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 3)

謝冕:哈哈!你怎麼不先祝賀我獲獎啊?這個獎意義不同尋常,因為這是家鄉頒給我的獎,我很珍惜!

《尋找另一種感覺》完全是我的有感而發,命題作文寫不出那種感覺吧?那天天氣太惡劣了,而越是惡劣我越是想下水一漂,我漂過很多河流,但從來沒在這麼惡劣的天氣中漂流,很是凶險。所以,漂流馬洋溪對我是一個紀錄。我連安全頭盔都不戴,戴那東西太難受了,一點都不自由,如果不是主人堅持,我連救生衣都不穿。漂流就是要徹底地放鬆自我,甚至連生死都要置之度外,但我絕對不是為圖刺激,而是為了試探生命的可能性。我一直就想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不隻漂流這樣,對待很多事情,我都是這樣的。

記者:但有些時候,有些事情,我們往往心有餘而力不足,您還勇往直前嗎?

謝冕:我也有挑戰失敗的時候。前陣子我去登貴州的梵靜山,要爬八千多個台階才能到達山頂,經過兩天一夜,也就是其中一個晚上要在半山腰過夜。第一天傍晚,我已經把大隊人馬拋在身後了,他們都比我年輕。晚上,雨下如注,抬頭,我望不到前麵的山路,轉身,我看不到自己的隊伍,我很猶豫,究竟要不要向前走。好在這時手機還有信號,我聯係上了帶隊,他告訴我繼續往前走一小段路就有住宿的。我於是摸黑找到那個房子,脫掉濕漉漉的衣服,晾著,然後鑽進被窩等他們到來。第二天,我們繼續爬山,後來,隊伍隻剩下我和另外兩個比我年輕的同伴,一位50多歲,一位30多歲。這時候,山風很大,背上的背簍就像旗幟一樣飄揚,人隨時都有可能被風吹下山來,同伴說“謝老師,太危險了,我們不能再爬了”!於是,我們撤下山來。如果被風刮下去,是很不值得的。

我舉這個例子,是想回答你的問題,我並不總是勇往直前。有時還往後退。人生何嚐不是這樣呢?退幾步不見得是壞事,也不一定遺憾。我並不是一個隻講感情的人,有很多時候,我的理智總是戰勝了感情。

記者:從漂流、爬山中所獲得的這些體驗,又如何影響您所從事的文學批評?

謝冕:何止是影響文學批評,它們影響了我的人生態度,文學批評隻是我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上帝不可能隻把幸福給你一個人,相反的,我們人的一生中會遇到很多你意想不到的困難,有時甚至讓你感到很悲哀,這時候就是考驗你人生態度的時候了。而我往往能夠以強大的姿態出現。寫作也是克服困難的過程,也需要有登山和漂流一樣的百折不撓、戰勝困難的精神。

記者:有一次,您應邀到閩東開詩歌研討會,會後遊山玩水,當您醉心遊玩時,有人卻仍然不斷談論詩歌,於是您生氣地宣布“會後不許談詩歌”。您為何如此反感他們的談論呢?

謝冕:嘿嘿!這事怎麼會傳到你耳朵?那次我也不是很生氣,但我確實是反對遊玩時還要談學術,遊玩就專心遊玩,學術就留著回書齋再做,會上都談了那麼多詩歌理論了,會後還要談,累不累啊?有一次,我和三個人一起坐火車,我一落座,就宣布一條紀律:“一路上不許談學術。”人生不隻有學術,還有很多東西值得我們去品味,我們要懂得去享受人生的快樂!在我們這一代人中,我是數不用功的。

記者:您曾經這樣評價過蔡其矯先生:“他是神仙一般的人,雲遊天下,看美麗的山川,看美麗的女人,寫美麗的詩歌。他經曆了苦難,他感受到了壓迫,但他把一切的醜惡和不幸轉化為美麗。”現在,有人評價說“謝冕是蔡其矯第二”,您認同這種說法嗎?

謝冕:誰說的?我怎麼沒聽說過?哈哈!蔡其矯,我無法企及,也很難有人能夠企及!蔡其矯是閑雲野鶴,他連死亡都不在意。他幾乎任何時期都是為自己活著,為自己寫作。單單他的心態,我就學不來。“蔡其矯第二”,這個評價肯定過高了。

我不恐懼江郎才盡的那天

“一個作家,如果不敢在寫作上與眾不同,不敢去尋求如何與眾不同,那他遲早是要完蛋的。”

記者:最近,省內正在出一套文集,其中一位編輯對我說,他發現不少著名老作家寫出來的文章真是老掉牙,但謝冕不會。您是怎麼避開了這條與您同時代的許多人已經走上的老路?

謝冕:你知道他們的文章為何與他們的年齡一起變老,甚至更老嗎?這是非常悲哀的!他們小有成就或出名後,就有意地改變自己,流於世俗,因為他們覺得這是最安全的、最穩妥的、最不會出事的,他們的語言老化首先就因為他們心態老化、思想老化。一個作家,如果不敢在寫作上與眾不同,不敢去尋求如何與眾不同,那他遲早是要完蛋的。我一直在警惕語言的庸俗化、維護語言的純淨性。每一次下筆,我都非常警惕,我堅決不用陳詞濫調。有的人一寫太陽升起就用“冉冉升起”,我一看就惡心。我堅決不用“文革”語言。回過頭看我寫過的文章,我還認為有些文章中掃除得不夠幹淨,以後,我還會更徹底。現在很多小說家的語言慘不忍睹,我每次參加各種文學評獎,有的小說語言真讓你不忍卒讀。我們看一部作品的好壞,首先當然要看它的內容是否有價值,然後再看它的語言,但是,如果語言一塌糊塗,內容再好,都不能稱做好作品。前陣子,我參加一文學獎評獎,其中有部小說,語言實在太好了,我用一句話來評價它的語言,“高雅得近於輝煌”,本來這部小說隻得4票,但經過我對它語言之美的評價,11個評委全部投它的票,結果,這部小說就獲獎了。

記者:除了如王小波死於盛年從而把創作定格在頂峰之外,幾乎每位作家都有江郎才盡的一天,您恐懼這一天到來嗎?

謝冕:我不恐懼,而且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的!晚年的巴金,文章完全失去了文采,現在的季羨林,寫一個幾百字的發言稿得花兩天,大師尚且如此,何況我們?年齡一到,思維就遲鈍了,你又怎麼能叫他寫出好文章來呢?但那是沒辦法的事,是自然規律,是我們每個人遲早要經曆的,這又有什麼好恐懼的呢?相反的,我們應該坦然去麵對這一天的到來。

在中國,我是對新詩最有判斷力的一個

“你說你的詩歌水平高,像我這樣的閱讀者都看不懂,你高在哪裏?

你用‘你太老了’這句話想讓我閉嘴,想讓我改變觀點是不可能的!”

記者:幾年前,您對當年的詩歌表達了這樣的擔憂:“詩人本身非常自信,而讀者非常不滿意。”今天,這個擔憂減弱了嗎?或者反而增強了?

謝冕:增強了!這個擔憂不是你所說的“失望”、“悲觀”這樣的字眼所能簡單概括的,今天的詩壇很活躍,我自己也是裹挾其中的,怎麼能說失望、悲觀呢?可以說,今天的詩歌整體水平很高,甚至超過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個朦朧詩最輝煌的時期,但是,出類拔萃的詩人卻少之又少。寫詩的人非常多,特別好的詩卻非常少,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被我反複舉例的好詩總是那幾首,始終沒有增加。

記者:根源何在?

謝冕:對於中國而言,過去任何時代的物質生活都不如今天這個時代豐富,社會進步很快,政府效能更高,企業家以及各個階層的人們為社會創造了大量的財富。

可是,有些人充滿浮躁和淺薄,詩人、學者、文學家原本應該代表一個時代的良心,傳達這個時代最美好的情感,文學是無中生有的,也就是說它是夢想的化身,是用幻想去補充生活中所沒有的,當我們的民族需要什麼的時候,詩人就應該創造什麼,可是我們有些詩人,整日所思的是與我們民族毫不相幹的,是所謂的下半身。在這裏,我不是在批評“下半身寫作”,我是說我們應該進一步提升精神。

記者:在您批評詩人的同時,也有詩人批評謝老師您“太老了,失去了對詩歌的判斷力和對新詩學的思維能力”,您如何看待這樣的回擊?

謝冕:我敢說,在中國,我是對新詩的判斷力最強的一個,在這點上,我相當有自信。我每天都在閱讀詩歌,每天都在思考。你說你的詩歌水平高,像我這樣的閱讀者都看不懂,你高在哪裏?你自己寫什麼都說不清楚了,你讓我怎麼看?你用“你太老了”這句話想讓我閉嘴,想讓我改變觀點是不可能的!

記者:那麼,謝老師,您評價好詩的標準是什麼?

謝冕:詩,要能抒情言誌,要有韻味,要有節奏感。他們所說的“零度寫作”、“詩到語言為止”、“詩是手藝”、“語言創造詩意”,這些都是情感誤導,違背了詩歌的基本道理。

記者:在當前福建詩壇,能入您法眼的詩人有哪幾位?

謝冕:這個問題太尖銳了,我不好回答。福建和全國一樣,寫詩的人很多,寫得非常好的很難找,目前還沒有一位詩人可以與朦朧詩時代的舒婷相媲美,舒婷有好幾首詩歌是被時代所認可、被人們所傳誦,但現在,福建有哪位詩人的詩歌被人們廣為傳誦呢?

記者:福建不好談,我們談網上的。您對網上鬧得沸沸揚揚的梨花體如何評價呢?

謝冕:我有我的評價,但我現在不告訴你!趙麗華跟我是熟人,我不好說。

記者:這樣,您不就喪失了作為批評家的客觀、公正的立場了嗎?

謝冕:我沒有喪失客觀、公正的立場,但我有我作為批評家的圓滑之處!現在關於梨花體的爭論已經變得很複雜了,已經離開詩歌本身了,不隻這個爭論如此,現在很多的文學爭論都是非常複雜的,作為批評家,發表獨立見解越來越難,既然如此,對有的爭論,我幹脆不說話。不說話,也是種態度。

我是一個不輕易改變原則的人

“我的外表看起來很溫和,也不愛與人爭,但是,我的內心是很強硬的,我輕易不形成觀點,但我的觀點一旦形成,就不輕易被改變。”

記者:說到朦朧詩,這讓我想起了您的“崛起論”。您是朦朧詩群的發現者和確認者,但是,您當時卻遭到包括艾青等人在內的強大的傳統勢力的激烈批判,您當時是怎樣挺住的?

謝冕:1978年冬我在京西賓館參加—個會議,會後,我在賓館門口驚喜地看到地上擺放著幾本《今天》,上麵的詩深深地打動了我,給我很大的衝擊。這以後,我參加了南寧詩會,並在《光明日報》上發表《在新的崛起麵前》,對這種新詩潮的出現表示支持。但是,艾青、臧克家非常反感,艾青甚至罵道:“這些崛起論者是在為自己的崛起而崛起。”但是,在我看來,這樣的詩才是真正的詩,它預示著詩歌的春天即將到來,所以,我堅持為朦朧詩張目。今天,我們可以肯定地說朦朧詩是新時期文學的開路先鋒,它為新時期文學打開了一個閘門,開啟了一個詩歌的新時代。

記者:《百年中國文學經典》(八卷)出版後,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但同樣也遭到了批判,您又是怎樣應對的呢?

謝冕:的確,這是我在文學領域遭遇的第二次批判,但這次的火力顯然不如崛起論時的火力大,而我也更沉著了。他們在網上罵我,你問都罵些什麼,什麼話都有,但他們抓不出要害,講的都是細枝末節,我連理都不理。

記者:您要不理,可能會有人說謝老師作為批評家的心胸不夠開闊,聽不進別人的意見吧。

謝冕:善意的批評我會接受,但不能包容的我就不理。

記者:什麼是您不能包容的、不想理的?

謝冕:比如,現在的那些80後,動不動就一個傻×,你難道還要去理他?他不是在與你爭論,他是在謾罵,所有的謾罵我都不理。況且,我一向主張:多做事,少爭論。

記者:您說善意的批評會接受,那麼,您能否給我們舉個例子。

謝冕:比如,有人曾寫信指出我哪篇文章裏把前後的地名搞錯了,我一看他說的是對的,就接受了。

記者:嗬嗬,這樣的例子在我看來實在是細枝末節,我所指的是:直接改變您觀點的批評!

謝冕:這樣的例子幾乎沒有!我的原則,我的立場還從未被“批評”改變過。

記者:似乎所有走在前沿的人,他們除了具有某種先知先覺之外,還必須具有不顧眾議的勇氣與決心。

謝冕:是的。我的外表看起來很溫和,也不愛與人爭,但是,我的內心是很強硬的,我輕易不形成觀點,但我的觀點一旦形成,就不輕易被改變。我是一個不輕易改變原則的人!

記者:前不久,《詩歌月刊》邀請了您和陳仲義老師在內的“中國十大前輩批評家”,評選出了“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家”。我發現在這“十大新銳”的名單中沒有福建的。福建向來是出文藝理論家的,為什麼沒有“新銳”呢?難道,我們在詩歌批評方麵青黃不接?

謝冕:你別去太在意這些類似“十大”的評選,也不用遺憾沒有福建的。現在,各種各樣的評選,標準不一,沒有被選上的,並不表示不優秀。福建的詩歌批評在年輕一代中還是很強的,比如福建師大教授王珂,他恐怕要比那些入選的“十大新銳”強呢!主辦方是用電話問我名單的,我就簡單地說了兩三個。

記者:這兩三人中有王珂嗎?

謝冕:我不告訴你。

記者:又是批評家的圓滑!嗬嗬!

謝冕:哈哈!

記者:年輕的批評家一茬又一茬地出現了,您害怕被替代嗎?

謝冕:事實上,我已經被替代了。我不僅不害怕,而且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