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第七章

到複源去

要去一個地方,你就想方設法得去,哪怕是下雨下雪,這樣,回頭你就會心安理得。

這次去江西省修水縣複源鄉就是這樣的。

早些時候,我去修水,就聽說過複源這個地名,知道那是一座深山,山的皺褶裏世世代代居住著一些村民,他們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有著非比尋常的風俗民情。今年四五月份,我約了伴準備前去,可天公不作美,下了幾天的雨,最後在躊躇中未能成行。這回揀了個大晴天去修水,沒想到老天再一次為難我,天空又下起了秋末少有的中雨來。我想該不是與複源無緣吧?我不相信!除非它在雨中漂走,否則,我還是要去的。

一、山中有座鎮

十一月一日下午,我和賢華君坐車到山口再轉而去複源,窗外灰蒙蒙的。車裏塞滿了貨物,乘客反倒被擠到一邊歪著。這些貨物或許將被在終點接貨的那雙靈巧的手一一放到貨架上,然後一點一點地拿到櫃台上,讓那些沾有泥土或散發著鬆木香味的手一一拿走。這之中有一部分是從胃裏消化掉的,有一部分是從口裏進來打個轉又出去的,還有一部分是放到野外去燒掉,給那些肉眼看不見的人用的……這些東西使山裏人相信,山外必定有各式各樣的機器成天在惦記著他們,生產出一些無奇不有的東西,來滿足他們日益增長的好奇心。

車子開始爬山了,一些東西叮哪當哪地滾動起來,使人顧此失彼,難以招架。車裏的乘客也忙碌起來。說實話,我倒寧願這樣忙著,也不願有人上車時用傘尖或者扁擔柞我,即便那是暫時的。

車子在山道上盤桓,回旋往複,好像老在源頭打轉,沒完沒了。我想“複源”這個名字或許是取意於此罷。一切的開始一切的過程都必將回歸到它起初的狀態,就像許多生命的現象,就像窗外的那些樹葉,它紅也好黃也好綠也好,哪裏來的必將回到哪裏去。這麼說來,“複源”還有一層宿命的意思了。

到複源鎮,已經斷暗了。原來鎮子竟是這麼小,小得早晨婦女們從這頭的檢查站走到那頭的橋下洗衣服,都梳不成一個發髻。不過,小得倒也符合情理,因為大山裏的小鎮就應該是這麼小這麼幽靜,幽靜得半夜隻敢用一邊嘴咳嗽,若是整個用上的話,非把全鎮的人吵醒不可。

鎮上的人家過著悠閑的日子,賣點雜貨布匹,做點木材生意,打點毛線,磕點瓜子,喝點茶水,抽點香煙。白天或者晚上早些時候,街中間那所陳舊的小學就會傳出朗朗的書聲來,一街的人便在這充滿稚氣散發著奶香和淡淡的小便氣味的識文斷字聲中,度過那悠長的歲月。

盡管是個集鎮,但民風依然純樸。 自行車不鎖,一日兩日沒事。時間長了,不見了,也用不著著急,那是有人怕雨淋著,替你搬進家裏保管著呢。

那天晚上,我們在一家有著木樓板的客棧住下來,聽見對麵樓上有歌聲,便好奇地走過去。樓上有一群在鎮上上班的小夥子和幾個半大的孩子就著唱機在蹦噠著,看不出是什麼舞步。但有一點是十分肯定的:他們很盡興;那幾個坐在長椅上織毛線腳下繞著孩童的婦女也都很盡興;沒準,就連那條在場地上遊手好閑踱步的小花狗也很盡興呢。

二、到客家做客

第二天早上,天還是沒晴起來,在我們向鎮子東南方走的時候,竟飄起小雨來。今天要去的是上港村,這是客家人集居的地方。一條緣溪而行的馬路夾在兩山之間,十分幽深,不知道它要帶我們到哪兒去,中間有幾處淺水和馬路交錯,還要過幾段跳板。若在漲水的季節,孩子們還能不能過河去上學?後來,村裏人告訴我們,他們準備修幾座橋,這使我們回來的路上心裏輕鬆多了。

快到村裏時,雨下密了,溪麵上有了好多小圓圈。

聽說我們來了,一個村民特意夾著傘來接我們。他姓管,知道我們的來意後,倒覺得有些希奇,於是,他說,“我也是客家人哪。”我們再仔細瞧瞧,倒也沒發現有哪兒不一樣。

到了村口,我們又看到了來修水見得最多的那種植物,那種植物的花瓣泡在水裏再加進些芝麻或許還有蘿卜還有花生之類的東西散發出混和的香氣,讓生活在那個地方的人即便是與故鄉離得遠遠的,也能在那氮氯中一下子記起它的全貌來,包括祖母的笑外婆的橋老家的祠堂還有黑土上的紅薯。那種白色的或許還有黃色的花朵一簇簇長得十分藏龔,在屋簷下在菜地邊在籬笆旁,以甸甸謙遜的姿態占用最少的土地而獲得人們對故土最深的印象,這便是修水的菊花。

屋簷下還有一些像菊花一般樸實的村民,他們見我們來了,都衝著帶路的村民笑成了花朵,在他們眼裏我們反倒成了“客家人”。

在我國曆史上戰亂時期,從中原地區曾有百姓大舉南遷,分布在江西贛南、福建泉州、廣東梅縣一帶,他們被當地人稱之為“客家人”。多少年來,他們一直以頑強地保留自己的語言和風俗的方式來表達對北方故土的永久懷念。修水境內的客家人便是從那些地方遷徙而來的,散居於複源、山口和縣城等地。據了解,上港村有村民四百餘人,其中客家人有一百來人。這裏四麵環山,一條小河通迄著穿過峽穀盆地,百十戶村民就居住其間,這裏的確是個世外桃源,要不是那條新修的公路,誰都不知道這裏還有一夥人在悄沒聲息地繁衍生息著。

在村裏的大人管映東的陪同下,我們走訪了幾戶客家人。他們都很熱情好客,無一例外地泡菊花茶給我們喝。一些年長者談起他們的祖先來,充滿深情。其實,他們來修水都有十幾代,與當地人的風俗相互融合了,已分不清誰是誰的了。娶親嫁女隻有細節的不同,白喜事除本地人是作道場客家人做佛事之外也都大同小異。隻是他們還令人感動地保存著他們的方言。客家人互相講客家話自不必說,嫁出去的女兒回家省親依然是一口娘家話,就連娶過來的媳婦也會說客家話。我們隨便問了幾個小夥子會不會說,他們的神情讓我們感到這樣的測試是多餘的。不過老人們還是有一些優慮,害怕他們的語言在年輕的一代手上丟失了。

是的,一切都在變,就連河流山川或許還有天空莫非如此。現在村裏在思量著搞開發。路通了,汽車開進來了。鋸板機安裝在河沿邊,把一些又粗又長的原木鋸成了木板或方料,堆放得高高的;把一棵棵鬆木削成一塊塊長方形的木片晾在河灘上,滿坑滿穀,等待那些吼叫著的鐵獸將它們一一拖出山外,賣個好價錢。那種白色的“鍋”也裝起來了,老百姓借助於它可以把山外的世界拉到穀倉和灶台旁邊來觀看。

事實上,連他們的語言也在變。我們已經很難找出他們方言中應有的北方語係的痕跡,倒是與本地話更接近一些。這也難怪,經過了多少世代的融合同化,他們的血緣關係也變得異常複雜了。隻有一點還始終跟他們老祖宗來南方避亂時的願望保持一致,那就是他們永遠向往和追求安康和平的生活。

三、夜宿七裏排

在上港村,吃過桌上有狗肉有紅薯的午飯後,雨越下越大,不知道還能不能按計劃去七裏排。那是鄉裏離天空最近的一個村,那裏的村民在有著非同一般的自然條件下是怎樣生存的呢?我們也想知道。

我們從上港轉身回到鎮上已是下午二點左右,鄉財政所朱所長請來一輛“摩的”加上他自己的那輛,我們一行四人,全身都穿好了雨衣從複源鎮出發了。我要是知道有多遠或者有多難走這兩樣中的一樣,我就不會去七裏排了;我要是知道回來的路上雨有多大,我連複源都懶得去了。

那是條新修的馬路,也許實際裏程並不像感覺的那麼遠,但摩托車就像一頭饑餓的野獸,在叢林間在溪穀裏嗽嗽亂叫,被自己吵得失去了理智似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亂拱亂竄,讓我感覺是我被誰考驗過了十幾回,肚子裏早先的那點狗肉和紅薯沒準全喂給那頭餓瘋了的“野獸”吃了。

四點多我們才到達七裏排,摩托終於安靜下來了,停在一戶堆滿木料的人家場地邊。雨還在密密麻麻地下著,四野的山巒都被雨幕障住了,隻有幾米開外的竹林在輕煙中沙沙搖響。

我們就在這家住下來,朱所長他倆則原路折回。

起初,是一個姑嫂(方言,指姑娘)和一個男孩在堂前看電視,他們的衣著打扮比較人時。姑理熱情大方,忙起身給我們泡茶,茶裏有菊花、蘿卜,還有一樣是花生,茶裏或許還映進了兩個甜甜的小酒窩,喝起來特別香甜。待“水落石出”後,再嚼杯底之物,脆生生的,滿口生津。若非顧及斯文,我真想跟本地人那樣,用手掌朝碗口一拍,讓底上的“內容”落在碗口,剩下的事再讓舌頭去做;或者索性用食指去“掏之夭夭”。姑嫂用一台遠程子母機與她哥哥通了話,不一會,這家主人黎逢林來了。他的父母也從房裏來到堂前,坐在火爐邊。這家人忙給我們打來熱水,找來替換的布鞋。我們身上的潮氣和疲憊似乎頓時被趕走了。

聽了我們此行的目的,黎逢林很是自豪地告訴我們,誰誰也到過這裏采風,誰誰又如何向往到這裏來搞一陣創作。這裏晴天的確景色很美,他起身站在家門前指給我們看,嗒,從這裏向南看過去,連綿不斷的青山,山穀裏有人家,有時是一片雲彩,隻露出幾個山尖尖來。山穀裏有清可見底的溪流。東麵離這不遠處,還有一座大山叫李順尖,海拔有一千幾百米。隻可惜你們來得不是時候,下雨了什麼都看不到。

這時,盡管碗裏的茶還沒喝完,姑嫂又重新用碗給我們上第二遍茶了,依然是那些甜甜脆脆的東西,依然要映進去兩個甜甜的小酒窩。甚至在飯前,還上了一遍茶。不知道我們何以受到這樣的禮遇?後來有人告訴我們,這是貴賓的待遇。如果按客家人的風俗,姑娘出來上第二遍茶時,則表示經過一陣偷覷,她對前來相親的男子已心儀中意。此時男子若是看準火候眼疾手快遞上個紅包,證明兩情相悅,事情就有了個七七八八啦。

在接下的交談中,我們了解到,他們居住的地方有五六百米高,以往他們曾過著自足的生活,瓦屋五六間,土地十餘畝。可自從九八年那場洪水把他們的田地衝毀殆盡後,除開一點香菇和蜂蜜上的些微收人外,幾乎沒有什麼生活來源。山上有很多竹木資源但苦於運輸不便,難以生財。許多村民呆不下去了,紛紛遷下山去進人平曠地帶,謀求富庶的日子。如今村裏所剩住戶不多,過著比較拮據的生活。時節往來也不互送禮物,相逢一笑,就算這廂有禮了。山上有好幾年沒辦過紅喜事,逢到娶親嫁女,雙方主親吃餐便飯算是辦妥了。這個村出外打工的占人口的四分之一,黎逢林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女兒就在外麵,家裏的這個妹妹也曾經出去過,現在年已二十七八了,尚未出嫁。不過,她家人告訴我們,也快有主了。小夥子是縣煙草公司的,曾經上山來同她家人見過一麵。這家的大人對他說,選個日子,把兩家大人叫到一起吃餐飯,彩禮嫁妝都免了,剩下來你就可以把她牽走,別讓她餓著冷著就是了。

圍繞著在山上的去留,黎家曾有過多次的商討,意見難以統一。年輕人主張下山開辟新生活,年老的感到故土難離,中年人舉棋不定。不過守望下去的願望依然占了上風,畢竟山上的一切是這麼熟穩,而山外的世界對他們來說有些淒迷。好在從複源到村上的馬路最近已由一位湖南老板出資修通了,使他們和其他一些村民看到了新的出路。談到下一步的開發,他們的眼裏閃著亮光。

我們談到深夜,火盆裏的炭火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睡下來後,聽著窗外浙瀝的雨聲,呼呼的山風,我在想,眼下漫山遍野正是野桂花盛開的時節,在晴好的天氣裏,那些蜜蜂扇動著金黃色的翅膀,該有多麼忙碌。

第二天早上,吃過飯後,雨還在下,似乎它和主人一樣都在極力留客,但我們還是告別了這些熱忱的人們,再次踏進雨中。也許有一天我還會來的,但不一定非得是個雨天。

我們經過村裏隻有一個老師六個學生一間教室的小學時,雨下得更大了。望著那個二十九歲名叫吳冬梅的老師在給孩子上課,望著雲霧中時隱時現的李順尖,再看看那些孩子們可愛的背影,我想,他們一定得想法子走出山去,最好也不要選在雨天,因為路上有塌方,或許還有山洪。

這天,我們步行了二十多裏的山路到達漫江鄉,再乘車到縣城,身上幾乎濕透了。

2001. 11

重岩·幽簧·華南虎

冷較有情調,我們選在冬日的一天遊石門澗。雪後,不想這天竟少有的晴好,暖陽照得澗中無比清新明麗,好像節令又回到了秋天,讓人陶醉在山水之間。

走在尚有積雪的石階上,你會覺得時光的腳步在這裏留連忘返,不肯離去,而泥土和植物熟悉的氣息又使我們感到了一種自然的親和力。

翻過臥龍嶺,隻見“雙網對峙其前,重岩映帶其後”。真是一個絕好的去處!溪水在竹影樹叢掩映的石澗中潺潺流下,兩側是壁立千初的山峰,山和水交彙處便激發出塗塗的清音。這是山和水間的竊竊私語,它們說什麼呢?這麼僻靜,除了一些情話,還能說什麼?看起來,水要說得歡快些,但是山在無人時,誰知道他不會說些瘋瘋癲癲的話,讓水聽了含羞低頭啊。也許因了水的察性,她在幾座山身邊蜿蜒流轉,也著實讓那些持有“要麼一切,要麼全無”主張的山心煩的,最終“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則更讓那些癡情的山一場歡喜一場空。這山是鐵船、天池,如少年英俊;這水是石門瀑流,如姑娘秀美。有了山的陽剛,水的陰柔,組成一個和諧、動人而又奇妙的世界,便有著演繹不完的故事。

穿過文殊精舍,是竹影婆要,一片修簧。“獨在幽簧裏,彈琴複長嘯”。如今,王維的仙蹤何在?微風過處,隻有一陣簌簌喧響。靜臥竹叢的是一塊巨石,上刻一個倒寫的“福”字,那“福”字碩大無比,僅其一點就足夠一對情侶並坐,看來福氣夠大的。那麼,福從何來?原來,這方石刻正好在一個岔路口,往左,它與鴛鴦樓一水相連,與情人穀隔河相望,那邊自有風情萬種,此謂豔福;往前走,是觀瀑亭,眼前飛流直下,山下良田畝畝,遠處長江如帶,盡收眼底,風光無限,是為眼福;再往上是天池寺,那裏佛界淨土,用心靈之眼便可洞察精神世界的旖旎多姿,可稱“仙福”。頗有意味的是這之中暗含了人生三種境界,即世俗的快樂、知識的快樂和哲學的快樂。那天,我們沒去情人穀,穀中雲遮霧障,想必也是夠驚險的;再說,情人穀中尚有“觀音送子”,山下人口管得可緊呢!

我們駐足在一幅天然的“龍虎鬥壁畫”前時,有人告訴我們,前不久,一隻華南虎經過長途跋涉來到石門澗。那天中午有人看見它追趕一群野豬,從臥龍嶺一躍而過,斜刺裏踏上一條叢林小路,朝澗底奔馳而下,腳下飛出一團團土塊和嫩嫩的簧根。澗底有清清的水,水中有藍藍的天。那虎,像弓似的,以一個優雅的弧度一腳插進水中,把雲彩“嘩嘩”撕成碎片,濺得滿坑滿穀。那是隻雌虎,貴夫人似的,雍容華貴,昂首星雲。身上的皮毛閃閃發亮,花紋極其鮮活、絢麗。奔騰中,那身肌肉一埂一埂的極有韻致地蠕動,就像疾風吹過麥地掀起的滾滾麥浪,那花紋便在滾動中向四周擴張著它的美和力。

這隻華南虎莫非從晉朝東林寺虎溪橋上跑來的?那時,慧遠主持東林,送客從不跨過虎溪橋,而有一次他送詩人陶淵明和道士陸修靜出門,三人談笑間不覺越過石橋,頓時神虎大嘯,三人恍然大悟,相視而笑,拱手作別。而今,詩人和哲人早已不在,神虎有了失去歸依的悲哀。它要踏遍青山找尋他們的蹤跡,呼喚他們魂歸,他要像百眼巨獸看護金羊毛一般,成為精神的庇護者,守護著他們青燈黃卷、東籬采菊的生活,也為了在他們偶爾忘情“過橋”時長嘯一聲提醒他們:就此止步,不涉凡塵。哦,華南虎,是否你就是這隻神虎?如今,你是不是隱身於崖壁,化作了那一幕栩栩如生的龍虎鬥壁畫?

其實,尋覓哲人和詩人的豈止是神虎,多少人拜渴他們的遺蹤,隻是為了找到自己。回歸,心靈才複歸於平靜。那麼,“我是誰”或“誰是我”(石刻)呢?小時四條腿,長大了兩條腿,老了三條腿,這是誰呢?這個斯芬克思之謎即使解開了謎底,謎底重又成了新的謎麵,一個永恒的課題。

觀看石門瀑布,你或許對活著會有不同的感悟。石門澗上連天池、九奇、上霄諸峰,麵對鐵船峰,九道山川水源彙往一穀,從石門澗飛瀑而下,形成聞名遐邇的石門瀑布。的確,有容乃大乃壯乃奇,人的胸襟也同此理,寬容才能鑄就瑰麗多姿的內心世界。有跌落才成就瀑布之美,跌落也是向前,雖然在水平方向不明顯,但在垂直方向朝前邁了一大步。跌落還是一種加速,它使往後的路走得更快,比平緩的河流更早抵達終點。從視覺上看,跌落時,它才真正站立起來,成為一條頂天立地的硬漢。

再回首時,我們已坐在山麓一家小酒店的陽台上,一邊品順著啤酒,一邊打量著蒼莽的群山。空氣中彌漫著醉人的香味。山崖的某處,皚皚白雪反射著陽光,發出鋼藍色的光亮,“山在人間歸天管”,它永遠是那麼神奇、雄渾,既誘人又讓人迷惑不解。我們交談著,像是一場夢,不知是我們遊石門,還是石門來人夢。夢中的感覺是美好的,也許,往後我們已不再是過去的我們,而那邊的青山卻還依舊。

1997. 1

僧人·銀杏·明月湖

夜晚上山,意境尤佳。車子載著我們駛往雲居山頂部,人漸漸上升時,諸般意念漸漸下沉,沉到某個高度似乎就消失了。喧囂和躁熱遠去了,便覺得有如出浴般的清新爽快,與周圍清涼純淨的世界融於一體。繼而,終點到了,雲霧夾雜著點點雨珠縷縷飄來,置身於亭台樓榭之間,也便有了一種縹緲的飛翔感。

翌晨,我們西行至真如寺。此時,它還完全籠罩在一片迷離恍惚的煙霞之中,仿佛太始之初,混沌未開。沉沉霧靄下,隱約可見一湖,那湖像被薄雲輕掩的月亮,隻露出半輪,透著幽幽的暗光,凝重的霧氣與微明的湖麵仍在漸次分離,但並不明顯。殘夢依然棲落在湖水盈盈的眼波上,遲遲不願離去。

湖對麵便是真如寺的佛殿。其時尚早,門扉未啟,我們隻好繞邊門人內。院內綠樹掩映之中,白牆青瓦,黑白兩色間浸潤著檀香紫紅色的香味。一名和尚從殿內出來,與我們交臂而過。他在一塊空地上停下來,脫下黑色僧袍,想必是要練功,卻見他大搖大擺走出門去。不一會,牆外便傳來那僧人依依呀呀的歌聲,幾分捐放,又幾分空靈,韻味十足。

大凡寺院建格大同小異,而真如寺就其規模來說,可謂洋洋大觀,氣勢不凡。至今,它在我腦中仍像一座迷宮,不能曲盡其詳。其中,我對祖師堂印象尤深,香案上青煙嫋嫋,虛雲大師等老和尚的瓷質畫像供奉在壁完裏。依稀中,他們似乎正在傳經布道。門外遊廊上一方石碑銘刻著虛雲和尚泰然平和的囑托。他說,等他死後,焚燒完畢,把他的骨灰用油糖麵粉和好,做成丸,送往河中,“以供水族結緣,滿吾所願”。虛雲和尚以一百零幾高齡來雲居後,享年一百二十餘乃圓寂,化後留舍利子百餘顆。他一生苦心孤詣,普渡眾生,即使化去,也不忘結緣水族,真可謂達無我之真境,的確為常人所難及,而現代人最大的通弊也許就是不能體麵地對待死亡,保持不變的尊嚴。

感啃之中,我們聽到一陣蒼涼而神秘的呼嘯聲隱隱傳來,仿佛是來自地層中,抑或久遠年代裏深重的呼吸。循著聲息,穿過遊廊,院中一株蒼鬱渾厚的巨樹赫然而立,這就是我們在寺中每個角度都能看見的銀杏樹。“高樹多悲風”,原來聲音正來源於此。那悲涼之音好像深秋暗夜潮水穿過樹叢向堤岸彙湧而來的奔鳴聲,它生自樹巔,回蕩在纏滿繭絲般霧氣、形似蒲扇的葉片間,與眾僧低沉而悲憫的誦經聲形成呼應。古樹高十餘丈,腰圍六米,為唐道膺禪師所手植,曆時千餘載,“拔地參天,為一山之雄。”

頗有意味的是,大樹果實分有心和無心兩種。它像一位智慧老人,讓人敬仰。然而,一想到在我們之前它生長了上千年,我們之後它還將存續下去,就變得有些不堪承受。於是,每陣悲風響過,都會使心靈產生陣陣悸動。生命太倉促脆弱,有時你難免覺得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在“有心”與“無心”之間莫衷一是,左右為難,最終被弄得精疲力盡時,露出了無奈的微笑。

從寺中出來,回望真如寺,它依然雲合霧集,難睹真容。一條新鋪成的石路,左邊是湖,右邊是田。迎麵走來一名年輕和尚,編躍如一陣風過。他行走的姿勢獨特有趣,甚至可稱之優美,裹蓋在袍裏的兩隻手像船槳似的一下一下地揮動,向後劃出一個柔滑的弧度來。那是一種完全鬆弛了的狀態,不作任何設防,也不準備隨時攫取什麼。

再見明月湖時,已雲開霧散,湖麵似一輪銀白的滿月,在青翠之中承托出來。據說,湖水不溢不錮,常年保持均衡水位,似乎不受自然法度左右,它分明是一亂天池。此時,水波澹澹,波光澈澆,四周蒼翠的群山和尖尖的雲杉倒映在水底,簇擁著澄明暗碧的水空。倒影的一處空隙中恰巧露出真如寺一側典雅而精致的重閣飛簷。駐足岸邊,我遐想著,夕陽西下時真如寺的倒影該是如何的金碧輝煌;月色融融中,又該是如何的清麗沉靜。對美的些許領悟,令我感動不已。

不料,天空刹時間愁雲亂渡,聚散不定。我有些擔心起來,忍俊不禁朝湖中看去,隻見那倒映著的高邀而幽深的天心依舊凝然不動,靜如止水。

1997. 7

去七裏湖

清明前的一個星期天,我們帶孩子去城西郊的七裏湖玩。以往,幾乎每逢秋高氣爽之時,我們都要到那兒逗留大半天:看天空難言的蔚藍,看湖畔迷離的草舍,看水牛驟然抬起美麗嚴肅的眼睛。算是暫避塵囂,忘情山水。

就在去年大水過後的秋末,我們還都去過那裏。那裏沿途淤泥遍布,七裏湖魚蝦暴珍,蚊蠅飛舞。說實話,讓人敗興。

轉眼一個冬天過去了,春天也悄然走出一大截。周末,踏青的人們招搖著采來的花枝經過窗外,飄來縷縷芳香。妻子說,去走走吧!我說行啊。孩子問,去哪裏呢?我說,去七裏湖罷!好像我壓根兒沒把上回的事放在心上。

穿行在西二路上,眼前建築物不見破碎的玻璃,不見泥痕水跡;臨街的樓房也恢複了往日的模樣;餐館、發廊、雜貨店重新營業……一切似乎沒多大改變,但細瞧,某種曾經滄海後的倦怠和虛脫依稀存在。也許,這一切原本如此,變的隻是我們的心境。

公路上,運載泥土和構件的大卡車尖嘯著駛過,揚起經久不散的塵霧,顯然它們在搶修大型防洪工程,以保證洗劫不再來。

我們趁進一條岔道,來到街道的背麵。在尚未開發的大塊空隙間,這裏那裏一塊塊油菜地黃澄澄、青碧碧,一派喜人長勢。紫紅色的根部大多有二三根指頭般粗,株高過人。風一吹,起伏有致的花盞擠擠撞撞一齊歡快地攢動,仿佛在朝著一個看不見的目標趕路。

真肥沃呀!不要說菜畦,就是那些來不及運走的基建餘土和生活垃圾,隨手拋點種子上去,都會長成藏菠一片。路旁花壇裏,雖然柏樹和樟樹大多東風喚不醒,飛鳥也不來巢枝,然而,在這些病樹的根部,各種各樣的草類卻一個勁地瘋長:似乎野芹著意要長成雪鬆;野菠菜呢,欲與美人蕉比高低。一位菜農扒開作物根部,掬起一捧黑土,對我們說,看看,大水淹後,這土多肥!油膩膩的,就是埋下兩根木炭,沒準也會長出林子來。說話間,我下意識地移了移腳步,生怕不留神,那鞋底也會紮下根去。

眼下的這一切,不由得讓我想起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來。去年的那天下午,是張不易翻動的日曆,我從城西的一間大院出來,去到城東的報社上班,大門口人們驚慌不安傳播著決堤這個驚人的消息。居民們紛紛走出樓道,三五成群聚集著在馬路上,探聽著水漫城西的速度。

當我來到一馬路路口時,街上已是沸沸揚揚,汽車、板車、自行車和行人擠成一團,倉皇不安地通過填平後的龍開河狹窄的路口,如過江之螂般湧人城裏。這情景隻在戰爭影片中才見過。我走了幾步後,才發現自己已被裹挾在一條沉重的河流中,進退兩難。待我騎車來到煙水亭,再回頭時,新橋頭一片驚呼,煙霧騰空,似乎一丈多高的潮頭鋪天蓋地席卷而來,許多人扔下車子,跑到就近的高樓,想躲過這滅頂之災,卻被大樓中人絕望地擋在門外,旋即又悲哀無奈地扶起車子,拚命逃遁。跌倒,爬起,哭爹喊娘。那一刻,不幸的人們所有的從容、體麵和尊嚴在巨大的恐怖麵前一掃而空,隻是在後來如歌的擁軍潮中,才重又拾回。

可是,晚些時候,我在決口附近看到的卻全然不同。我趟過西二路漸漸長高的一個水域,腳步沉沉地走過一條堤壩泛著傷心綠色的芝麻地,眼裏是一麵破碎刺目的鏡子。越近江邊,越像走往山間,”嘩嘩”的水聲漸行漸高,猶如”錚錚”的琵琶在彈奏一支奔騰激越的邊塞曲,讓心弦越縮越緊。就近的工廠在拆卸轉移設備;滯留在高樓上的居民觀望著想作最後的撤離;身著戎裝或佩戴證件的人在小艇上遊動。激流掏空了鐵軌的路基跌落飛流,繼續撞擊著早已傾紀的圍牆,衝洗著大樹倒下後裸露的根須。

然而,就在此時,我卻意外地看到了一個魚躍人歡的熱鬧場麵,那情景也隻在表現豐收喜悅的記錄片中才看到過。許多壯實的小夥子在湍急的瀑流中,或貓腰,或追奔,不失時機地從水中提起一條條歡蹦亂跳的大魚來。

寒食,東風,柳絮飛。我們是走在去七裏湖的路上,在太陽底下看看青草青,桃花紅,聽聽蛙鳴、鳥叫,感覺著眼前的春天真正好,也就覺得沒有理由去過多地想那過去的事情了。

1999. 4

走進都湖古宅深院

在浩瀚的鄱陽湖東北岸邊,有個村莊叫石樹,屬都昌縣汪墩鄉所轄,村裏有一座罕為人知的古宅深院,它穿越幾百年曆史的滾滾煙塵,依然風姿綽約,保持基本完好。走進這深深庭院,猶如雨夜翻閱一本泛黃的線裝書,能聆聽得到那久遠的回聲。

庭院深深深幾許

連日的陰雨後,天空露出了稀薄的陽光,從汪墩鄉集鎮下車後,步行五裏多泥路,我們來到一條狹長的塘堰前,村婦在水邊搗衣洗菜,帶路的老裱指著橋那邊的村落說,諾!就是那座宅子。果然,在石樹村南端,一座古典建築風格的深宅大院以它宏大的格局區別於周邊的民居.赫然坐落在茂林修竹中,顯露的是那種秦磚漢瓦的灰色和親切。

我們到達大院時,一個村民正牽著一頭嚼草的水牛不緊不慢地從大門經過,公雞在水溝“哩哩”啼叫。時間是中午11點。大宅的頂部升起了嫋嫋的炊煙。

此前,我們已聽說了有關大院的一些基本情況:一個大門進去,屋連屋,牆架牆,完全是一座封閉式的整體建築,裏麵住著40多戶人家組成的一個大家族,都是同一祖先的傳人。看來此言木虛。大院的確氣勢不凡,它重簷疊閣,峰回路轉,洋洋大觀。據這個家族的大人吳柏壽介紹,當初這座大院占地10畝,有48個大天井,其中最大的天井有8分地,10間大廳,118間房。大院雖兩度遭焚,現在仍剩下69間房,8間大廳,15個大天井,小天井則不計其數。

即便如此,當我們行走在這迷宮般回還往複的房間、遊廊與天井交織的大院中,仍不免有些像劉姥姥走進了大觀園,不知方位,驚訝不迭。這種大院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福建的土樓。那麼,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大院呢?建造者建造它又緣於何種動機?一筆意夕卜之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