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串聯(3 / 3)

這不是個好兆頭。老四已經從長沙做檢討的陰影裏解脫出來,與另外兩個同學明顯地好起來,我們六個人的隊伍有分裂的可能。其實,這也很正常,一來我們畢竟未脫稚氣,小孩子的脾氣就是彼此間好幾天壞幾天,若是鐵得不得了,反倒有點不正常,那不應該是這個年齡出現的事;二是六個人一同行動,困難很大,必須你喊我我喊你的,特別是擠火車汽車時,稍一琉忽就容易把誰丟了。據我觀察,男生串聯以三個人為一組最合適。但我們六個人已經一起走了這麼多路了,戴老悶還是希望大家一塊兒走下去。

南京雖然是六朝古都,但串聯學生得不到這方麵的介紹。接待站隻告訴去雨花合的路線。我們就去,在街上看到有許多粗大的梧桐樹。秋風已經把落葉吹得在街上滾動,南京街道的寬大整齊給人印象很深。跟行人打聽原蔣介石的總統府在哪裏,人家不說話,朝我們擺擺手,走了。再往下我們也不敢打聽了。在雨花台,見到一組石雕,高大悲壯,表現了共產黨人視死如歸的氣概。看來,雨花台這裏就是刑場了,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就藏在這長滿綠竹的紅土地上。然而,很遺憾的是沒有人組織前來的學生槁個吊唁或三鞠躬的舉動,學生們都默默地看了一陣,就朝山下走去。山下是竹林和菜田,小徑的泥粘腳,清清的渠水曲曲彎彎地從農舍房後流來。真是一派很美的田園風光。我們走得口渴,有人挑擔賣酒釀。我們以為是甜水,買了便喝,喝罷方覺出還有些度數呢,但又一致認為很好,到了街上就買做酒釀的藥粉,並將製作的方法打聽得一清二楚。說用蒸熟的大米飯,放在碗或鍋裏,拌上那藥粉,再加上些糖,一宿下來,就能釀成。後來回到家,我還真做了一鍋,沒做成,叫我母親數叨了一頓。

在南京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們開始買東西了,估計是想到快回家了,錢還夠用。我們除

了各取所需,每個人都買了一尊半身的主席石青像。買的時候都挺激動,但隨後就發現不應該在這裏買,因為往下還要擠車,石青像很容易被碰碎,而碰壞這樣的石青像,很容易被上綱上線說成是政治問題,社會上已經有人因此獲罪。為此,我們想了很多辦法,比如我就是將石齎像包了好幾層紙,再放在鋁製的飯盒中,寧願路上吃飯喝水沒家什,也不動飯盒。每逢人多擁擠時,就先護住書包。就這樣,當我們返回天津時,石青像都完好如初。

南京的夥食比長沙還好,一頓午餐一毛多錢,一碗菜一碗飯,數量足,質量還好。吃得我們都有點喜歡這座城市了。我們坐車去中山陵,到山下天快黑了,上麵喊要關門了,我們發了瘋似的往上跑,邊跑邊看石階大道兩旁的房子,房子像是歪的。其實房子是正的,在坡道上顯得像是歪的。終於進了靈墓大廳,隻有十多個學生,麵對孫中山先生的塑像,我們都有些緊張。曆史課講過辛亥革命,孫中山先生肯定是好人,要不然遊行的廣場上也不能有他的像。但他畢竟是國民黨的領袖,蔣介石也是那個黨的,好像蔣介石也很尊重孫中山,這大廳裏的字就是蔣寫的。兩個黨都讚成一個人,這是怎麼回事?想想好像知道一點,又不甚明白。除了書上介紹的那點曆史,沒有電影電視讓我們比較詳細地了解這位偉大的人物。這就是一個十五歲少年當時的真正心態,他對知識的獲得有著強烈的願望,但那時他得不到。從孫中山先生坐像旁走進一個小門,裏麵是個圓屋,屋頂很像天文館,燈光從看不見的地方照上去,頭上就是一片柔和的白色,可以理解為那是大地之上的天空。地上有漢白玉欄扞圍成的天井,天井裏擺著一石棺,石棺上有一仰臥的孫中山先生的石像。一位中年工作人員真好,非常熱情地給我們講孫中山先生病逝後,本想將遺體保存在水晶棺裏供後人瞻仰,但因孫先生生前動過較大的手術,遺體保留下來很困難。於是就在此處很深的地方,用一銅棺埋葬了,上麵澆有很厚的混凝土。地下銅棺的方向與地上這座石棺是一樣的,石棺上的石像,是一位意大利著名雕塑家雕成的。

他的這番介紹,在我日後看到的《金陵春夢》一書中得到證實。當然,後來也徹底弄清了那一段曆史。再想起當初腦子裏的疑問,感到幼稚好笑。但我要寫出來,因為那是一種真實。

“文革”把許多事情都弄亂了,包括曆史在人們頭腦中的認識,好在曆史本身不會亂,正確的認識終究是要重歸的。

說來很怪。串聯的學生在任何一地都待不長,他們的腦子裏總想著下一個目標。原因呢?我想其中很重要的是在任何一地的活動都太單調。文物古跡被戴上了封建迷信的帽子,不敢光顧,別的地方又有什麼能勾得你想多待些日子?況且,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了,北京那邊傳來消息,毛主席接見學生的活動也將近尾聲。於是,大批的學生向北京流動。南京長江大橋此時尚在建設中,北上的學生必須坐船到浦口。從浦口又傳來消息,浦口車站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有大批軍人把守,已有不少學生在那裏等了十多天了。但這種消息已經嚇不住我們了,我們仍準備登程。但此時老四和另外兩個同學不辭而別先行一步。因為什麼已經記不清了。不過,這無所謂,早晚我們都會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中,事實也正是如此,後來我們仍是好朋友。

我和戴老悶、毛仔三個人坐船渡江,夕陽裏見長江煙波浩淼,水天一色,甚為壯觀,正在建設中的長江大橋一頭伸向江中(那一頭沒看見、我想起李白的詩:“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心中卻無思古之幽情(年齡小,產生不了那種情緒),但很驚訝,這哪裏是江河,分明是大海嘛。那時我還沒見過海,我估摸在海裏就是29周什麼都看不見,隻看見水。眼前這長江就是這樣,四周都是水。可惜一會兒就看見江岸了,人也上了碼頭,就到了浦口。浦口車站的場麵決不亞於上海站。我望著疲倦的學生,還希望能找見老四他們。戴老悶說去進站口瞅瞅,我們就在人群中繞來繞去地往前走。果然,進站口處有三十多個解放軍戰士把守著,隊伍隻能成一行前行,有幾個沒有票的,立即被拉出來。雖然不是逃票,也不是有意擾亂,但人太多了,為維持秩序,彼此動起手來也是相當激烈的。奇跡就在那一刻發生了,也不知誰帶的頭,一股人流忽地一下就在我們眼前湧過去,三十多個軍人立即被擠到角落裏,進站口大敞著,學生們往裏衝。我們明白這是太難得的機會了,跟著就往裏跑,我的兩隻鞋都被踩掉,也不敢提,就那麼拖著跑到車前。見前麵車廂已擠滿,我們揀最近的車廂就上,上去才發現是行李車。人如潮水湧進來,行李車裏已經滿了,還有人往裏擁,裏麵的人團結起來不讓進,把門關死了。可列車遲遲不開動。可怕的事情發生了,行李車裏熱起來,空氣流通不好,大門關著,幾個小窗口不能給幾百人帶來新鮮的空氣。悶了三個多鍾頭後,人們開始脫衣服,直脫得男學生隻剩一條短褲,女學生一身內衣。大家你貼我我靠你堅持著,一群東北姑娘緊挨著我們,她們身上的味道怪怪的,讓人直惡心(如果穿著外衣還好一些、還好,當大家都要堅持不住的時候,終於開車了。

車越往北走,身上就越感到涼。此時是十一月中旬,北方已經到了取暖期,而我們仍穿單鞋,衣褲也顯得單薄。列車在天津西站停五分鍾,我在站台上望著夜幕下的市區,心想這些日子怪有意思的,折騰了二十來天,跑了好幾千裏路,終於又回到家門口了。此刻覺得家裏是那麼溫暖,起碼能吃口熱飯,舒舒服服伸直了腿睡一覺。我們在行李車廂裏已經待了兩天兩夜了,火車走走停停,車上沒有水沒有廁所,全靠停車時跑下去解決,有時火車突然開了,就有人被扔在半道。男學生比較好辦,跳下車背對著車廂就敢小便,女學生能忍耐,不吃不喝就那麼坐著。人太多,能坐下就不錯了,腿是無法伸直的。好在氣溫低,擠在一起並不覺得太難受。東北的女學生看來離家日子不少了,濃密的黑頭發裏散發著一股餿味,她們不時地把手伸到衣服裏撓撓,撓得我們都跟著發癢。

到北京了,人卻困在豐台。接待站在一個體育場裏,場外有小樹林。天沒亮時很冷,露天等待的學生點著樹葉樹枝取暖。我們聽到消息,即將到來的這個白天,不許任何人進北京,毛主席要第七次檢閱紅衛兵。這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在這裏等上一天一宿,甚至更長的時間。這個預測很快得到證實。天亮了,接待站關門,通往市內的公共汽車也見不著,我們隻有在這裏耐心地等待。等待極無聊,喝些自來水,嚼幾口麵包。在冰涼的地上坐著,不知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很巧,旁邊有三個從上海來的學生,我們聊起來。他們很友好,與我們很談得來,可能是大家共同麵臨同一個難題,便探討有沒有什麼辦法進城。他們當中有一個人在北京念過小學,說話聲音很粗很厚,他們管他叫“鴨子”。“鴨子”是小學畢業後隨父母搬到上海去的。我們說你不妨回到你的小學去看看,那裏肯定也接待串聯學生。“鴨子”點頭說你們就在這等著,他就走了。由於沒有汽車,“鴨子”走得一定很苦,整整一天,在夜裏十二點時,“鴨子”才返回來。他說一切都聯係好了,就住他的小學一西四北四小學。我們雖然很累,但精神立即為之一振,隨“鴨子”又是坐車又是穿大街走小巷,終於到了他曾念過的小學。小學在一個較寬的胡同裏,傳達室裏有燈光,牆上有個老式吊鍾,告訴此時已是夜裏兩點四十。有“鴨子”在,一切都很順利,有人領我們進教室,教室當中有爐子,其餘三麵全是課桌上鋪草墊、草墊上鋪席子的大通鋪。我們太乏了,拿過被子倒頭就睡。四點鍾,院內有人大喊全起床起床,各屋的燈被拉亮。大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迷糊著,趕忙穿衣下地,都在院裏排隊站好。一個一個問姓名,家在哪裏,什麼出身,然後登記,再讓把口袋裏的硬器(水果刀、指甲刀等)全部交出。所有這一切,都是在很令人膽戰心驚的情況下進行。試想,深更半夜,一群衣著不整不知所措的中學生被人家在寒風中問這問那,這很像在搜查什麼人。我們都這麼想,不知哪裏的學生,緊張得竟然結結巴巴說我們沒幹壞事呀……

一聲令下,大家排著隊往外走,在校門口,每人分到兩個大菜包子,我邊走邊咬了一口,是大白菜餡,沒有肉,但味道還不錯。走了好一陣,天亮了,我見到故宮的角樓和護城河的水,還有不少跟我們一樣匆匆行走的學生隊伍。有人先明白了,我們這是要去接受毛主席的檢閱。於是,大家開始興奮起來,互相問今天是多少號、星期幾,千萬不要忘記這個偉大的日子……為什麼大家的反應如此遲鈍呢?原來,自從這一年8月18日毛主席第一次檢閱紅衛兵,到我們被困在豐台(即頭一天),已經七次,每一次之間少則一個星期,多則十天半個月,像這樣連續兩天檢閱,過去不曾有過。所以,往常有學生在北京等著檢閱,等了多日也沒等上,而我們住下不過兩個鍾頭,就遇到這麼個機會,實在是不敢想。日後的記載是,毛主席一共八次檢閱紅衛兵,前六次是一天為一次,七次、八次則各用兩天。我們是屬於第七次的第二天。

長安街上沒有任何車輛,隻有串聯學生的隊伍在朝陽中行進,按規定地點我們坐在街道兩旁。以往的檢閱形式分三種:一是學生列隊經過天安門;二是毛主席乘車從長安街上經過;三是學生乘卡車經過天安門。第七次的頭一天就是用了第三種形式。而我們則是坐在街道兩側了。我們的身後是北京飯店的老樓,樓門口靜靜的看不見人,而街道兩旁則是人的河流,十多人寬的隊伍,順著長安街流淌下去。最外一排是解放軍,不允許任何人向前跨越半步,所有的學生都必須坐在地上,不許站立。有人在喊話,說誰破壞紀律就是反革命。把事情說得很嚴重,因為如同若幹年後足球場上的“人浪”已經掀起多少次,都以為車來了,有人便站起來,旁邊的被撞倒,解放軍戰士被壓在下麵。維持秩序的人隻能揀最嚴厲的詞句來對付這些來自天南海北的學生。不久,大家安靜下來,說現在也不過早晨七點多鍾,毛主席習慣夜裏辦公,這時可能正在睡眠中。看來學生中有高人,能說出些道道來。於是就吃菜包子。吃著吃著發現旁邊的一些人吃麵包、雞蛋和香腸,一問也是發的,便覺出我們這兩個包子不合算。有人就說同樣接受檢閱,為啥他們吃香腸咱們吃菜餡。有人立即反駁說吃什麼都接受檢閱,不要貪圖享受。有人說吃麵包、雞蛋不餓,還不上廁所,吃冷菜包子吃得我想拉稀,這哪有廁所?有人說那邊帆布棚裏就是。我們去廁所,方知長安街兩旁早就有準備,二尺長、一尺寬的鐵板拿起來,就是大便坑,下麵流著水。四周用軍用帆布一圍,當中隔開,男女廁所就成了。盡管這種臨時廁所隔不甚遠就有一個,但人太多了,坑不夠用,尿如河水一般從帆布下流出來,誰看了誰驚訝。

太陽升起來有一竿子高了。學生裏很少有人戴手表,估計有十點多鍾了,陽光下就有些熱。我昏沉沉把頭放在膝蓋上要睡一會兒,身旁一個東北學生從我脖子上抓起一個小蟲,說,你長虱子啦,曬出來了。然後很熟練地用兩手大拇指指甲一擠,叭的一聲,擠碎了,還有血。我臉紅了,分辯說那不是我的。毛仔說明明從你的脖子上捉到的。周圍的人都看我,並盡量與我保持些距離。我感到很丟麵子,幸妤又來了一次人浪,把這事衝淡了。

過了中午,終於有吉普車嗖嗖開來,哄得學生又一次站起來。仍不是,坐下,又起來,還不是,再坐下,結果弄得不少人就麻痹了。大約是在下午兩點四十分,“人浪”又從天安門方向掀起,前麵有人喊不許站起來。有人很聽話,真的沒站。但大多數人還是不顧一切站起來。這一次是真的來了,一隊敞篷吉普車開來,車上的毛主席朝路兩邊的學生惲手,慢慢地搖動,跟電影裏一樣。我雖然在人群後麵,但離得不遠,所以看得很清楚。隻是車速略快,一轉眼的工夫,車隊就過去了。前後能看見人和車的時間,也不過十幾秒鍾。再往下大家就跑到街上了,除了人,什麼都看不著了。我看到身後有幾個女學生在哭:她們太聽話了,沒站起來,什麼也沒看到。這在當時是天大的遺憾。

街上的鞋很多,是那會兒站起來跳動時掉的。我們還好,一切完整。但我很別扭,因為生了虱子。回到住處,我脫下內衣內褲捉虱子,戴老悶和毛仔忽然也覺得身上發癢,脫下找,比我還多。於是,大家平衡了,誰也不笑誰,都坐在通鋪上捉。邊捉邊查原因,一致認為是那些東北姑娘傳給我們的。

來寒流了。街上很冷,衣服沒法換,虱子除不淨,身上癢得很,肋骨撓得起小疙瘩。飯菜很差,不要錢,隻收糧票,頓頓是一碗裝得很鬆的米飯,一碗熬白菜,管了不管飽。街上賣通紅的雞心狀柿子,買一些吃。“鴨子”和上海那兩個學生都凍得受不了,回去了。我們仍堅持了幾天,這瞅瞅,那看看。有一天,接待站的人問有沒有去天津的,我們馬上說有。回天津坐的是解放軍的大卡車,是調進京拉學生檢閱的,現在順路往各地拉學生。中午上車,走了整整七個半鍾頭才進天津。我們跳下車,說回頭見,就各奔自家。八點多鍾我推開屋門,把家裏人嚇了一跳。一個多月音信皆無,怎麼不叫人惦念。母親說你快進屋吧。我說我身上有小蟲子。四姐問頭上呢。我說頭上還好。四姐說那就都脫了再進。就這樣,我的串聯生活就徹底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