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時我卻遇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就是我的褲子膝蓋破了。幵始我並沒在意,以為找來針線縫一下就可以了。郵局縫包裹處有針線,拿根針拿點線沒人注意,線是白色的,在鋼筆尖上蹭蹭,就變成藍色。這些小竅門,是跟串聯的學生學的。但扣子是要花錢買的,到長沙後我就把扣子釘好了。我們不是流浪,盡量要保持幹淨整潔的外貌。離開北京時天氣已涼,但此時長沙還很暖和,住宿地有浴室,進去後才發現全是木桶木盆,很沉,打來水痛痛快快衝洗一遍,好舒服。回到宿舍補褲子,才發現問題嚴重,估計這褲子本來就比較舊了,再煮成黑色,布料有些部位就糟了。看似破了一個口子,但用針線一連,針腳處又出了口子。這可怎麼辦?誰也沒有多餘的褲子,也不可能買新的。再往下還要擠車,萬一褲腿掉了半截,那可就難看了。我想出個辦法,把手帕撕開,墊在裏麵,用針密麻麻地與褲子縫在一起,非常見效,從外麵看不見補丁,仔細看能看到些針腳。不知是怎麼回事,我對針線活不怵頭,可能是那時家裏孩子多,母親和四姐都會使縫紉機,我也會蹬,有一陣興穿痩腿褲子,我自
己嘩啦啦跑兩趟就紮成了。很好,我的手藝拯救了自己,往下這條褲子沒有給我找麻煩。當返回家後,我母親把那條褲子毀了做鞋底子布了。
到長沙就為去韶山,有大卡車拉我們去。公路兩旁的土是暗紅色的,水田平平的能擺到半山腰。到了毛主席的故居,和照片上紀念章上的一樣,房屋高大,屋子套屋子,屋子裏還有露天小院子。跟北方的農家完全不一樣。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走進南方農舍裏,我激動了一陣後慢慢看來,便覺得這房子雖不如北方農家亮堂,但卻很實用,所有的活動(除種地以外)都可以在自家的屋裏進行。這大概跟南方多雨有關。北方農家院裏可放碾子、磨等許多生活用具,在這都安放在屋裏,而且也不是公用。另外就是一張張帶頂的木床臥在光線很暗的屋裏,讓我看罷身上就發熱。我很難想像人躺在那個潮濕的角落,會是一種什麼感覺,反正不會很舒服。南方的屋子也不注意朝陽,四下都有窗戶,窗戶不大,我坐在火車上就看見一個個黑洞似的窗戶,跟我下鄉學農看到天津郊區農家朝南的窗子大不一樣……
毛主席的家看來不窮。這是我們參觀後的感受。接下來是參觀紀念館。紀念館完全是新式建築,在一個山坡下,麵積很大,一室連一室的,樓上樓下,內容很多。講解員講得很快,有的聽得懂,更多的聽不大明白,記得最清楚的,是講解員說:“請大家接著往下看。”然後就呼隆隆地轉移,往前擠,端本拿筆。
真是巧了,在這我們遇見了同班的另一撥兒同學。雖然分手日子不多,但見麵格外親切,然後就乘同一輛車回長沙。也不知從韶山到長沙有多少路,反正到長沙已是深夜。街上已經沒有幾個行人了,我們的肚子咕咕叫。那一撥兒也是六個人,看來那裏有高手,見路邊有一家大飯店還亮著燈,推門便進。飯店裏的人很客氣,問有什麼事。答從毛主席故居回來,沒吃飯呢。人家說這麼晚沒飯了。我們說給些幹的也行。人家商量一下,用大荷葉給每人包了12個小饅頭,看樣子是一兩倆。然後人家就要錢和糧票。帶頭的同學說沒有。人家也不惱,說打個借條吧。他們那撥兒裏有班裏幹什麼都特別細致的同學,姓李。我們都知道他口袋裏總要裝著裁得很整齊的手紙。李掏出比巴掌大一些的手紙,寫共借小饅頭144個。然後,我們每個人簽名。出了飯店,我回頭仔細瞅,飯店的名字叫“銀苑”。兩撥兒同
學分手後,我們嚼著饅頭往回走。長沙市那時有一條主街,像我們這些天津學生,最能記住街道房屋的特征,根本迷不了路。由於幹嚼饅頭,很難咽,不過,想到這是白得來的,卻也覺得挺合算(日後,這錢還了。人家把借條寄到學校,紙都變成黃色的了)。
長沙的街上有許多老飯館、木樓,兩層,樓梯踩上去嘎吱吱響。灶間在明處,看得見大師傅在炒什麼。這對我們很新鮮,北方的飯館一般都不讓看到裏麵。我對這些木樓飯館非常感興趣。我看過魯迅的小說《在酒樓上》,文中寫了油豆腐和辣醬。算一算兜中的盤纏,還很寬裕,十五元錢是足以吃一個月的,何況我們坐車住宿都不必花錢。我們便決定下一次飯館,揀一家客人不很多的,上到二樓,圍住一張桌,各要各的飯菜。我要的是一盤油豆腐,不料很辣,就著大米飯,吃出一頭汗來。我記得魯迅在小說中還嫌不辣,忽然又明白了,魯迅說的是紹興,這是湖南/湖南的菜是以辣出名的。在酒樓上,我看到一些當地老人,坐在那裏抽煙喝茶,不緊不慢的,好像這個世界並沒有什麼值得他們上心的事,運動也像根本沒有發生。歲月在這裏變得平緩而又悠長,酒樓的油煙擋住了外麵的風雲。我忽然冒出一個很奇怪的念頭,這裏怎麼出了那麼多革命家?我不知道我的腦子出了什麼問題,從酒樓出來,我就提議咱們該離開長沙了。因為,我覺出我挺喜歡酒樓那種氣氛。我的父親是十五歲去大連學生意,我這一年也十五歲。人在外麵,我一點也不知道想家,我害怕我也要走父親的路,一個人留在這裏(其實那是不可能的)。
離開長沙,我們要去上海。在長沙火車站,剛擠進去,前麵一個人的包裏就有東西掉下來。我貓腰抓起來,喊你掉東西啦!但沒人答理,此時,搶先上車是頭等大事。我從小對各種東西的占有欲就差,可能是家中沒有人與我爭占有關。對別人的東西,我從不羨慕或希望得到。所以,上學以後對拾金不昧的教育,我很容易接受。“度荒”時我曾在街上拾到過兩斤半糧票,立即就交給了指揮交通的民警。要知道那時的糧票是非常珍責的。但在車站裏卻隻能抓著那個圓圓的紙包擠上火車。到車上用手捏捏,裏麵發軟。打開看,原來是兩張發麵餅。再看車廂,是貨車,沒有座位,人或坐在車廂地板上,或站著。乘客除了串聯的學生,還有許多當地農民,挑著筐子什麼的,裏麵有雞鴨呱呱叫,車廂裏亂得很。
發麵餅是找不到失主了,大家說吃了吧,就掰開分了,是甜的,很好吃。毛仔說要是多揀點就好了。於是,有人提議到株洲也去找接待站申請點補助。雖然曾見過排大隊的情景,但想占點便宜的念頭還是難以抑製。說老實話,我在這種事上隨大流,要是讓我挑頭兒,我才不幹呢。口袋裏的錢夠花,受那份罪幹什麼?
株洲市接待站前排著長隊。株洲是京廣線和湘黔線、浙贛線的交叉點,四麵的學生在這裏調整自己的行動路線。我看得出來,許多從鄉村出來的學生確實沒了錢和糧票。我問一撥兒東北學生排多長時間了,他們說已經排了兩天了,隻有借到錢和糧票,才能接著步行串聯。說來可能讓後人難以置信,大串聯雖然不見章法,學生們亂走一氣,保護措施極差,但出問題的很少。比如有許多女學生,哪怕是一個人單身行動,也很安全。一路吃喝,也都是公平亥易,沒錢買不來東西(像我們在長沙借小饅頭的事很少),學生們誰也不敢擾亂當地的製度。事後我們分析,這主要得益於“第一次”。誰都沒經曆過串聯。如果再有一次串聯你看看,非大亂了不可。
本想在株洲有所“收獲”,但在這裏卻徹底打消了占便宜的念頭。戴老悶說往後別打這個主意了。老四說那是資產階級不勞而獲的思想。我說除了天上掉糖餅,換個樣,擺咱麵前也不吃。我們決定立即起程。仍然是老辦法,隨便跟著一支隊伍進站內,卻不上車,派人在天橋上觀察,又打手勢又喊,說那邊來車了,大家就越過天橋跑向另一個站台,到那一瞅,是去長沙的。天橋上又喊另一站台來車了,又跑過去,一看是去廣州的。不知為什麼,在株洲站內總也找不準車次,上上下下,跑得丟盔卸甲,後來總算對上了號,那趟車人不多,有座位可坐,還有乘務員送水。我想要是沒有大串聯,火車上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這比亂糟糟的情景強百倍,將來,我願意自己花錢買票坐車。那列車上還有盒飯,不要糧票,菜裏有肉丁,吃得很香。火車上的盒飯曾經很吸引人。那時在旅途上,隻有經濟條件特別好的人去餐車吃炒菜,大部分人都吃自帶的幹糧,饅頭、烙餅、鹹雞蛋、鹹菜。盒飯裏有米飯和菜,又比較便宜,不要糧票,故乘客很歡迎。買盒飯也是限量的,每人隻能買一盒。盒是鋁飯盒和七扭八歪的鋁羹匙,吃著吃著心裏就奇怪:這是哪位呀,幹嘛跟這羹匙過不去,嚼它幹嘛,你想把羹匙當飯咽下去呀!
上海
車過杭州時,我真想下去。杭州西湖的名氣太大了,若是能親眼看看,這輩子好像也值了。但不敢下車,畢竟是個小團體,而且杭州風光美誰都知道,遊山玩水的問題,還是盡量離遠點。好在上海也很有吸引力,除了有黨的“一大”會址,還有萬噸水壓機,後者在當時宣傳得非常厲害,以此表明了我們能戰勝一切困難。
夜裏找到四川東路一座大樓。接待站的介紹信表明我們就住在這個單位。仔細看,這單位是銀行。大門中套著的小門開著,接待人員領著我們拐來拐去地上樓。樓上的地鋪都睡滿了串聯學生,沒有空位。上海人辦事很細致,雖然是地鋪,但都標有號,介紹信上也寫明我們該住多少號。工作人員領我們進了另一個大屋,黑洞洞的,熱乎乎的,都是熟睡的人。終於用手電簡照著找到屬於我們的號位,但被人占了,工作人員就問你們怎麼睡在這呀?那學生揉著眼坐起來,嚇了我們一跳,是女學生,一屋都是女的。工作人員和我們趕緊退出來。看來,在特殊的時候,再嚴格的管理,也有管不住的地方。但後來終於安排我們住下了,從後窗戶往外望,有一條大江,我想那該是黃浦江了,臨江的地方,應是外灘。
清早起來去看,果真如此,《戰上海》電影裏有些場麵,好像就在這附近拍的。我們這些人最擅長的逛街的本領,在上海南京路得到了充分的發揮。我們信馬由韁地看街景串商店打聽商品價錢,無須注意時間,也不用顧及在哪裏吃飯。眼下沒有任何人管,隻要不累,你就逛吧。餓了,就買點什麼東西吃。上海的飯館裏最便宜的是陽春麵,兒分錢一大碗,可以把肚子吃得很飽。挑擔的賣炸米糕,白色的,看著不錯,吃到嘴裏才發現就是炸大米飯,沒什麼滋味兒。當然,還有很多好吃的,但串聯的學生是不敢光顧的。我們在外麵搞一點小吃,晚上還要回住宿單位的食堂吃。食堂的飯菜便宜且精致。串聯的學生並沒有打亂這裏的秩序,我們必須買菜金和職工一樣排隊,任何特殊化也沒有。上海人有些瞧不起北方來的學生,職工不正眼瞅我們,我們也瞧不起他們。他們竟然有半兩糧票,買菜買幹份。上海人的一些生活習慣也讓北方學生受+了。比如裏弄(胡同)口有小便池,一邊一個半人高的牆垛,身後就是行人。北方的學生認為有傷風化,在牆上寫“在此小便可恥”。這挺有效果,很快就有人用磚把小便池圍起來。事後想想怪可笑,你不習慣就別尿,你管人家的事幹啥?
奇特的樓頂,簡直就是到了天津的解放路。隻不過,路上行人的口音完全兩樣,上海人之間說話,我們一句也聽不懂,覺得就像兩隻鳥在有來有往地叫,叫得挺好聽。跟我們說話,他們用普通話,仔細聽,能聽懂。
稀裏糊塗進了個公園,叫虹口公園吧,草地上有魯迅的塑像(好像還有墓,記不清了、天津圖書館對麵的草坪上也有魯迅的塑像,見過,所以一看就認出來。我們都知道他是一個很偉大的作家,他寫的祥林嫂、閏土都給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但這裏秋葉黃黃,遊人稀少,也沒誰介紹。我們又沒有立誌當作家,所以,也就不知道該如何紀念這位偉人。我們隻是很安靜地站了一陣,然後就離開了。偌大的上海,實在是把我們弄蒙了,說去參觀黨的“一大”會址,找來找去也沒找著,也就拉倒了。倒是隨大隊人馬看了萬噸水壓機。在大廠房裏,水壓機墩墩實實地坐在當中,顏色是綠的。沒有幹活,因此看不出它的威力,從外觀上也不像新聞紀錄片上那麼高大雄偉。估計攝影時要選角度,就像拍一個英雄人物一樣,從下往上照,人就變得很高大。不知我想得對不對。參觀的隊伍是不能停頓的,邊看邊走,從另一個門出去,參觀就結束了。
聽說上海有城隍廟和大世界,但涉及到封資修,都沒敢去。但即使如此,算一算,我們在上海也逛了一個星期了。大家商量應該往北走,這樣離天津越來越近。但去車站打聽,嚇了一跳,此時上海出不去了。不少學生在火車站已經等了一個星期。我們猶豫了一陣,但以往的經驗鼓舞了眾人,大家立即收拾東西,連夜去火車站。在此,我不好意思再用人山人海這個詞了。可不用這詞又用什麼詞呢?離車站還有好幾條街道,就已經全是候車的學生了。可能等得太累了,互相擠在一起睡著。我們轉了一陣,發現上海車站把得非常嚴,沒有車票,是絕對進不了站的。但此時若去領車票,毫無疑問得等一個星期以後才能上車。這可怎麼辦呢?我們認為必須想盡一切辦法闖進站台,進去了就好辦了。但進站口重兵把守,高牆上有鐵絲網,真要是容易,還至於有那麼多學生睡在街頭。
突然就出現了緊急情況,一些學生開始爬貨場緊閉的大門。大門上有鐵矛,尖尖的,但學生們身體都比較靈活。戴老悶朝我們一揮手,我們呼地一下就衝上去。出來這些日子,把我們鍛煉得身手不凡,幾下子爬上去,再看大門裏麵,竹竿子、消防救火用的鐵矛,像小樹林子一般朝上捅來。顯然,人家是要堵住這個潰口。不遠的地方,還有更多的人拿著東西朝這跑來。麵對此情此景說老實話,真有點叫人怵頭,萬一你往下一跳,正跳到矛尖上,豈不是穿了糖葫蘆?可又一想,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以上海人的精明,他們會亡羊補牢,讓不守紀律者一點空子都鑽不了。那就得老老實實等著,那滋味更難受。
我們互相一點頭,用手把胸前帶剌的那些東西一扒拉,眼睛一閉,人就跳下去。下麵人萬萬想不到這些學生竟然如此不要命,用上海方言喊了句什麼,手中舉著東西就往後退了退。估計他們怕傷了誰的性命。我們也知道,他們是絕不會刺誰的,隻是情急之下不得不這麼做。但我們已經得手,從地上爬起來,不顧一切地就往站台上衝。又過了幾個鍾點,天快亮時上了車。回想一下,在上海的這一幕最為激烈,好像是受了電影《戰上海》的影響。看來,上海這個地方,不是一般的地方,沒兩下子盡量別來。
南京
火車進南京站時是中午,出了個小插曲:毛仔將他的提包、書包掛在兩節車廂連接處的鐵鏈子上,就在停車的時候,鐵鏈的一頭卡在車下鐵板裏,而鐵鏈的另一頭是固定在車幫上的,結果,提包書包全拿不下了。沒有辦法,隻好用水果刀把帶全部割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