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曆來是開風氣之先的城市。一份後來產生了深遠影響的大型文學刊物,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那場巨大災難落幕之後誕生了。(參看陳曉敏的《實話實說談“十月”》。文中說:“1977年、1978年,正值思想解放運動興起之時,很快開始平反‘冤、假、錯’案。被迫害的作家們陸續返回文壇,人民群眾中壓抑已久的文學激情渴望交流——文學在那個特定的曆史時期,很容易成為社會關注的一個熱點。眾多的作者與讀者正需要溝通與聯係的橋梁,精神文化生活也急需這樣的易為大眾接受的宣傳媒體,用一個稍嫌生硬的詞彙叫‘時代需要’,或者大眾化一些的語言叫‘天時、地利、人和’,《十月》應運而生。”)刊物趕在改變中國命運的那個劃時代的會議之前創刊,它是一個時代開始的象征,更像是一個傳送信號的氣球,向久經苦難的人們預告一個新時代的降臨。這就是《十月》。
《十月》創刊的時候,文學圈中正是滿目瘡痍、一派蕭瑟的景象。人們麵對的是一片精神廢墟。從昨日的陰影走出來,人們已不習慣滿眼明媚的陽光,長久的精神囚禁,人們仿佛是久居籠中的鳥,已不習慣自由的飛翔。文學的重新起步是艱難的,它要麵對長期形成的思想戒律與藝術戒律,它們的跋涉需要跨越冰冷的教條所設置的重重障礙。也許更為嚴重的事實是,因為長久的荒蕪和禁錮在讀者和批評者中所形成的欣賞與批評的惰性。文學每前進一步,都要穿越那嚴陣以待的左傾思維的彈雨和雷陣,都要麵對如馬克思所說的“對於非音樂的耳朵,最美的音樂也沒有意義”見馬克思《1844年的經濟學—哲學手稿》。原話是:“從主觀方麵看來,隻有音樂才能引起人的音樂的感覺;對於非音樂的耳朵,最美的音樂也沒有意義,對於它,音樂並不是一個對象,因為我的對象隻能是我的某一種本質力量的肯定”。《馬克思恩格斯論藝術》(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北京第1版第204頁。的欣賞惰性的自我折磨。
十月的陽光是明媚的,但十月的秋風又有些讓人感到了寒氣的逼近。但畢竟,文學已經聽到了時代的潮水在遠方湧動的聲音。《十月》一旦選擇了誕生,它就不打算停止自己的腳步。哪怕遍野荊棘,它也要滴血前行。刊物出版的第二年,就有一場關於《飛天》的遭遇戰。一個以饑荒和動亂為背景的愛情,受到了強暴。作品第一次涉及了對於“文革”、高級幹部濫用權力以及腐敗的揭露,它理所當然地引起了輿論的關注。這段故事已成過去,二十餘年後撫今追昔,不能不驚歎作者和編者的睿智和膽識。當年的風風雨雨,如今成了一則起於青萍之末的風的預言。它的警策作用是非常明顯的。文學原是社會良知的一盞明燈,它又是社會病變的顯微鏡,有時甚至也能成為一副菌劑。為了這種目的,它往往要付出代價,但亦在所不惜。
在難忘的歲月裏,在我們的心靈中,永遠鐫刻著那披著長巾淩空起舞的美麗的女神的形象。藝術匠師們憑借著他們非凡的想象力,讓飛天在自由的天宇中翱翔。她是苦難的見證,也是人間真情的見證。就這樣,刊物在思想解放的大時代裏,以勇敢而機智的姿態追求並創造著,迎接藝術解放的大時代的到來。它以自己驕人的業績,而成為新時期文學的勇猛的先行者和崇高目標的實踐者。
隨著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結束,中國文學進入了偉大而輝煌的八十年代。中國文學滿懷著理想主義的激情,它已經預感到一個文學的新時代的到來,而且正以充盈的浪漫情懷,以自己堅定、勇敢和創造性勞動去迎接這個時代。一方麵是要修複文化虛無主義和“新紀元論”出處見《林彪同誌委托江青同誌召開的部隊文藝座談會紀要》(1966年2月2日—2月20日),載《人民日報》1967年5月29日。原文是:“我們應該做一個徹底的革命派而感到自豪。要有信心,有勇氣,去做前人沒有做過的事。因為我們的革命,是一次最後消滅剝削階級、剝削製度,和從根本上消除一切剝削階級毒害人民群眾的意識形態的革命。我們要在馬克思列寧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指導下,去創造無愧於我們偉大的國家,偉大的人民,偉大的軍隊的革命新文藝。這是開創人類曆史新紀元的,最光輝燦爛的新文藝。”造出的與中國古典文學傳統以及五四新文學傳統的斷裂,一方麵是要修複與一切外國古代和現代的優秀文學傳統的斷裂。這從1978年8月出版的第一期刊物所設置的“學習與借鑒”欄目即可看出。在這與千萬讀者初次見麵的時候,《十月》刊登了魯迅的《藥》、茅盾的《春蠶》、屠格涅夫的《木木》以及都德的《最後一課》,並分別佐以欣賞分析的文章。編者“接續”傳統的意圖非常明顯。那時,長久的與世隔絕,造成的視野的閉塞,觀念和方法的陳舊,使當時的中國文學家個個都成了饕餮之人。他們饑不擇食,貪婪地吞食一切,以彌補長久的文化饑餓。
中國新時期的“文藝複興”,就這樣在修複與傳統的斷裂以及引進新知的大背景下展開了。他們心照不宣,有著一個宏闊的計劃,即要在短短的幾年之內,使中國文學奪回失去的時間並開始正常的運行。在文學做夢的年代,《十月》也是一份引人注目的走在前麵的刊物。至今人們閱讀它當日發表的那些文字,依然難以抑製那種發自內心的激動。人們很難忘懷那個晚霞消失的時候,在泰山極頂莊嚴綺麗的夜色中所進行的那場劫後重逢的對話。
沉重的悔恨和自省,激情的燃燒及退潮,經曆曆史滄桑的人們,在落日的餘暉中把災難的記憶留在了身後,憧憬著更加理性、更富哲理的人生,那時節——
隻見火紅的夕陽正懸掛在萬裏雲海上,開始向天空投射出無比絢爛的光輝。青色、紅色、金色、紫色的萬丈光芒,像一麵巨大無比的輕紗薄幔,在整個西部天空舒展開來,把半個天穹都鋪滿了——這光輪在進入雲濤之前,驕傲地放射出它的全部光輝,把整個天空映得光彩奪目,使雲海與岱頂被全部鍍上了一層金色。
這是一場莊嚴的告別,更是一場偉大的迎接,迎接那經曆了陣痛之後的更加輝煌的日出。“許多隻能在這個時代發生的事情,都已經隨著這一個時代的過去而永遠地過去了”禮平:《晚霞消失的時候》中南珊對李懷平說的話。見《十月》,1981年第1期。。
也許沒有過去的是那刻骨銘心的記憶,以及記憶帶來的悔恨與徹悟。整個八十年代,中國人和中國文學都沐浴在這樣一片《十月》給予的激情之中。《十月》沒有辜負誕生了它的時代,它勇敢而智慧地穿越險象叢生的開闊地,繞過一叢又一叢可能觸雷的榛莽,而把文學的爭取和希望留給了這個永遠值得紀念的新時期。不是沒有痛苦,也不是沒有歡樂,而是在痛苦的反思之後迎接了文學複興的歡樂。那一切是多麼難忘,當我們那變得澄澈的天空中出現了一隻雁,三隻,五隻,終於組成了雁陣,“雁陣用世界上最大的一個民族的文字,在蒼穹上寫了一個鋪天蓋地的‘人’字”的時候。我們不能不為這偉大的爭取和覺醒而自豪。
那時的空氣中彌漫著這種糾結著痛苦的掙紮最終而贏得歡樂的氛圍。正如如下一段文字所揭示的:“我相信,會有一個公正而深刻的認識來為我們總結的,那時,我們這一代獨有的奮鬥、思索、烙印和選擇才會顯露其意義。但那時我們也將為自己的幼稚、錯誤和局限而後悔,更會感到自己無法重新生活。這是一個深刻的悲觀的基礎。但是,對於一個幅員遼闊又曆史悠久的國度來說,前途終是光明的。因為這母體裏會有一種血統,一種水土,一種創造的力量使活潑健壯的嬰兒降生於世,病態軟弱的呻吟將在他們的歡聲叫喊中被淹沒。從這個觀點看來,一切又應當是樂觀的。”見張承誌《北方的河》,文前題記。《十月》,1984年第1期。
刊物的編者們辛勤地工作著,艱難地行進著。那些飽含著時代反思精神的作品,一篇一篇從這裏走向社會。那些作品傳達著當代中國人的情感和思考,從對動亂年代的追憶和批判,到呼喚人性的複歸,從苦等來車的沒有站牌的車站,到艱難起飛的沉重的翅膀,《十月》的觸角延伸到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麵。人們清楚地記得,在瑤山深處有一座爬滿青藤的木屋,那裏住著一位青春美麗的瑤家女子,由於密林深處透進了一線明亮的陽光,她終於結束了與世隔絕的封閉,萌醒了對於健康、自由生活的向往。那裏後來演出了一場刻骨銘心的悲劇,人們至今還為那個女子的命運懸心。這說明通往光明的道路漫長而艱辛。而《十月》為此作出了鄭重的承諾。
這一份誕生於黑暗與光明際會時節的刊物,從它出刊的那一天起,就把表現和講述時代盛衰、萬家憂樂當成是自己的莊嚴使命。它記載著當代中國人的淚水和血水,它盡情地抒寫著深重苦難帶來的悲哀,以及災難結束之後的歡愉。它是新時代誕生的第一聲呼喊。
社會接受並認可了它。這從刊物的發行量一路攀升即可看出,從1978年始刊發行十萬冊,到1980年底已接近二十四萬冊,到1981年,最高印數達五十八萬五千冊。1981年到1983年間,因為印量激增,郵運量過大,不得不安排在北京、湖北、四川三地同時印刷發行。三年中,平均印數都在四十萬冊以上。這些資料見陳曉敏的《關於“十月”》。文中說明有關數據是由《十月》前主編蘇予提供的。一本文學刊物能夠獲得這麼巨大的發行份額,隻說明讀者需要它,它和讀者的心是貼近的。具體一些說,是由於刊物能夠不斷地推出引起社會廣泛共鳴的作品。以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中篇小說評獎為例,第一屆獲獎作品共十五篇,《十月》占了五篇,為總數的三分之一,第二屆、第三屆各為二十篇,《十月》分別為五篇和四篇。
這數字很說明問題。
《十月》走在當年思想解放潮流的前麵,也走在藝術解放潮流的前麵。要是《十月》隻有領先於時代的思想領悟,而沒有與之相適應的豐富而新穎的藝術表現力,它最終也會失去讀者。現在反觀當年,在那些引發廣泛關注的作品中,的確也存在著藝術粗糙或者表達過於直露等缺陷。言之不文,行之不遠。那些藝術粗糙的作品,即使轟動一時,也不會保留下來。發表在《十月》並獲得佳評的那些作品,不僅記載著一個時代思想所達到的深度,也記載著一個時代藝術所達到的精度。
有一部或兩部作品,最先向話劇的創作和演出,發出了藝術變革的“絕對信號”,那裏有麵臨窘境的青年人的沉淪、彷徨和追求,也有在車站徒步出發的獨行者。還有一部作品,最先倡導了小說敘事的創新,在那裏,主人公三十年的升降浮沉,幻成了一隻蝴蝶的夢,但最終,作者說“不管你飛得多麼高,它來自大地和必定回到大地,無論是人還是蝴蝶,都是大地的兒子”見王蒙《蝴蝶》。文中說:“這個故事不應該是莊生夢見蝴蝶,或者蝴蝶夢見自己成了莊生。它應該是一條耕牛夢見自己成了拖拉機,或者一台拖拉機夢見自己成了耕牛。在生活裏飄飄然和翩翩然實在少見——他有一種結實的、沉重的感覺。”。這些作品記載著一個時代文學行進的路徑,它濃縮了一個時代的全部艱辛和輝煌。也許這一切都說明著如今出版《十月》典藏版的意義和價值。
《十月》和中國所有的文學刊物一樣,目前正麵臨著嚴重的挑戰。影視屏幕和休閑刊物奪去了為生活奔波的人群的大部分剩餘時間,純文學很難使少有閑暇的人們靜下心來,品嚐精致的文藝作品。而市場運作和傳媒導引的結果又奪去了相當數量的讀者。在創作方麵,由於經濟等因素的考慮和誘惑,應時的和隨眾的動機,也使一些作家失去了耐心和毅力。文章為時而作,作品為世所用,這樣的價值觀在一些作家那裏受到了冷漠甚至調侃。
文學的時尚化仿佛是一場迅速蔓延的傳染病,相當數量的文學作品正在可悲地淪為快餐和軟飲料。文學刊物因此陷入了困境。
正是由於目前這種艱難的處境,使我們萌起了出版典藏品叢書的念頭。目的在於提醒人們珍惜我們曾經進行過的努力,回顧我們曾經擁有的艱難和克服艱難之後的歡樂,由於我們曾經盡心盡力,我們的工作曾給人們帶來震撼——因為這些作品體現了對於社會生活和人的心靈的關注,文學成為希望和追求的象征。文學有自己的傳統,那是無數作家、詩人、文學批評家和文學編輯家以自己的創造性勞動所積存的經驗的延伸。這種血脈不會斷絕。我們堅信,在某一個時期,由於某一種機遇,文學和時代會再一次摩擦,重新生發出耀眼的火花。這就是我們的祝禱和期待。
2003年12月1日完稿於北京大學
文學批評隻是我人生一小部分
他是朦朧詩的發現者和確認者,他是二十世紀文學理論的支持者和實踐者,他是中國第一位當代文學的博士生導師,他是中國第一份詩歌理論刊物《詩探索》的創辦者。
同時,他還是位可親可敬可愛的老人。
6月30日晚上,謝冕應邀做客“文學會客廳”。這位赫赫有名的文學批評家卻說“文學批評隻是我人生一小部分,人生中還有許多快樂等待我們去發現和享受”。
於是,我們一反常態,話題從探險開始,再抵達文學——人生中,有很多方麵是相通的。
我一直在試探生命的可能性
“我一直就想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不隻漂流這樣,對待很多事情,我都是這樣的。”
記者:您剛剛到第二屆長泰漂流節上領取了“漂流征文”一等獎,相比較您平生獲得的許多榮譽而言,這個獎對您恐怕是很不起眼的一個吧?您的獲獎作品《尋找另一種感覺》是漂流公司約您寫的吧?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