶隨大流到了湖南大學,看大字報,抄大字報。人多,還挺擠,每人手裏端著個小水,很像回事地抄。我不知道別人是真抄還是做樣子,反正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樣子。很明顯,大字報寫的都是湖南的事,我也沒聽說過,一時半時也看不明白,我抄它幹什麼?我抄了不到一百個字,就把眼睛轉到周圍的青山綠水上。這地方真美呀,一片翠綠,房子就建在江邊或山上,空氣清新,隻是有些潮濕。在天津,除了公園裏有人工堆的小山,想登高隻能爬樓。麵對一片真山真水,我再也不想待在大字報前了。我給戴老悶使個眼色,他更是如此,他功課不大好,不愛看書,這會兒讓他看大字報,簡直是懲罰他。
我看過一本書,名字是《毛澤東的青少年時代》。我記得那裏寫毛澤東每天早上洗冷水浴,然後和同學到山間愛晚亭談國家大事,談自己的胸懷。於是,我提議去看愛晚亭。除了老四,旁人都同意。老四由於家庭被運動觸及得重,人就有些膽小。膽小的人在運動中往往又表現得比較積極,為的是保全自身。我們在學校時雖然每天見麵,但畢竟時間短,吃飯睡覺都各歸各家,如今一下子朝夕相處,彼此之間不適應的地方就暴露出來。首先是老四,老四抄起大字報沒完。後來在去愛晚亭的路上,老四說你們不是摘革命大串聯的,你們是借串聯遊山玩水。
這個罪名挺厲害。當時的報紙就發表過這樣的社論,各地的高音喇叭也說不要遊山玩水。畢竟那是一個瘋狂的時代,兒子揭發老子,妻子批判丈夫,什麼樣的事都會發生。老四的話給眾人心頭遮上陰影。在愛晚亭,我們默默無言。那亭在半山腰,很舊了。天上飄著小雨,除了我們六人,四周沒有人影。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找錯了地方,為什麼沒有旁人來。三十多年以後,我又有機會來長沙,來到愛晚亭,這裏已舊貌換新顏。我回憶一下,當年確實沒有找錯地方。因為,從亭子再往上走,就上山了,對,眼前有一條彎曲的小山道……
愛晚亭的名字很好聽,但跟我們這些串聯學生關係不大。我們登山,終於置身於真正的山上,朝下望,望湘江如銀帶,望漁船在橘子洲旁駛過。原來,大地還真能像畫一樣觀賞,並從總體上看出個感覺來。再看身邊,橘子樹上果實累累,卻無人看管。我便胡思亂想,想中國革命一開始出現在南方,是很有遒理的,一是偉人們從小登高看錦繡山河,胸懷寬廣,又易生愛國心;二是這裏冬天也不甚冷,在山上打遊擊凍不壞,還有野果子充饑……
往下不容我再想什麼,戴老悶等人已經順著山道跑下去。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趕緊追去,老四自然是落在最後。乘輪渡過江時,毛仔擠到我身邊,把一個圓東西塞給我,我一看就樂了,原來是橘子。我這才明白他們剛才為什麼跑。看來真是做賊心虛,並沒有人抓,自己卻慌了神。但這一切,都必須瞞著老四。老四那天也真邪了,他竟然察覺出有人偷橘子,他放出了更可怕的話,說回去就向革委會彙報,遊山玩水還偷橘子。
我們不能容忍。如此,往下沒法一致行動。回到八中,戴老悶說老四,你既然比我們都積極,你一個人走吧,別讓我們影響了你。旁人也都跟著說。老四害怕了,哭了,說以後我不再跟你們鬧了,一切都聽大家的。真沒想到麻煩這麼快就解決了。打那往後,我們就再也沒抄過大字拫,連看都不看,東遊西逛,就成了我們串聯的內容。我們還定下一條,就是決不徒步串聯,要使用一切交通工具。因為,那時靠兩條腿步行的學生太多了,坐火車時,常見一些學生沿著鐵路艱難地走著,有的都有病了,還堅持走。我們心裏說反正我們也不是紅衛兵,就是沿中國邊界走一圏,也變不了家庭出身,索性咱就坐車吧,還能多去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