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人家一個情,不能知恩不報。”
彪哥立刻明白這個人是誰了,但他不看好這位“另一條道上的老大”,他告誡巡洋艦:“他不是一片天,他不過是飄在你頭上的一塊烏雲。”
“人家落下一個雨點,都是砸死你的隕石。”
“捅破這層烏雲不需要我以死作為代價!”彪哥覺得巡洋艦不是在製造恐嚇,就是在釋放煙幕彈,反而無所顧忌地說,“我是想給你一個活明白的機會!你應該說出真相,讓雇主受到懲罰,讓被頂替你殺人罪名的無辜者走出大牆。”
“那不是什麼機會,那是高壓線,是絞索,我還沒有活膩,我不想把腳踩上去,把頭套進去。”
巡洋艦絕情地說完最後一句話,起身讓監獄幹警帶他回去。
來去匆匆的彪哥乘著月色潛回故鄉——天堂湖對岸的隔橋村。一張貼在監獄大牆的通緝令,催促著他急匆匆地踏上圓夢之旅。
黑幽幽的湖水倒映著一彎明月,湖浪輕輕地拍打著寂靜的柳岸,把彪哥對故鄉的一往情深消融在神秘莫測的詭異氣氛裏。彪哥不敢斷定湖邊鬼影般的蘆葦和岸上張牙舞爪的樹影,會不會有隱藏的警察在恭候他的蒞臨,被追捕的通緝犯的家鄉,總是警察守株待兔的首選。彪哥壓根沒有想走進自己的家門,盡管他知道被勒令停業整頓的父母親此刻正在家裏惦記他和寡姐,他還是選擇了逃避,對家的平安和小村寧靜的饋贈是不打攪。
彪哥剛剛離開監獄接見室,就曉得了把他列為榜首的通緝令已經發出。幸而通緝令不是貼在監獄大牆上,而是出現在等待他返回的出租車的對講機裏。出租車公司的調度室正在傳達這份通緝令的內容,意在發動的哥提高警惕,幫助公安局提供線索。好在對講機無法顯示彪哥的麵容,這讓他在返回故鄉的路上不必和開車的的哥躲避這張滄桑的老臉,正好集中精力回味通緝令的內容,因為今天的通緝令內容將會是明天起訴和判決的理由。
彪哥被通緝令“罩”住了。遭到查封的生日宴會被定為“策劃幫派火拚”的“黑社會聚會”,他成了“為犯罪團夥提供資金支持”“帶有黑社會性質的首犯”,早年間被處理過的犯罪,再次被羅列出來,不管跟他有無關係,一律列在他的名下。
通緝令給彪哥帶來了一份遲來的清醒。彪哥自認為五年來人的生活早已與往事告別,沒想到人家又循著往事的足印從背後追殺過來。他原以為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隻需在工商局注冊,到稅務局納稅,永遠不會跟公安局打交道,可沒有想到,他在公安局裏注過冊的案底竟成了他永遠無法抹去的陰影……
彪哥仿佛聽到了追捕的腳步聲,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要趕在警察追捕的前麵,逃出警察架控的天羅地網。魚死網破不屬於他,他要留得青山在。亡命天涯的經驗和艱難環境下的生存能力,還有與警方周旋的空間和餘地,堅定了他遠走他鄉的信心。
在此之前,他還需要做幾件事。其中一件事就是探望巡洋艦的老母親,做最後的告別。
巡洋艦的家在一條船上。巡洋艦還在大西北勞教時,他的老母親舉債買下這條船,為的是日後給兒子留下一條生路。巡洋艦生在船上,他應該是船上人,可回來後的巡洋艦沒有在船上住上一夜。故鄉係不住浪子的心,闖蕩的野性令巡洋艦更習慣浪跡江湖,過另一種漂泊生活。無依無靠的老母親靠著這隻船,長年扳蕩在天堂鎮和隔橋村之間的水路上,販運鮮魚水菜、磚瓦灰沙、捎帶過往行人。船總是在傍晚靠岸,縹緲的炊煙寂寞地升起,漁火在夜空中透出平淡的甘苦。
彪哥登上小船時,巡洋艦的老母親正在念佛,搖曳的燭光和飄逸的煙火映照著老人透著悲憫祥和的臉龐。
腳步聲打斷老人的誦經,她問:“是來送山貨的嗎?你在家等著就是了,我明早去收。”
老人的眼睛不濟了,她沒有認出彪哥。
“伯母,我是阿彪,我來看您老人家來了。”
“阿彪啊,你也從大西北回來啦?你見到我兒子了嗎?聽說他又回去了。”老人家知道巡洋艦又犯事了,卻以為關押犯人的監獄都設在大西北。
彪哥心中一陣內疚,因為跟巡洋艦的疏遠而虧待了她老人家,五年來他是頭一回登門拜訪,難怪老人家還以為他剛從大西北回來。
“伯母,我是和您的兒子一塊回來的。明天,我還要和他出去打工。”
“他怎麼不回來見我?”
彪哥趕緊再編一個謊言哄老人家。
“他沒臉見您,他說掙了錢回來給您蓋個二層小樓養老。”
這是彪哥心中的夙願。通緝令不再給他留下實現這個心願的機會,他隻能把一摞子錢放在老人家的佛龕下麵。
“怎麼還要出去闖禍啊?”
“出去打工掙錢。”彪哥解釋說。
“業障啊!”老人家歎了口氣,說,“沒有錢,你們要學壞,可有了錢,你們就能學好了嗎?”
彪哥心想,我能學好,可沒有機會了。他曾經答應給村子修一個碼頭,通緝令也把這個願望變成了碎片。
他還能對老人家說些什麼呢?悲情隻能讓他沉默。
老人家接著說:“三界如火宅,能跳出來自了就善哉啦!”
“那你就給菩薩求個情,讓她發發慈悲,免了我們的罪孽吧。”彪哥悲切地說。
“從雙手合十開始吧。”老人家閉上眼睛,合起雙手,開始禱告。
彪哥默默地退出,他不想打攪老人家的念佛。
就在他戀戀不舍地回眸一望時,猛地聽到一句如雷貫耳的叮囑:“你該上岸了。”
彪哥不由得打了個激靈,好像聽到了空穀回音,醍醐灌頂般的震撼令他止住了離去的腳步。老人家依舊打坐在佛龕下,雙目緊閉,呢喃地誦著佛經。
他該上岸了,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岸在何處?
老人家默而不答。
彪哥趕到省城已是翌日清晨。他和長途客車一樣疲憊,客車停了下來,彪哥卻要繼續奔波,去尋找正義的支持。
彪哥懷中揣著一份材料,看看題目就夠嚇人的了:“青楓巷雇凶殺人案的線索”。二百多字的材料寫滿八頁信紙,字字如隕石落地,橫躺豎臥,張牙舞爪。彪哥自知不成體統,因不便請人代筆,隻好自己動手,連錯別字大白字碼在一起,總算把意思寫明了。他深信自己已經從巡洋艦的口中探明了吳老師被害的凶手和他幕後的元凶,他也知道捅破這片烏雲,需要權力的支持。省人大法工委沒有理由不接受他的舉報,哪怕眼下他的身份是一名榜上有名的通緝犯。
彪哥沒有走到省人大法工委接待室的窗前,就落荒而逃了。找到省人大法工委接待室蝸居的小巷時,小巷外麵擠滿的警車,早已排成了車牆車巷,隻留下一條獨木橋似的縫隙,供上訪人員輾轉通過。那些來自各個地市的公安局、法院的警車毫不掩飾自己的牌照,安民告示般張揚著含而不露的告誡和阻撓。彪哥在看到潤江公安局的警車後,連半秒鍾的猶豫都沒有,就選擇了轉身離去。
這一刻,他才知道高壓線就橫在他伸張正義的路上,他離省人大法工委接待室的窗口不過幾步,可這幾步就是無法飛越的萬重關山。
彪哥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如果我懷裏揣的不是揭發材料而是一枚炸彈,我會怎麼樣?一瞬間,蘇婭焦急懇求的臉,巡洋艦老母親慈祥祈盼的臉像一枚枚清晰的休止符在彪哥眼前閃過,他打斷了突兀的念頭。
雖然不能斷定停在法工委接待室巷口外的警車是針對彪哥有備而來,但是呈送材料的渠道肯定是被封堵了。類似的情景在省城的其他公檢法機關門前也不陌生,有警車警察護衛的地方,都是異常的詭異和冷落。彪哥不能在省城徘徊了,任何一輛潤江的警車上都會有幾雙認識他的眼睛,落在人家手裏的不隻是他本人,而且還有懷裏揣著的舉報材料。那份舉報材料一旦遭到封殺,青楓巷血案的真相就會被掩蓋,甚至會牽連蘇婭遭到不測。
當務之急是把這份材料拋出去。
彪哥在一個小巷深處的公用電話亭開始了另一種試探。他給蘇婭打電話,無人接聽。又給小雪撥打電話,小雪告訴他,蘇婭被人帶走了,不知關到什麼地方。你不要過來,更不要給我寄什麼材料。
彪哥知道自己像一頭突圍的獵狗被罩在網中了。他唯一能夠做到的是把材料寄存在靠譜的人手中,這個人隻能是遠在北京的餘湘餘老師了,她既然能夠通過小雪蘇婭找到我,她應該對我有所了解和寄望,我應當把我了解到的情況告知她。
稍加思索後,彪哥來到一家郵局,通過黃頁的電話簿查到了餘老師所在大學總機的電話。總機告知的電話號碼是一組讓他終身難忘的阿拉伯數字,關係到成敗在此一舉的阿拉伯數字在彪哥的手指下顫抖著,嘀嗒著,呼喚著遠方陌生的熟人。
電話撥通了,接電話的正是餘老師本人。她對彪哥的熟知和關切,讓彪哥無法抑製住的激動終於化成淚水湧上眼眶,他隻能語無倫次地把急於說出的話傾瀉出來。
餘老師答應他說:“把材料寄給我吧,我知道該怎麼處理。”
彪哥一塊石頭落了地,他又想到了另一個生命攸關的問題。
彪哥問餘老師:“我已經被通緝了,你能告訴我嗎,我的彼岸在什麼地方,我怎麼才能上岸?”
餘老師沉吟了一會兒說:“你的岸在回頭。”
“回頭?”彪哥不解其意。
“通緝令不是裁定書,也不是判決的依據。如果你刑滿釋放後沒有觸犯法律的行為,你應該理直氣壯地麵對通緝令。”
“你不會是在勸我自首吧?”彪哥倒吸一口涼氣,不敢相信地問道。
“我不主張你用逃避對抗通緝,那是一個懦夫,或者是一個對自己缺乏自信的人的愚蠢選擇。你應該用自己的勇敢和坦蕩證明自己的行為。打黑畢竟不是黑打,沒有哪個權勢人物能一手遮天。”
“你知道,我遭過蛇咬,我怕井繩。”
“我會關注你的訴訟,如果你願意我做你的辯護律師,我會出庭為你辯護,用事實揭穿背後的黑幕,證明你的無辜。”
彪哥好像被餘老師從背後擊一猛掌,迷惘的靈魂從自我打算的圈子裏跳了出來,在一片新的空間徘徊。在寡姐和蘇婭先後遭到不幸後,自己再選擇潛伏或脫逃,就是一個十足的卑鄙小人的作為。如果需要投石才能問路,他應該把自己作為一塊頑石投進地獄。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呢?如果隻有監獄才是通向法庭的唯一之路,才能到達申辯的終端,我為什麼不去敲它的門?
彪哥想問餘老師,這是跳出三界外,這是回頭是岸嗎?但是他說出的卻是另一句堅定的話:“我去了。”
彪哥原地給七科長掛了電話。七科長已經升任潤江公安局刑警大隊大隊長,兼嚴打辦公室副主任。他聽到彪哥願意前來自首,如釋重負地說:“阿彪啊,你變得聰明了。自首投案當然是越快越好啦,我在刑偵大隊親自接待你。”
彪哥說:“我有一個要求。”
“說!隻要我能做到。”七大隊長痛快地應允道。
“解除對蘇婭和我寡姐的關押。”
“好,我答應你。”
“三個小時後,我會趕到刑偵大隊。我想在到達之前,聽到她們自由的消息。”
“我會讓你親眼看著她們走出拘留室。”
彪哥義無反顧地往潤江市趕,他要兌現諾言。
再次路過天堂鎮,意想不到的塞車把彪哥乘坐的出租車堵在這裏。
彪哥以為不過是一場小小的交通事故,隻要交通警察及時疏散擁堵,他還能按時趕到刑偵大隊。這是他坐在車裏看見閃著警燈鳴著警笛的警車飛速駛過後的最初想法,後來才知道出動的警察直奔天堂度假村而去,那裏出事了。
一位剛剛離開天堂度假村的食客神魂未卜地對周邊圍觀的人們說:“……正吃著飯呢,就看見來了一群光頭,每個人手裏都提著一個黑布袋,裏麵裝著挺長的杆子,像是魚竿。我還以為他們是來天堂湖釣魚的遊客,沒想到他們從布袋裏掏出的是砍刀和棍棒,衝著吧台和總經理辦公室砍殺過去……”
彪哥立刻意識到天堂度假村發生了什麼事。多麼熟悉的行為特征:光頭、套在黑布口袋裏的砍刀、棍棒,還有襲擊的目標鎖定常助理。昔日的老友背著他采取報複行動了。不用說,這是一個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進行的一場錯誤的行動。失去理智的老友們,把對反水和告密的痛恨急於發泄到常助理身上,無疑是飛蛾撲火。或許,他們還想通過這種行動去聲援遭到通緝的老大,可彪哥更希望他們安穩地過日子,不鬧騰,不惹事……
弟兄們,你們難道忘記了我的話了嗎?仗劍隻是一種神往,行俠難容社會,江湖險惡,好自為之啊!
彪哥催促出租車司機把車開到度假村,他希望能夠盡力收拾殘局。
餐廳像剛剛發生過強烈的地震,桌椅的廢墟上,散落著杯盤和水晶吊燈的碎片,濺落在四麵牆上的紅酒和菜湯,勾勒出奇異的圖畫,好似野獸派的畫廊。觸目驚心的血跡從總經理辦公室一直滴落到吧台,把彪哥殘存的千萬不要鬧出人命的希望擊得粉碎。
彪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間冒出的四支黑洞洞的槍管把彪哥逼進角落,一身防暴打扮的七大隊長出現在他的麵前。
“不好意思,既然在這兒碰到你,就不能算自首了。”
“任憑發落。”
彪哥不再爭辯,因為他萌生了替這次洗劫頂罪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