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春天的夢。這銷魂的夢,左右了左丘十二年。那麼平靜,那麼恬淡。雅各又在高談闊論,法蘭西民族的風尚。雅各思維敏捷,智力過人。思想悲觀消極。崇尚馬克思,但又極讚賞西方現代哲學思想。對薩特、詹姆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這種矛盾的思想常遭到朋友們的嘲笑。每次他都大聲地反駁:“你們這些低能兒,你們知道不知道,衡量一個人智商的高低就是看他能不能同時容納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而不影響其處世。”這風格充滿了法蘭西的自信。
“今天,誰都承認現階段的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和馬克思主義並行不悖的。但如果這個結論在二十年前提出來,肯定會被看做反馬克思主義的觀點而遭到批判。對於這兩種截然相反的結果,我們都可以作出馬克思主義的解釋。可見馬克思主義是無往而不勝喲!”雅各不無嘲諷地說。
“這就給我們搞理論的帶來了很大的困難。”老汁說。
“我想,我們下篇論文應該寫‘現代西方哲學·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重點放在法國存在主義,美國的實用主義。秋實,你那命題等下回再討論。”
左丘開始準備菜,很簡單,把他們帶來的菜熱一下。林森準備湯和飯,左丘對這太熟悉了,多少年了,一年一次聚餐討論,都這樣,每人自帶菜。
“我還是那個觀點,鴉片戰爭是以野蠻的手段,達到文明的、進步的效果。試想,如果英國人不打進來,不打碎關閉了幾千年的封建大門,中國封建社會這巨大的、笨重的輪子不是照樣轉下去嗎?說不定你我還留著辮子呢!”
老汁說著,悠緩地點上支煙,他慢悠悠地吸了一口又說:
“事實上馬克思在‘不列顛在印度的統治'一文中已經闡述了這個觀點。”
他翻開馬列選集讀道:
“從純粹的人的感情上來說,親眼看到這無數勤勞的宗法製的和平的社會組織崩潰、瓦解,被投入苦海,親眼看到他們的成員既喪失自己的古老形式的文明,又喪失祖傳的謀生手段,是會感到悲傷的,但是我們不應該忘記:這些田園風味的農村公社不管初看起來怎麼無害於人,卻始終是東方專製製度的牢固基礎;他們使人的頭腦局限在極小的範圍內,成為迷信的馴服工具,成為傳統規則的奴隸,表現不出任何偉大和任何曆史首創精神。我們不應該忘記那種不開化的人的利己性,他們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一塊小的可憐的土地上,靜靜地看著整個帝國的崩潰。各種難以形容的殘暴行為和大城市居民的被屠殺,就像觀看自然那樣無動於衷;至於他們自己,隻要某個侵略者肯來照顧他們一下,他們就成為這個侵略者的無可奈何的俘虜,我們不應該忘記,這種失掉尊嚴的,停滯的,苟安的生活,這種消極的生活方式,在另一方麵反而產生了野性的,盲目的,放縱的破壞力量,甚至使慘殺在印度斯坦成了宗教儀式。
的確,英國在印度斯坦造成社會革命完全是被極卑鄙的利益驅使的,在謀求這些利益的方式上也很愚鈍。但是問題不在這裏。問題在於,如果亞細亞的社會狀況沒有一個根本的革命,人類能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如果不能,那麼英國不管幹出了多大的罪行,它在造成這個革命的時候畢竟是充當了曆史的不自覺的工具。這麼說來,無論古老世界崩潰的情景,對我們個人的感情是怎樣難受,但是從曆史觀點來看,我們有權同歌德一起高唱
既然痛苦是快樂的源泉,
那又何必因痛苦而傷心?
難道不是有無數的生靈,
曾遭到帖木兒的蹂躪?”
大家認真地聽著,秋實點點頭,在坐的每一個人,乃至於空氣中的每一個分子都在認真而沉重地思考著馬克思的這個深刻的觀點。
左丘勸大家吃飯,林森買了不少酒,把剩在身邊的錢全買酒了。
“我覺得我們要重視新的科學理論,新的理論動態,這對我們更好地研究馬克思主義理論,更好地研究中國的問題是有幫助的。現在有二千四百多門學科,形成三代交叉科學。從第一代邊緣科學,第二代綜合科學,到第三代彙流科學總共才不過幾十年的時間。現在人們思考問題都已開始用自然科學的思維方法來研究社會科學的問題,用社會科學的思維方法來研究自然科學的問題。如技術經濟學,數學語言學,係統論,科學學,未來學等。馬克思主義作為一門社會科學,我覺得也應該借鑒這些方法。”林森說。
老汁,秋實讚同林森的觀點。
“馬克思確實偉大,他的《資本論》確實很有價值。可是,幾十年來,在中國,馬克思成了上帝,《資本論》變成了《聖經》,這就束縛了我們的理論研究。”
“稍有一點不同於馬克思的觀點便大遭撻伐。”
“不過,現在好多了。近來意識形態的鬆動確實令人高興,若這樣下去,中國的理論一定會豐富燦爛。”
“先生和冉冉若還活著,一定會寫出更多的文章。”
悲哀把大家罩住了。林森悶悶地喝了一大口酒,左丘離開座位走進廚房。
酒已喝得差不多了,大都有幾分醉意。
“我提議,為我們的雅各賓俱樂部,為我們的理論討論會,為我們能多寫出些有益於祖國的論文幹杯!”秋實說。
左丘等林森喝完了酒,把酒倒在林森的空杯裏,自己隻剩一點幹了。
林森喝了不少,有點醉了。他們走後便大睡起來。四點時,他被慧慧叫醒了。
慧慧成熟了。每星期天來一次,平靜而麻木。若林森對她冷漠,發火,她就回去,若林森心情愉快,就多坐一會兒,隨便聊些問題,談談對林森小說的看法。平時,聽完課,總是去臥室看書,過去的快樂沒了。憂鬱充滿著她的思想。她的眼神變得深沉憂淡,以致於引起了她父母的不安。她的心情是悲苦的,她為自己感到不幸。但她心裏想定,不管怎樣,她要等到林森結婚後再找對像。若心境還是不能恢複,那幹脆就不找了。她就嚐嚐獨身的味道。她有點害怕真的懷孕,老朋友遲遲不來。就兩次能碰上嗎?後來終於來了,她立刻請了五天事假,到杭州、蘇州玩了一圈。她站在靈隱的大佛像前,久久地盯著那佛像慈祥的麵容。她的麵前跪著虔誠的男女。她對林森說過,他結婚時提前告訴她一下,那時她一定要為林森燒一次香,就到靈隱。她站了許久,虔誠地為林森禱告。過去她不怎麼跳舞,因為林森不會,也不喜歡,近來她又恢複了舞場皇後的身份。過去她隻跳三步、四步、探戈,現在她跳起了迪斯科、扭腰舞。隻有在舞場中,她才忘卻憂傷。隻要不是壞事,她什麼都想試試。有幾次她跑到有老外的舞池去了。
“How do you do Miss?May I have the favour to dance with you(你好,小姐,我可以請你跳舞嗎?)?”一個金發青年間慧慧。
“With pleasure〈可以〉.”慧慧微笑著回答。
那麼魁偉。那眼神,那麼自信。林森,林森,你怎麼在這?
“林森,林森。”
“What〈什麼?〉?”
“Beg Pardon〈請原諒〉.”慧慧窘迫地說。
“I should think you dance much,Miss(小姐,常跳舞吧?)?”
“Oh no,to tell the truth,I haven’t danced for long (不,說實話,好久沒跳
了。〉.”
“Still you dance wonderfull well〈可你跳得真好啊〉.”
“Thanks.”
“What beautiful you are(你真美).”
“Is it truth (真的嗎)?”
慧慧心裏充滿了愉快。
“I hope you will do me the honour to Stay for dinner (我想留你吃晚飯行嗎)?”
慧慧沒聽懂,疑惑地看著他。
“To Stay for dinner(留下吃晚飯).”
“Oh Sorry I can’t Stay(對不起,不行).”
慧慧歉疚地說。舞曲一停便出了舞廳。
慧慧變得很憔悴,眼睛更大了,但眼神卻有點澀。有時慧慧會整夜地坐著,想著心事。林森的《青春的情愫》她看了幾遍,一個夢,一個幻想。她讀後,心情是灰暗的。她不會再有激情,隻是例行公事一樣,每星期天去一次。
林森醒了,看著慧慧這張憔悴的臉。近來他越來越感到對不起慧慧。隻要見慧慧,他的心就被什麼東西咬噬著。
“慧慧,對不起你。但我確實愛左丘。”林森低沉地說。
“不是愛,是同情。”慧慧平靜地說。
“是的,是同情。”
“愛和同情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