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少年的夢中女孩
我四姐說我每離開家一次,就有一次大的變化。我分析其中的原因,主要是在家中我排行老末,凡事都有旁人去辦,也用不著我,於是人就懶散,而一旦離家在外,我內心潛在的能力就發揮出來。畢竟,我的身上有我父親的遺傳,他從小在外闖蕩不畏艱難的氣質,總是要在我身上得到顯現的。
雖然運動仍在沒完沒了地進行,但對我來講已經麻木了。隔三差五去一趟學校,然後就回家裏找些書看,或與夥伴們一起鍛煉身體。天津周圍河流很多,海河邊有許多碼頭。有碼頭的地方曆史上就有幫會,幫會之間為爭地盤而爭鬥,所以,對身體的強壯的渴望,是這裏青少年的傳統追求。運動以來社會秩序不好,武鬥升級,有些拳腳功夫的人偶爾靠此保護了自己,也激勵了青少年鍛煉身體的熱情。我的體型像我父親,肩寬,胸脯的肉亦厚,隻是缺少肌肉。我沒有錢去購置運動器械,隻能自己動手做。我找來四塊青磚,當中鑿出個洞,用木棍將兩塊連在一起,縫隙處用水泥抹平,就成了一副“啞鈴”,同時還是做俯臥撐的支架,非常實用。我還和小寶找來一副鐵環,吊在樓道的門框上,就成了“吊環”。在小花園裏,有一個本來是讓小孩攀登玩的鐵架子,由許多方格子組成,而格子的寬窄,正與雙杠的寬窄相同,於是就變成了能練雙臂支撐的“雙杠”。花園裏還有一副單杠,還有一根從假山往下滑的鐵棍,成了我們的“扞”。我們給自己定出運動的數量,如每天要做多少俯臥撐,雙臂支撐多少次,猁幾趟杆,在單杠上做多少引體向上。而且,每隔些日子,運動量就要加大。這樣,到了轉年夏天,我不僅個子長高了,更明顯的是體型完全變了,肌肉發達,寬膀細腰。和我一起練的,大部分沒我練得成效明顯,主要原因在於我原來身上有肉,練一練,多餘的肉少了,該發達的地方發達了。而本來就痩的人,要練出大塊的肌肉,則要下較大的功夫。
樓裏的鄰居在不平靜的環境中努力使自己保持較平靜的生活。汪姨和小叔叔分手了,仍跟兒女們日夜廝守,說話依舊大嗓門,看見菜市場賣什麼菜了,就喊我母親,全樓人也就都知道了。畫家歐陽山人叫美院的學生打斷一條腿,老老實實在家養著,隻是那個跟他在一起生活日子不多的女人不見了。其中原因是什麼,歐陽山人不說,大家也不問,好在歐陽山人能自己對付著上下樓,他還是不做飯,去街上飯館吃。我母親每天送他兩壺開水。有一天他拿嗝油畫答謝我母親,上麵畫些蘋果和瓶子。二樓半的國民黨軍官因為他的曆史都在那擺著,先是熱血學生,後入軍校,畢業後當少尉,可能還跟日本軍隊打過仗,往下就是解放戰爭跟共產黨軍隊打仗,打到最後,仗打輸了,人也被俘了。他屬於明擺在那的階級敵人,該交代的早就交代了,不用打倒,人家早就倒著呢。
這下倒也省心,不用像我父親總跟這個專政小組那個專案組過不去。人家早出晚歸,自行車仍擦得鋥亮,樓下樓上地扛。常三爺曾在樓道的雜物裏藏過一包現大洋,本來沒人來搜查。常三奶膽小,主動交給街道,引起一陣小震動。但後來人家說那些大洋是假的,又找常三爺要真的,常三爺大為惱火,說這包大洋是解放後第二年賣一個名叫“青頭大將軍”的極品蛐蛐得來的,怪不得對方出那麼大的價錢,敢情是用假大洋騙人。多虧了“文化大革命”呀,要不然至死也上著當。街道的人一看常三爺的火比自己這些人還大。常三爺還讓幫著找買蛐蛐的人。他們往哪去找,也不要真的了,全溜了。他們走了,常三爺樂了,說那些大洋絕對是真的,他們這些人見過大洋嗎?說是假的更好,財去人平安。孫叔孫嬸家則出了個新聞,孫嬸懷孕了。當然是不敢養,給做下去了,但她對廠裏的造反派說“文革”真了不起呀,竟然蕩激得我這樣的人去掉身上汙泥濁水,煥發出革命青春來。造反派互相瞅瞅,說那你就在家坐小月子吧,噔噔下樓走了。
上麵說的這些,好像與本章內容無關,其實有內在的聯係。這種聯係有兩點,一是強健的體格,使我從少年往青年的過渡速度得以加快,換句話說,我快要成為一個小夥子了。在沒有書籍、影視引導的時代,對異性產生朦朦朧朧的想法,隻能是隨著身體的發育而產生;二是鄰居們在逆境中對生活的不懈追求,對我是一種感染。黃連樹下彈琴一苦中做樂也好,學著別人渴望新的生活也罷,反正我從眾人身上學到了樂觀的情緒,以及自我放鬆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