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關於砍伐老竹的報告
潛 皮
“啪!啪!”短捷而清脆的兩記耳光,在縣府高聳的大樓內的走廊裏餘音繚繞。這是白雲山自然保護區管委會主任吳達升自己用肉實的巴掌在扇他自家的兩腮。那巴掌與兩腮有如油浸泡過又在民間藝人手裏嫻熟地玩過十年的兩塊竹簡相擊,很有樂趣。這個人有個良好的習慣,凡做錯事說錯話,懊悔時就偷偷地扇自己的耳光。決不遷怒於他人。
他掖著公文包要往電梯裏鑽。生怕他舉止被別人看見。
齊縣長聽到“啪!啪!”兩聲奇特的響聲,慌忙從辦公室旋身而出。他猛然想到美國紐約與華盛頓的9.11,下意識地牽連到恐怖爆炸之類。他把憋了滿肚子氣的吳達升送出辦公室還不到十秒鍾。這家夥公文包裏是不是藏了炸彈?
一看!大樓的走廊裏沒有冒煙。長長的走廊裏隻有吳達升一個人的背影。
“老吳!”他貿然地叫了他一聲。
吳達升聽到縣長叫他。剛要跨進電梯裏的那隻腳收了回來。轉了個九十度的身,站住,讓電梯張著大口等著他:“齊縣長,還有什麼話?”
“你沒事吧?”
“嘿嘿嘿……沒事。不就這事嗎?”
“剛才……”
”沒事·”
“沒有就回去吧!抓緊時間,先寫個報告再說。”
“我肯定會抓緊:齊縣長,我還得抓著你不放呢。嘿嘿嘿!“ 一抓緊·”
“嗯,抓緊。”
這事能不抓緊麼?
電梯沒有等他的耐心,詭橘地眨了幾下眼上去了,故意出他的洋相似的,把他晾在那裏。好半天才下來。
他鑽進了電梯,靠在不鏽鋼的內壁上。幸好電梯裏隻有他一個人。明晃晃的鋼板照出他的臉嘴。他好像一下子不認識自己了,尖臉猴腮的一副勞碌相,可憐兮兮的。他又捆了自己兩耳光:,電梯是密封的,那清亮的響聲渣兒也不剩全吸收進了他自己的耳朵二他罵道:“臭嘴!活該。臭!該說時不說,不該說時愛說。那天,到了舌尖上的話為什麼吞回去?唉!誰曉得弄出這麼大事來。今天說破嘴皮也不管用了。還要寫,寫成報告。報告報上去還得去說,說了不算還得批。批!呸!臭嘴!”電梯下達到“I”時,他連忙又捆了自己兩耳光。打得既親切又可愛,仿佛幼年時犯了幼稚可笑的錯誤,母親疼愛他的那種打法了。
他坐上了回保護區的車,叫司機快點開。回去趕快寫報告。
他原是林業局的局長。五十二歲了。處於上又上不去,退又舍不得退下來的尷尬境地。到自然保護區來當主任是他蓄謀已久的差事。不僅名正言順提了半級,體麵地退隱山林,而且得了個肥缺。白雲山自然保護區是國家一類自然生態保護區,跟聯合國也掛上了號。行政上由地方管,經費由國家財政撥。有時還可以拿到聯合國的美元。上京就像走娘家,出國考察跟走外婆家差不多;保護區又是著名的避暑勝地。省、市都在這裏蓋有療養院。縣裏把保護區當搖錢樹。山腳下賓館酒樓,歌舞升平,洞天福地,快樂逍遙。雖然離縣城有五十公裏,驅車一小時就到。人家周末往白雲山跑去度假,他恰好相反回城上妻子的班。他妻子在縣城文化局工作,也將近退休年齡。女兒已作了他人婦。他本打算在管委會主任的位置上退休後讓妻子來一同享受大自然的恩賜,在此延年益壽,頤養天年。誰知一不小心弄出個不大不小的麻煩來。
春暖花開時,部裏的首長到南方來視察。不是來視察保護區,自然保護區隻是部裏管的一項工作。有一個專門的司長管。恰好那司長隨行,給他透了個信息:要從保護區路過。吳達升畢竟在官場上混了半輩子,這種機遇當然不能放過。在電話裏跟司長一番懇求。部長從來沒有到過白雲III,經司長一番慫恿,作了個臨時變更:既然來了,也要看看,哪怕是走馬觀花:
他放下電話就給縣長彙報。縣長當然也想接待部長。保護條例.上有許多“禁”字,使得縣裏的許多開發計劃不能伸展。如果能讓部長高興,不知不覺中稍帶出一個“可”字。留下談話紀錄來,縣裏的旅遊開發就可以得寸而進尺了。吳達升則想得更實在。隻要部長一句話,給保護區增加幾十萬經費,不就像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他差不多看到了那餡餅在頭上轉了,能不伸脖子嗎?
陪同部長視察的一行人除了部裏的隨行人員外,還有一個副省長,主管廳的廳長,處長等等。縣長、秘書長和主管局的局長、秘書們早已到保護區進山門的牌樓敬候部長們的車隊。吳達升雖然是自然保護區的主任,此時此境,他已顯得微不足道了。,好在他與司長相熟,司長把他的手牽過來,介紹給部長,與部長親自握了手。也算是今生一幸了。
走馬觀花的視察當然由他作向導。邊走邊介紹,作為管委會的主任,自然胸有成竹。他在官場磨礪了半輩子的那副嘴巴此時派_L了用場。部長一路考察,車馬勞頓,本來有些累了。到白雲山自然保護區本不在這次考察的項目之內。換了一個環境,調劑一下,權且當作休息。
山間小路上,溪水潺潺,瀑布飛濺。山花爛漫,鳥語惆啾。層巒疊嶂,古木參夭。清淨的山風搖曳著竹影,空氣裏夾著野花的芬芳。一行人幾乎忘記了吳達升在那裏嘮叨。
部長,省長,司長,廳長,縣長,處長,秘書長,科長,長長緊跟,長長一路人馬,古老的石級台階雖然曲曲折折,上上下下,彎彎繞繞,一長溜十餘人,非常自覺地按照自己的行政級別井然有序,誰也不越位一步。好像事先有紀律規範過,透逸而行,看山賞景。惟有主任吳達升不敢走正路,在石階兩邊的斜坡上跳來跳去,彙報著。他也在察言觀色,盡力投其所好。他早聽司長說過,部長是博士出身的官員,行家。近年來他雖然學了不少業務知識,卻不敢賣弄了。殊不知那部長是學海洋生物的,對深山老林並不諳熟。所以,部長的情緒極佳,一路風塵被青山秀水蕩滌一淨。他當然知道白雲山自然保護區,那隻是在乏味的地圖上,資料上,報告上看過。實情實境讓他為之興奮。他索性坐在一坡秀竹林不走了,仿佛走入了太虛幻境。破土而出的春筍拔節有聲。山穀翠竹風動有影。竹林間夾雜著一些稀有的喬木,有幾株數百年柳杉,樹冠如寶塔直指雲天。部長大發感歎:“這片竹林太美了,要保護,一定要保護。一草一木,一竹一筍都不能動。”副省長,廳長,縣長們立即應和,對著吳達升說“保護,保護。一草一木,一竹一筍,千萬不能動”。處長抓住了個說話的機會,強調說,“白雲山的楠竹是我國稀有古老種群,聯合國專家來考察時作過鑒定。一定要確保。”這字字句句都落實到保護區管理委員會主任吳達升的頭上。吳達升也連連點頭,表示應諾,責無旁貸。在講保護措施與成績時,時不時地吐出真言:人手不夠,經費不足。
部長發現在竹林裏有兩個剛砍去了楠竹留下來的竹莞兒,走過去用腳踩著一個竹克子說:“這是怎麼回事?有當地農民到核心區內偷伐?”
眾官員圍了過去。好像抓賊拿贓,望著吳達升。
吳達升臉一陣紅,結巴得不知怎麼說好。如實彙報吧,等於說部長無知無識,出洋相。站著的有廳長、縣長,還有秘書之類的大官小官,所有的人都比他官大,至少比他權大。廳長若是不懂,縣長肯定懂。縣長不懂,秘書長絕對懂。縣長秘書長是山裏人他知道:難道司長也不懂?司長沒有開口,輪不到廳長、縣長來說。人家都是權威人士。輪到他嘴長,逞能?壞部長的情緒?連準備好的午飯也不吃就走了,那幾十萬豈不泡湯?還有縣長的那番良苦用心豈不白費了?吳達升畢竟是聰明人,沒有直接地去解說這留下的竹莞子的來因,而是順著部長的話來回答。
“部長,保護區方圓幾十裏,保護區的專職護林員才十幾個人。這兩棵竹莞有兩種可能,一、可能是風吹倒的老竹被護林員清理後留下的;二、也有可能是被偷伐的。山下的農民上山來偷挖竹筍,偷伐成竹,有些防不勝防啊!我們的工作做得不夠。今後一定要確保在核心保護區內不損一草一木,一筍一竹。”
部長說:“一定要確保。何司長,回去後研究一下,是否可以給白雲山保護區適當增加點經費。”
縣長、廳長要的就是部長的這句話。哪怕把吳達升的烏紗摘掉。
吳達升想的就是部長的這句話。如果這句話兌現了,吳達升抓住部長來白雲山視察就是成功之舉。烏紗帽戴得更牢。兩個竹莞子倒成全了他的好事。
何司長是部長的親信隨員,當然樂意去落實。
下山後白雲山莊的山鄉特產午宴也令部長餘興未減。半天的順路視察順利圓滿。一路上,這位看慣了海洋的部長好幾次跟司長提起那滿山可愛的竹林。司長牢記在心了。
一個月之後,部裏果然下達了一個專門文件,給白雲山自然保護區增加年度經費三十萬。餡餅真的從天而降,套在脖子上了,喜得吳主任來不及咬一口就向縣長報功。縣長表揚他能幹,生薑還是老的辣呀!局長也巴結他,說他會在北京拉關係。羨慕他跟何司長搭上了橋。連廳長也誇他抓住兩個竹克子做成大文章。經費入賬後不到一星期,跟著來了個文件:部發2002第018號《關於嚴禁砍伐核心自然保護區內白雲山楠竹的通知》,通知直指白石山保護區,其他自然保護區可參照執行。
吳達升讀了《通知》可傻了眼。學習傳達甚至公布也來不及,拿著文件往縣裏跑。廳裏縣裏當然也收到了這個部發文件,可能還在文書檔案管理處未呈上來。在文件如山的政府機關內,這片“竹葉”不會引起任何人的關注。即使文秘呈上來,長官們也是就看個標題簽個“已閱”,立即被鎖進了檔案櫃封存。吳達升可不敢這樣做。部裏直發到白雲山的文件就好像是泰山壓頂了。他得立即執行。
而實際情況是白雲山的竹子必須砍伐。生產管理處幾十個伐竹工正要上山時,被他攔住了。生產科科長問他為什麼,他手裏拿著剛剛拆封的部發“018號文件”不知說什麼好。當然,他完全可以當眾宣讀部發《通知》。不行。職工大會上他不止一次地誇耀過部長來視察給保護區帶來的好處,他功不可沒。大家把他當成通天人物,神化起來。誰知道會帶來這個“嚴禁伐竹”附件。當眾公布這份文件等於自己當眾捆自己的耳光。他看完《通知》後立即就給何司長打了長途。沒讓他把感謝增加經費的話說完,司長就主動地提到了這份文件,是他親自起草,部長親自簽署的。當然增加經費也是司長親自運作的。司長又提到了部長對白雲山楠竹的關切。他沒話好說了,隻有反複木呐地說“感謝感謝”。
他命令生產科長:“你安排他們今天幹別的活去!你跟我來。”
科長說:“昨天你不是說砍竹子是壓倒一切的活嗎?跟建築材料公司簽的合同是要定期付貨的。好不容易談下這每年三十萬長期合同來。”
“你少廢話。讓他們歇工。”
伐竹工們關切地問:“吳主任,歇工工資照發嗎?”
“今天照發。”
“謝謝主任,今天放假鑼!”工人們一哄而散0
他把通知往生產科長手裏一塞:“你先看看,看看:看了暫時不要向職工講,這是紀律。我馬上到縣裏省裏去。”
科長一看笑了起來:“有這事?那三十萬等於沒要了。三年老竹留在山匕怎麼辦?老竹不砍新竹怎麼長?讓竹漫延開去,樹豈不被竹擠死?失去了生態平衡,還保護個屁!”
“就你聰明!這可是部發文件。”
“這是山村裏小孩都懂的事。竹山村自古到今不就是靠砍竹子生活。要是沒有砍竹子的竹山村人,這片自然保護區早就成了竹海。還有別的樹嗎?禁伐,禁三年這片山會成什麼樣子?”
“難道我不知道?要你教?這是部裏發來的通知。不是兒戲,是嚴肅的政府文件。沒有政府認可,你能隨便取消嗎?不要到處宣傳,給你看看是信任你。我馬上到縣裏去。事情會很快解決的。”
他召集了個簡短的管委會主要幹部會議說明了情況後就出山直奔縣長辦公室。縣長看了文件也大吃一驚。
“部長當時問那兩個竹莞子怎麼回事時,你幹嗎不直說?”
“那麼說,齊縣長,你知道三年成竹必須砍伐,騰出空間長新竹的常識:你當時為什麼不說呢?”縣長比他年紀小一輪。論資格他比縣長老得多。論地位也隻差半格。他看著他提拔起來的。所以,頂撞兩句沒關係。
“我說?你要我去出部長的洋相嗎?省長廳長都在那裏,有我縣長去指教部長的份?你是管委會主任,這話本該你來說。我記得你當時說那兩個竹克子有兩種可能,一是風吹倒的老竹;二是偷伐的可能。”
“如果我直說三年老竹必伐,每年伐竹賣價三十萬,豈不是以山養山,保護中出效益G.有違初衷了,再怎麼去說增加經費的事?”
“三十萬你是要來了:可這三十萬丟了不說,還弄出個麻煩事來。要是你當時委婉地解釋一下,不就沒這事了?”
“你怕出領導的洋相,我就不怕?再說,在場的一半以上的官都明知那竹莞子是怎麼留下的,都在那裏裝糊塗:就我耍聰明。我算老幾?去教訓部長。人家是博士哩。”
縣長被老吳頂得沒話好說了:“那你把這份文件拿出來我看,要我怎麼辦?”
“現在的情況是山上的老竹必須砍掉,跟建築材料公司的供貨合同必須履行:幾十個伐竹工的工資必須發。伐老竹是竹山村承包的。合同簽了五十年。竹山村是惟一留在核心保護區內的村子。不曾遷出保護區其作用就是為了伐竹。今天伐竹工上山被我強行攔住了。”
“你的意思是——照伐不誤?”
“這裏有部級紅頭文件,嚴禁伐竹。我敢嗎?隻要你在文件上簽句話:此文件不切實際,可以不執行。我這就打電話回去,叫他們上山。”
“你把文件拿來我看,就是討我這句話?”
“你是縣長。我即使敢冒天下之大不題,也得跟你打個招呼呀!”
“嘿嘿,老吳啊,老吳,你聰明。我可不能裝糊塗啊!我簽不了那個字。我一個小縣長有權廢止部裏發來的文件嗎?你也太把我看大了吧?再說,自然保護區行政上雖然歸屬縣管,但業務上是條條上的事。這件事,你還是趕快向省主管廳與部裏去反映吧:”
“我可是縣管幹部,不能越級。何況是拒不執行上級通知甚至要廢止剛下發的文件這等重大事件。”
“這樣吧,你趕快回去,寫一個反映實際情況的專題報告。在文字上最好不要直接與《通知》正麵相抵觸。委婉地說明情況。保護費與伐竹收人千萬不要回避。然後,我簽字,再上報:。,
吳達升捆了自己幾次耳光後走出了縣府大樓。上車後冥思苦索,這專題報告該怎麼樣寫。
按慣例,這是辦公室主任的事。可這個報告關係到他與司長、縣長、廳長、處長等人的微妙關係。一個明顯抵製甚至是企圖推翻上級指示的報告,弄得不好,是把手伸到攪肉機裏去做遊戲。官場生態環境的破壞對一個官員來說也將是一場災難啊!必須慎之又慎:千萬不能張揚,不能讓事態擴展開去,叫群眾看笑話。這是有關維護領導威信,危及自己威信的重大問題。他不是個事必躬親的領導,但此事必須躬親。委以他人等於授之以柄了。管理區主任的這塊肉肥,讓那些即將退居二線的局長副縣長們唾涎欲滴呀!早就有人凱敘了。一個副廳長曾跟他開玩笑說,“老吳啊!把你這位置讓給我,廳長我也不想當哩。”他決定親自動手寫這份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