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長夫人
一
永信集團的股東例會通常是在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三舉行。有兩種情況例外,一是董事長廖永信有要事在身,比如不在國內,或是有重要客戶不能怠慢需要親陪。二是有五個以上股東不能按時出席會議。如果出現上述情況,會議就會順延到第二天或第三天。但是這兩種情況出現的可能性都不大,一是廖永信不喜歡出國,二是股東們都會事先處理好身邊瑣事,不敢耽擱。如此可見,股東例會在每一位股東心中的分量。
上午八點半,司機把許曼玲送到學院路上的工業大學門口,許曼玲照例盼咐司機,兩個小時以後來接她。司機也會照例回答:“知道了,許局長。”然後就默默地把車開走。許曼玲總是注視著車子像魚一樣無聲地滑出去,然後才朝位於工業大學斜對麵的海闊天空網吧走。這段路大約要十分鍾,這中間要經過一座過街天橋,過了天橋再往回走一百米左右,就能看見海闊天空網吧裝修前衛的門麵和分列在門口的兩排大葉觀賞植物,這個時候許曼玲的心情就會突然一轉,如果心情不好,這個時候會悄悄變好,如果心情原本就好,那就會變得好上加好。
八點四十分,許曼玲推開網吧的鋼化玻璃門。網吧裏靜悄悄的,吧台的服務生和服務小姐差不多剛剛睜開眼睛,他們有的就睡在吧台上,通宵的工作讓他們顯得無精打采。盡管如此,許曼玲還是能看到他們臉上那種不變的微笑,然後他們為她打開六號包間的門請她進去,告訴她,電腦和桌椅都是剛剛擦過的,請她放心:
這是一間十平米左右的房間,窗戶很大,有沙發和飲水機,乳白色的電腦桌上是一台液晶顯示器。有兩種說法,一種是說熒光顯示器產生的輻射對人的皮膚有很大傷害,另一種相反的說法是,顯示器所產生的熱輻射對人體沒有任何傷害。許曼玲寧肯相信第一種說法的正確性,所以她選擇了液晶顯示器,雖然費用高很多,但對許曼玲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
早晨清爽的陽光塗滿整個牆壁,液晶顯示器也沐浴其中。許曼玲拉上窗簾,她不是不喜歡陽光,而是陽光正好直射在顯示器上,這會影響視覺,所以她把厚重的絲絨窗簾嚴嚴實實地拉上了:這個時候房間一下子變得溫馨和靜謐,她看看時間,八點五十,距離開會時間還有十分鍾,她可以利用這十分鍾時間瀏覽一下新聞,然後從容地進入“月光地帶”聊天室:往常這個時候,股東們已經在聊天室裏互致問候,說著得體的客氣話,整個聊天室裏春意融融,好像洞房。
永信集團股東例會的與眾不同就在於會議不是在會議室裏舉行,而是通過網絡交流傳達所有信息,股東的名字也是網絡名稱,叫得雜七雜八。許曼玲記住的第一個股東網名叫“新狼一匹”,還有一個叫“被老鼠騎的貓”,這兩個名字都讓許曼玲感到不舒服,她不理解這些股東為什麼為自己取了這樣的名字,俗氣不說,也讓人覺得不正經。有一次她向極地之光建議,讓這些不正經的股東(也許是董事)換一下名字,極地之光說:“管他們呢,他們自己願意做阿貓阿狗我們有什麼辦法?”
極地之光就是董事長廖永信。
當然大部分網名還是蠻不錯的,比如:大漠孤煙、月色空朦、水天一色、孤城落日等一些比較詩意的名字,企業家畢竟不是文學家,能叫出這樣的名字也就難得了。
許曼玲自己叫“書染”。
許曼玲的辦公室有電腦,家裏也有一台東芝手提電腦,這兩台電腦都能上網,但這兩個地方都不適合上網,且不說在辦公室隨時有人敲門、隨時有事需要處理,就是在家裏,不斷打進來的電話也會攪得你心情煩躁,而上午的網吧,則是最好不過的地方了。
九點整,會議準時開始,極地之光先打出一行字:尊敬的各位董事、各位股東,大家早上好!
於是所有的股東也都例行公事地打出:董事長好。
許曼玲沒打,她靜靜地看著。
然而極地之光總是忘不了她,很快就打出:書染來了嗎?
許曼玲隻好打出:你好,我來了。
極地之光馬上打出:現在開會。
會議照例是四部曲,財務部長作財務分析報告、各部門負責人彙報本月經營情況、股東發言、董事長發言,到最後,顯示器上出現極地之光打出的:再見,各位如有什麼臨時意見或建議,可隨時給我發E-mail。
被老鼠騎的貓每次發言都很踴躍,這次也不例外,他在肯定了集團本月的經營情況後,打出了這樣的字:尊敬的董事長先生,什麼時候,我們坐在會議室裏開一次像樣的股東會,大家麵對麵交流,我非常渴望這一天。
極地之光打出:這個提議不在我們今天的討論範圍內。本集團股東東西南北中,聚在一起非常困難,希望不要再做同樣的提議。
被老鼠騎的貓打出:提議收回。
許曼玲先是緊張了一下,然後鬆了一口氣,她才不想和那些股東作麵對麵的交流。交流什麼?更何況,她從來都認為自己是個局外人:
極地之光又打出這樣一些字:德國沃爾瑪公司JBL的代理權被廣州華森公司搶先得到,有人說我辦事不力,本人十分愧疚,因為我不是萬能的上帝,在此抱拳致歉。
被老鼠騎的貓:可以再拿回來呀?我們是這塊土地的主人,怎麼能讓廣東佬占了便宜?
極地之光:怎麼拿?去搶嗎?
被老鼠騎的貓:董事長擁兵千力 ,一個土炮樓也拿不下嗎?
極地之光:盜亦有道。
許曼玲覺得奇怪,商場上以霸道著稱的廖永信何時變得如此謙恭?他的腦子裏從來沒有放棄這個詞。而一向引人矚目的德國沃爾瑪公司JBL的代理權他早已誌在必得,並作了種種努力,如今作出這種溫文爾雅與世無爭的儒商姿態豈不等於虎不食肉改嚼青草,不會是做了變性手術吧?
另一股東大漠孤煙也適時打出一行字:奪人倉中之粟乃下下策,不可為之。
被老鼠騎的貓:原來,你才是被老鼠騎的貓,我的名字送你了。
大漠孤煙:你想把全世界的錢都裝進自己口袋嗎?
被老鼠騎的貓:我的胃口沒那麼大,能把鹿港市的錢裝到口袋裏就不錯了。
大漠孤煙:老弟,錢是好東西,正因為它是好東西,才要留一些給別人。
被老鼠騎的貓:迂腐、老朽;
極地之光:不要吵了,散會。書染,你還有事嗎?
許曼玲愣了一下,打出兩個字:沒事。
極地之光:再見,各位如有什麼臨時意見或建議,可隨時給我發E-mail..
兒乎每次都是這樣,散會的時候極地之光都要特別關照一下許曼玲,問她有沒有事,這並不因為她是市衛生局副局長,在廖永信眼裏,衛生局副局長算什麼?根本什麼都不是,他對許曼玲的特另11禮數是因為她的丈夫,鹿港市現任市長賀遠方。
四十五歲的女人通常有三種狀態,一種是很本色,看上去和她的實際年齡很相符。第二種是比較蒼老,給人的感覺遠不止四十五歲。第三種與前兩種大相徑庭,無論怎麼看,都是三十幾歲的樣子,很年輕、很彈性,許曼玲就是第三種。很多時候,許曼玲到市裏或省裏開會,總是被領導們稱作年輕幹部。就是在家裏,丈夫賀遠方也都是一直叫她小許,這種稱呼從結婚開始延續到現在,他們的兒子可倫已經二十五歲,賀遠方還是小許小許地叫,有的時候可倫就趁機占便宜,跟他爸爸一唱一和地說:“小許燒的菜真是好吃得不得了。”賀遠方稀裏糊塗地附和著兒子,沒一會兒便覺出不對,用筷子在可倫頭上敲一下說:“小許也是你叫的嗎?她是你媽。”
實際上,可倫是賀遠方第一任妻子所生。賀遠方的第一任妻子叫林憶君,為了可倫的出生,林憶君把自己的命搭了進去,而事實上她完全可以不懷孕,醫生也早就提醒過她,如果懷孕,她的生命就等於寫在了紙上。沒人知道林憶君是怎麼想的,也許是想讓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也許是對賀遠方的愛,她在賀遠方對她的病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冒險懷孕,結果,在可倫出生前的兩分鍾死在手術台上。
那個時候許曼玲是手術室的器械護士,她親耳聽到了心電監視儀發出的異常聲響,親眼目睹了林憶君的死亡和可倫的出世。不論死亡和出生,都是血淋淋的,然而她沒有恐懼,隻是覺得遺憾,覺得生命如此來去匆匆,生命真的如同一盞燈,一旦熄滅,就失去了它的全部意義。
醫生把可倫交到她手上,她把可倫認認真真清洗了,又認認真真地包裹起來,從那一刻起,她就開始心疼這個沒媽的孩子,他的母親都沒有來得及看一眼自己的孩子,這無論如何都是一件讓人痛心的事。
那一年,賀遠方任南塔縣委副書記。縣委副書記的妻子死在手術台上,院長的腦袋一下子大了,不好交待呀,院長對主治醫生說。當時,等在手術室門外的隻有林憶君的父親,老人什麼都沒說,隻是默默地流淚,他什麼都知道,女兒被推進手術室,他就做好了永訣的準備:他記得女兒說過的話,女人的生命之所以精彩,就在於她能為這個世界創造新生命,為了這個精彩,女兒把該付出的全都付出了,在父親眼裏,女兒的這種精神才是最精彩的。
當時,賀遠方遠在深圳,回來的那天,院長親自到百餘裏外的機場負荊請罪,小心翼翼地把林憶君的死通知了賀遠方。賀遠方瞪大眼睛看著院長,他的嘴也張得很大,他是要說些什麼,至少,他是要問些什麼,但他嘴裏始終發不出聲音,直到最後,他才喃喃問道:“她在哪……”
醫院是沒有責任的,所有的嚴重後果都明明白白地寫在了手術通知單上,那上麵有林憶君父親的簽名。
那是許曼玲第一次見到賀遠方,當時,他是整個梅河地區最年輕的縣委副書記。他到醫院看自己的兒子,那是他剛剛告別了妻子冰涼的遺體而匆匆趕到醫院裏來,看見可倫熟睡的小臉,他的嘴角稍稍牽動一下,眼裏還有淚水卻含淚而笑,他把可倫抱走了。
可倫被賀遠方抱走的那一刻,許曼玲頓感心裏空落落的。這之前,她每天都要去嬰兒室看護可倫,把煮好的牛奶涼到和自己的體溫差不多的時候才放進可倫的嘴裏,為他換尿片,清洗他的小屁股,在他的小臉上親吻,看著他那雙和他母親一樣漂亮的眼睛,她會對他說:“你是個漂亮小夥呀。”
但是現在,他被他的父親抱走了,賀遠方抱著可倫匆匆離開醫院時頭都沒回,他甚至都沒有認真看一眼守在可倫身邊的許曼玲。但是,許曼玲還是被他的神情打動了,那是一種怎樣的神情呀,臉上是剛剛失去妻子的巨痛,是那種經過克製的巨痛,這巨痛像兩扇沉重的門,所有的歡樂都被拒之門外,然而,可倫是一道陽光,這道陽光將那兩扇厚重的門一下子撞開了。
當天晚上,許曼玲去敲賀遠方家的門,隔著門,她就能聽到可倫尖銳的哭聲。賀遠方打開房門有些意外地看著許曼玲說:“你找誰?”
許曼玲看著賀遠方一時說不出話,後來她大聲地對賀遠方說:“賀書記,您怎麼能讓孩子這麼哭,哭壞了怎麼辦,他已經夠可憐的了。”
三
那是許曼玲和賀遠方交往的開始,他們的交往最終以婚姻形式定格,讓很多人感到意外。就是許曼玲自己,也感到有些意外,因為在和賀遠方的最初交往中,她根本就沒想過婚姻和愛情這些事情,然而婚姻和愛情像冬季的雪花一樣無聲無息地來了,它悄悄地落在許曼玲身上,然後在她身上融化。這些融化的雪花改變了許曼玲的命運,否則,她也許永遠都是手術室的一名器械護上,過那種平凡而又簡單的生活。
事後,許多人都說許曼玲是一個很有心計的女孩,一下子就看準了年輕的縣委副書記喪偶這樣一個絕好的機會,然後一腳踏進去,然後花好月圓,…
許曼玲從來不承認自己有什麼心計,當時她才二十歲,剛剛從護士學校畢業,剛剛分到醫院。純潔得如同一抹白雲。純潔的女孩最容易被打動,她是被林憶君打動了,況且她是第一次目睹死亡和新生,她愛可倫,她覺得自己完全是出自本能,一種純母性的愛,她被自己的這份愛感動了。她非常純潔地認為,隻要是愛,就是美麗的。
可倫出生的時候不像其他嬰兒那樣緊閉雙眼,而是大睜著兩隻黑亮的眼睛,而且也不像其他嬰兒那樣啼哭不止,而是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個已經曆世幾十年的人,沉著不驚。這雙明亮的嬰兒眼睛讓許曼玲過目難忘,定格在許曼玲的腦海裏,她忘不了這個孩子,或許這就是前世情緣,命中注定她要做可倫的繼母。事實上賀遠方也正是被許曼玲自然流溢出的那份母愛所感動。可倫快一歲的時候,賀遠方問她願不願意做可倫的母親,她很意外,但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接下來她才意識到,到此時為止,她對賀遠方除了敬重沒有別的任何感覺。俗世之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那麼,許曼玲對賀遠方沒有愛,他們的婚姻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情作鋪墊,沒有愛情也就無所謂墳墓,遠離墳墓的婚姻應該是一份天堂婚姻了吧?
至少,他們的婚姻一帆風順。
隨著賀遠方的不斷升遷,隨著許曼玲的成熟,她知道自己嫁了一個好男人,她的婚姻簡直就是一條康莊大道,筆直寬闊,毫無坎坷和曲折,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就算是幸福了吧?
愛情也不是沒有。在婚姻的進行中,許曼玲體會到了賀遠方對她不斷濃厚起來的愛,她對賀遠方的感覺卻依然如故,隻不過由敬重發展到敬畏,她對愛情作出的反應就是更加精心地嗬護可倫,她覺得這是最好的回報方式。她和賀遠方的感情經由可倫鏈接,進人良性循環,周而複始,二十多年過去,可算風平浪靜,對於一個家庭來講,應該說是很美滿了吧?
如同天陰下雨,夫妻吵架在所難免。許曼玲和賀遠方也吵過,而且是不吵則已,一吵驚天。那一年可倫五歲,賀遠方剛剛調任梅河地委書記,下邊一個什麼縣的縣長以可倫生日為由送來一個鼓鼓的信封,許曼玲在對方苦苦哀求下收下了這個信封,那裏邊的錢數在當時來說算得上大手筆,許曼玲沒有這個膽子,她把信封交給賀遠方,說明事情原委。賀遠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那是他第一次罵人,許曼玲完全被驚呆了,他們吵了整整一個晚上,許曼玲也整整哭了一個晚上,她覺得自己沒錯,她收下那個信封不過是權宜之計,她把它交給賀遠方,就是要讓他去處理這件事二最讓許曼玲接受不了的是賀遠方說她根本不配做他的妻子,這句話深深刺傷了許曼玲;
如果不是賀遠方最後冷靜下來,承認自己態度不好並表示歉意,許曼玲連離婚的心都有了。
事情的最後解決是許曼玲給那個縣長打了電話,讓他抽空到家裏來一趟。那個縣長姓聶,叫聶寶剛或聶誌剛許曼玲已經記不清了。聶縣長接到電話第二天早上就從二百多裏地外的縣城趕到市裏,眼睛裏閃著興奮的光芒看著許曼玲。許曼玲當時真的不知說什麼好,想了又想,到最後還是十分沒水平地說:“實在對不起,這錢你收回去吧。”
聶縣長一下子愣住了,仿佛中箭落馬,筆直的身板一下子塌了下去,臉上的表情根本無法形容,直到告退,才勉強擠出一絲笑說:“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類似的事情以後一也有發生,許曼玲有了經驗,無論來者什麼人、什麼身份,哪怕送來一顆糖,她都要堅拒,一點麵子也不給,所以,類似那樣的吵架以後再也沒有發生過。
婚姻像任何事物一樣不是一成不變的,一些細微的變化發生在不知不覺間。也不知道從哪一天起,賀遠方上床以後不願意動了,躺下去沒一會兒就沉沉睡去;按照以往的慣例,上床以後他總是要掀開許曼玲的被子進來溫存,當然不是每次都要真刀真槍,但遊戲一番是保留節目,這是因為賀遠方愛她,他一直認為她是年輕的,畢竟,他們之間有很大的年齡差,他愛她的年輕,眷戀她的身體,他把她的身體形容為陽光,就算到了四十五歲,在賀遠方眼裏她也還是陽光,他說不懂得享受陽光那還算什麼男人啊?
可是現在,賀遠方懶懶的不願意動了,是他不再需要陽光還是陽光在他眼裏消失?意識到這一點,許曼玲一下子變得恐慌。很多個夜晚,她在他的呼嚕聲裏徹夜難眠,她在想賀遠方這是怎麼了?難道,他老了嗎?不會吧,賀遠方身體健壯,精神狀態良好,而且就在前不久,他們還有過一個熱火朝天的夜晚,就算他不行了,也要有個過程吧?也要循序漸進慢慢疲軟吧?也要讓她有一個適應和認可的過程吧?怎麼能把這些過程全部刪除呢?
許曼玲當然不甘心,終於有一個夜晚,許曼玲忍不住了,一把推醒熟睡中的賀遠方,大聲問他:“你怎麼了?”
賀遠方迷迷糊糊看著許曼玲,完全是一副無辜的口氣反問許曼玲:“什麼怎麼了?”
許曼玲被他這種無辜的神態激怒了,拋卻了往日的矜持怒衝衝道:“你終於厭倦了對不對?”
賀遠方一下子明白了,坐起來說:“我很累,我也很緊張,你是不是以為我坐在辦公室裏喝喝茶打打電話在文件上簽簽名就萬事大吉了?你以為一個省會城市的市長是那麼好當的嗎?”
許曼玲一下子無語,這個理由太冠冕堂皇了。
可是,你賀遠方是皇帝嗎?皇帝多少國事纏身,還在後宮備下粉黛三千,你不過一個市長,身邊隻有一個妻子,你連這個惟一的妻子都無暇眷顧嗎?
這之後有一天,許曼玲鼓起勇氣鑽進賀遠方的被子,她為自己尋找的理由是:女人為什麼不能鑽進男人的被子?更何況這個男人是自己的丈夫?
但是,那晚的賀遠方也隻是在她身上簡單地摸了兩下,很潦草,根本就是打工仔對付拖欠薪水的老板,哪裏肯出半點力氣?
難道,夫妻生活就此終止了嗎?這之後漫長的婚姻生活就剩下吃飯和睡眠了嗎?沒有了身體接觸的夫妻豈不如同一座無人的房子,再堅固再漂亮又有什麼用?到頭來還不是積滿塵垢無人清掃?
怪不得詞作家要寫出“煩惱最是無情夜”這樣的句子。以許曼玲當時灰暗的心態,這世上最大的煩惱可不就是一個又一個去了又來、來了又去的無情夜!
四
星期天一大早,許曼玲便接到梅麗萍打來的電話,問她願不願意出去走走。許曼玲問她去什麼地方,梅麗萍說不知道,一個人呆在家裏煩得不行,隨便走走吧,如果你有興趣,我們可以去省工業展覽館看一看杭州絲綢展。許曼玲想了想說:“好吧。”
梅麗萍是鹿港市常務副市長方一民的夫人,和許曼玲同歲。這是一個很會生活的女人,在財政局下屬的一家證券公司掛一個閑職,根本不用坐班,想去就去想走就走,單位的領導和同事隻當她不存在,樂得她不去上班,省得見了麵賠一張笑臉不說,還要禮貌周到地打招呼,仿佛見了姑奶奶一樣。
她們相識也隻有幾個月。當時賀遠方剛剛調任鹿港市市長,許曼玲伴駕前往。鹿港對於許曼玲,完全是一座陌生的都市,沒有熟人和朋友,她的生活單調枯燥,每天兩點一線,局裏的一班人對她客客氣氣,恭敬中明擺著一份陌生和距離。回到家中更是糟糕,可倫辦了一家廣告公司,叫作JBO廣告公司,一天到晚四腳朝天,比國務院總理還要忙,家裏根本就看不到他的人影。賀遠方更不用說,上任伊始,一切千頭萬緒,半夜回家或夜不歸宿如同小孩尿床一樣是家常便飯,所以家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經常是許曼玲守住一台電視,像看門人一樣做家裏的免費保安。
賀遠方調任鹿港市市長純屬偶然。原市長吳啟川去中央黨校學習,學習期滿另有任用,鹿港市市長的位子一下子空缺。省委經過認真研究,綜合了方方麵麵的因素,認為賀遠方是最佳人選,省委書記楚赫男當即拍板,賀遠方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走馬上任。事情就是這麼簡單,這與後來演繹出的關於賀遠方升遷的內部新聞版本大相徑庭,在那個版本裏,賀遠方的升遷根本就是一次處心積慮的鑽營和交易。
梅麗萍是一個熱情如火的女人,也是一個十分靚麗的女人。按說到了這種年齡,再怎麼靚麗也不過是黃昏斜陽,但梅麗萍就可以不是黃昏斜陽,她永遠處在一種特別青春的狀態裏,不用說別的,看一看她的頭發你就完全明白了她是如何的時尚。四十五歲,她居然敢把頭發染成棕紅,然後再挑出一縷染成金黃,如果是在中午,走在都市明媚的陽光下,從後邊看過去,誰敢不相信她的年齡隻有十八歲?就算迎麵看她,她的年齡也是令人模糊的。不錯,四十五歲的女人不論怎麼裝飾也要或多或少流露出些許滄桑,梅麗萍的滄桑全都集中在眼睛裏,但是,一款美國進口的太陽鏡把她的眼睛全部擋住,所有的滄桑都躲在鏡片後麵,愈發襯托出她的偽青春狀態。就是在這種狀態裏,梅麗萍把日子過得無比滋潤。
梅麗萍的這種狀態當然也有負麵。第一次相見,許曼玲就覺得她像隻“雞”。
那天晚上許曼玲照例在家裏做免費保安,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電視,然後門鈴響了,她打開門,便看到站在門外笑容可掬穿著前衛的梅麗萍。
許曼玲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們家沒人要按摩。”
梅麗萍一笑說:“你眼裏的按摩女郎就是我這樣子嗎?”
許曼玲再次打量梅麗萍,怎麼看都是一個來路可疑的女人,於是說:“我不管你是什麼人,總之我不認識你,我要休息了。”
就在許曼玲將要把門關上的那一瞬,梅麗萍伸出手抵住門說:“我是方一民的愛人。”
許曼玲一愣,方一民的名字她知道,她同時也知道方一民和賀遠方眼下的關係非同尋常。作為市長和常務副市長,他們應該是不錯的搭檔和很好的合作夥伴,可他們的關係現在一個是矛一個是盾,或者一個是盾一個是矛。從工作角度講,他們沒有進入一般情況下的磨合期,不經磨合所產生的結果必然是磨擦,所以他們目前的狀態是牛角抵著牛角,當然他們的頭上都沒有長角,牛角都裝在各自的肚子裏。
許曼玲對官場上的事一向不感興趣,更懶得去問,她隻是通過隻言片語獲得一些散碎信息,這東西對她的生活從不產生任何影響,她從來不去多想那些與她無關的事。
那天晚上梅麗萍的來訪根本沒有主題,她坐在沙發上和許曼玲漫無邊際地聊天,說天氣和時裝,說港台的幾個歌星先後來鹿港市開過的幾場演唱會,說女人的養生之道和一些保健食品的名字,說許曼玲的氣質和素質,說女人是生活在心情裏的,女人若要生活得好,就要有心情,沒有心情的日子等於白活這樣一些理論。許曼玲被她說得雲天霧地,隻有聽的份,根本沒有空隙插話。到最後梅麗萍站起來說:“和你聊天真高興,我已經好久沒和人這麼聊過了,我們住得這麼近,應該經常走動,你說對不對?”
許曼玲不可能說不對,於是賠著笑臉點頭不止,這之後梅麗萍隔.三差五地過來,直到有一次她把許曼玲帶到新世界去泡吧,兩個女人坐在一個卡位上欣賞那些非常另類的表演。許曼玲生平第一次泡吧,一開始覺得有些不適應,後來也就慢慢地進人角色,到最後她不得不說服自己,在這種地方坐坐,強似自己一個人在家裏麵壁。但是那天晚上出現了一個男人,是在不經意間碰上的,是梅麗萍先看見了他。梅麗萍讓服務生給那個男人送去一張字紙,沒一會兒那男人就過來了,一張非常的笑臉看著梅麗萍說:“梅姐你好。”梅麗萍順勢介紹了許曼玲,然後對許曼玲說:“‘鹿港市民營企業的王牌,廖永信廖董事長。”
五
第二次見到廖永信是在梅麗萍家中,那是許曼玲第一次到梅麗萍家作客:一腳踏進梅麗萍家的客廳,許曼玲就完完全全地傻了,室內裝修的豪華程度讓許曼玲膛目結舌,她從沒見過這樣的裝修,標準的歐式風格配以羅馬款的紅木家具,電器是清一色的美國貨,沙發是意大利小牛皮的質地,一麵牆的多寶格裏全是精雕細琢後的玉器,水具和酒具均是銀品,放在一個龍鳳呈祥的玉麵茶幾上。最搶眼當然要算那柄金質芭蕉扇,被一條同樣金質的鏈子拴著掛在牆上,一束玫瑰色的燈光正好打在扇麵上,金質芭蕉扇立馬顯得神話和神秘,仿佛藏了一萬個人世外的故事和傳奇。
許曼玲很快收起自己的異訝而作出一副見怪不驚的樣子,在心裏,她卻在想,這未免太張揚了吧?
事實上不足兩個星期,她和梅麗萍就已經成了閨中密友無話不談。她需要這樣一個人,她的生活過於樸實古板和蒼白,她也需要一些顏色來塗抹自己的生活,這是她在短期內一下子接受了梅麗萍的重要原因。梅麗萍的確是一個濃墨重彩的女人,她在不經意間塗抹著許曼玲。
那天晚上梅麗萍家的第二個客人是廖永信,他請兩位女士吃飯,所選的飯店自然是鹿港市最夠水準的五星級,許曼玲沒有理由拒絕,所以去了。席間的菜肴不必細述,到買單的時候服務小姐報的數字是一萬七千六百元,這無論如何都讓許曼玲大吃一驚,盡管她把這個驚字藏在心裏,麵上的不動聲色是極力所為。不管怎樣,她經受住了那晚的考驗,她覺得這絕對是一種考驗,一個小城市來的女人,在豪宅和豪宴麵前,能做到驚而不詫算是夠難為她了。
也就是因為那一萬七千六百元的單,她們三人每人獲贈一張飯店惠賜的消費卡,卡上有多少錢不詳,按照梅麗萍以往的經驗,最多不過五百元,隻夠在樓下的大堂吧裏喝上兩杯咖啡外加兩個果盤。盡管如此,許曼玲還是覺得這張卡並不屬於自己,執意不收。梅麗萍附在她耳邊說:“你可不要太土氣,至少,你要給我個麵子吧?”
許曼玲無奈,隻得收下。
那天晚上許曼玲大約十一點左右回到家中,身上微染了法國葡萄酒淡淡的香氣:上樓的時候她就開始想象自己家中的那份冷清和寡淡,但是走進家門的時候卻意外看見賀遠方和可倫都在,父子兩個正怒目相向,不知是剛剛吵起來還是吵了很長時間。
看見許曼玲回來,父子兩個都住了口,四隻眼睛一齊看著許曼玲。
許曼玲滿腹疑雲問道:“怎麼了?”
賀遠方臉色難看得像一攤牛屎,可倫也一樣,臉上的五官差不多都挪了位,父子兩個像一對鬥雞。
許曼玲又問了一句:“到底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就吵成這樣?”
賀遠方氣鼓鼓道:“如果是好好的,我能和他吵嗎?”
可倫一臉委屈地看著許曼玲說:“公司是我自己辛辛苦苦幹起來的,我賺的錢幹幹淨淨,都說近水樓台先得月,可我沒有,我從沒沾過任何人的光。再說,兩年前我就來了鹿港,那個時候我爸還是地委書記,就是想沾光也沾不上啊。可現在,我爸一句話就要讓我結束公司,媽,你來評評理,公司我該不該結束?”
許曼玲十分意外地看著可倫,又看看賀遠方,這的確是一個難辦的問題。可倫的公司兩年前起步,草創的時候很是費r一番周折。首先是賀遠方的反對,其次是經驗不足,再就是沒有競爭力,想想看,連一個高級策劃都請不起的小公司,誰會把業務交給你?就算有人眼裏糊了狗屎找上門來送你一個大單生意,你又如何保證拿出一個讓客戶滿意的方案?
那個時候,可倫惟一的支持者就是許曼冷。她瞞著賀遠方拿出家裏的全部積蓄給可倫做啟動資金。同樣是許曼玲出主意,既然拿不起高薪養高級職員,何不換一種方式請他們做合夥人。這個思路雖然陳舊卻是可倫當時沒想到的,按照這個思路,可倫很快有了合作夥伴,是一個剛剛被大公司老板炒了魷魚的廣告精英,被炒原因不詳,據說是想當老板的東床快婿,結果被老板的女兒捉奸在床,淫婦卻是老板的黑市夫人,這之後便在某個夜晚挨了一頓黑拳,然後夾著尾巴離開了公司。
正是有了這個人的加盟,可倫公司從此慢慢上路,兩年多的打拚過後,公司才有模有樣地租了漂亮的寫字間,請了氣質女孩做文案,工作間裏的蘋果機不比任何一家公司差。可倫更是出人有車,消費用卡,手裏提著聖·洛朗公事包,把頭發梳成肖恩·康耐利的樣子故作成熟,其實隻有二十五歲,獨處的時候喜歡聽後街男孩的YOU ARE IN THAT WAY,或布萊尼的STRONGER,看碟一定要看丹哲爾。華盛頓的《人骨拚圖》或湯姆·克魯斯的《大地雄心》這類帶有強烈感官刺激的片子,因為骨子裏他還是個孩子。
可倫天生不是讀書的料,是那種讓每一個第一眼見到他的老師都喜歡,讓每一個教過他的老師都無可奈何的孩子:勉強讀完高中,考大學的事根本連想都沒想過,這自然令賀遠方不滿。父子倆的第一次激烈爭吵是在可倫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那一次賀遠方狠狠揍了可倫,理由是一個女生把可倫告到教務處,說一叮倫摸了她身體的某個部位,可倫根本不承認,教務主任一氣之下把電話打到賀遠方的辦公室,賀遠方話沒聽完臉就綠了,如果不是許曼玲在家,那頓暴打的結果讓人難以想象。那以後,父子倆的爭吵時有發生,可倫性格倔強,有幾次離家出走,每次都把許曼玲折騰得筋疲力盡。
可倫慢慢長大,父子間的戰火漸漸平息,那是因為可倫變得冷傲,他似乎不再在乎父親的責罵,他學會了忍受和不屑一顧,不管賀遠方說什麼,他一律聽不見,或者幹脆避開。許曼玲看得出,骨子裏,可倫是越來越厭煩自己的父親,所以後來可倫提出離開梅河去鹿港,許曼玲毫不猶豫支持了他。
走的時候,可倫站在許曼玲麵前說:“媽,要不是你,我早就離開這個家了。”
這話讓許曼玲感動不已:夠了,作為繼母,可倫的一句話足以安慰她的一生。
基於這樣的曆史背景,可倫怎麼可能俯首聽命結束公司?
許曼玲知道,她又要扮演調解主任的角色了。
賀遠方的態度十分堅決:“必須馬上結束公司。”
可倫毫不退讓:“賀市長,讓我結束公司的理由是什麼?”
賀遠方:“因為你姓賀,因為你是我賀遠方的兒子!”
可倫冷笑一聲:“看來,你頭上的烏紗比你兒子重要一百倍!”
許曼玲橫在其間插話說:“你爸爸讓你結束公司自有他的理由,你不同意結束公司也有你的道理,這件事我們可以坐下來商量,兩害相權取其輕,吵架解決不了問題。”
可倫哪裏肯坐下來,在他看來,賀遠方要他結束公司根本就是無理取鬧,以他我行我素的脾氣,這種要求不過是一個惡劣的玩笑,他才不會當一回事呢,他能作出的惟一反應就是拂袖而去。
也就是這天晚上,可倫出了車禍,醫院把電話打到家裏,許曼玲和賀遠方一下子毛了手腳,從賀遠方慌亂的表情中,許曼玲看出,他是愛可倫的。
六
許曼玲和賀遠方匆匆趕到醫院,可倫卻已不知去向,問過醫生,兩個人才把兩顆懸著的心歸位。醫生說,可倫傷得不重,隻不過跳車的時候摔成小臂骨折,原本說好要住院,可倫也同意,但還是臨時改了主意不知跑到哪去了。
賀遠方氣道:“他這種驢脾氣,不知哪一天會惹出更大的麻煩。”
許曼玲本想說有其父必有其子,一個驢脾氣的父親,兒子如果溫順得像一條魚那才是怪事呢:可這話到底沒有出口,而是改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突然要可倫結束公司?”
賀遠方一下子拉下臉說:“他在外邊和人搶生意,搶不過,就打出我這張王牌,告訴人家他是市長的兒子,根本就不考慮會給我造成什麼樣的負麵影響。”
許曼玲道:“可倫這麼做是有些不對,你應該慢慢跟他說,可你每次的嗓門都大得像衛星發射場,換成是我也受不了。再說,這種事,卜不為例也就行了,沒必要結束公司啊?”
賀遠方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上頭三令五申,不許領導幹部的親屬在自己管轄的地區搞經營,我剛剛接手市長,很多人都看著呢,自己不幹淨,如何開口說別人?”
許曼玲沉吟一下道:“可倫的JBO廣告公司已經經營了兩年多,從根上說,和你這個市長父親並沒有關係,當初最困難的時候都是他自己闖過來的,你一句話就讓他結束公司,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賀遠方氣道:“你怎麼說出這種糊塗話?從小到大,都是你把可倫寵壞了,看看他對我的態度,今天你也聽到了,他竟然不叫爸爸叫我賀市長,仿佛我從來不是他爸爸,他眼裏隻有你這個媽。”
許曼玲一時無語,好半天才說:“可倫雖然不是我親生,可我一直視他為己出。你們父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我敢為自己做過的一切擔保,我沒錯。”
賀遠方道:“你想哪去了?誰說你錯了?就是九泉下的林憶君也挑不出你半點毛病,不光我感謝你,她更要感謝你,為了可倫,你都不肯生一個自己的孩子,二十多年了,你的行為一直讓我感動。可生活畢竟是生活,我們所麵對的不止是可倫,至少,我們現在麵對的是鹿港市八百萬市民。”
許曼玲一笑:“是你麵對八百萬市民,不是我和可倫。”
賀遠方看一眼許曼玲:“你錯了,八百萬市民不光看我,也在看你,看可倫,你不會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吧?”
許曼玲看一眼賀遠方:“你不會是讓我替你當說客去說服可倫吧?”
賀遠方笑道:“也隻有你能說服他。”
許曼玲不滿道:“你不覺得這對可倫太不公平了嗎?”
賀遠方說:“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公平。”
許曼玲看一眼賀遠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說了這樣的話:“這麼多年,我和可倫沒得到你半點好處,倒是為你作了不少犧牲。其實我和可倫並不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隻不過想活得像個人樣,至少不能比別人差。可是現狀如何?看看我們這個家,普通得再普通不過,我們的日子,也是普通得再普通不過,有的時候出去應酬,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拿不出,還不如街口粥屋的老板娘,別看平時係個圍裙一碗一碗地給人端粥,到出場麵的時候,也是被名牌武裝到牙齒,脖子上的金鏈粗到可以拿去鎖防盜門。”
賀遠方一下子愣住,盯住許曼玲啞了一樣不說話。
許曼玲索性放開自己,繼續說道:“我知道說這些你不愛聽,我也隻是說說而已,我又能怎麼樣呢?我從來都沒指望你能給我物質的享受,那些東西對我來說也不是特別重要,我不知道今天這是怎麼了,隨口就說了這些,你是不是感到意外?”
賀遠方想都不想脫口道:“我當然意外。我不知道這麼多年你心裏是憋了一肚子委屈的,我不知道你從什麼時候起有了這些想法,還好,你把這些想法說了出來,否則,我一直都以為你是一個幸福的女人,現在你說吧,你想要什麼樣的物質享受?”
許曼玲氣道:“我想住得好點穿得好點吃得好點,我想口袋裏有足夠的錢遇事好有主心骨,我想提高我的生活質量。我知道我是在幻想,你能給我什麼物質享受?我們家的存款都不夠人家吃幾頓大餐,沙發還是你做縣委書記時買的,如果不是後來罩了一下,彈簧早就跳出來搖頭晃腦了。你根本就是另一個世界的人,頂著一個市長的光環,你以為那光環能照亮全世界呀?”
賀遠方忽然喊道:“你到底想怎麼樣?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俗氣?”
許曼玲也大聲道:“你不俗氣,為什麼患得患失,那麼看重你頭.上的烏紗! 自己也是個俗的,何苦坐到神完裏裝佛?”
賀遠方隻是看了她一眼,什麼都沒說,扭頭就走。
許曼玲看著賀遠方的背影,心裏想,未必你當了和尚,也要別人陪著你敲鍾。心底裏,她覺得賀遠方越來越讓她失望,他們的生活越來越索然無味。
第二天,許曼玲去可倫的公司探班,一路上想了許多安慰可倫的話,但這些話一句也沒用上,可倫不在公司,文案小姐告訴許曼玲,可倫去了汽修廠。
七
許曼玲記得上次廖永信請她和梅麗萍吃飯是在錦倫飯店,她身上至今還帶著飯店贈的那張消費卡,於是打電話約可倫到錦倫飯店的大堂吧,怕可倫不肯來,臨時又加了一句:“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談,你一定要來。”
可倫在電話那頭無奈一笑說:“您想扮演好妻子的角色是嗎?”
可倫如期而至,左臂吊在脖子上,臉上也有幾處擦傷。許曼玲心疼地看著可倫:“怎麼這麼不小心?你的車技一向很好,怎麼會撞到橋欄上?你的胳膊怎麼樣?有沒有腦震蕩?”
可倫連說幾聲沒事,然後就一言不發地坐在許曼玲對麵,情緒看_L去是灰灰的。
這樣沉默了一會兒,許曼玲開口道:“你爸爸要你結束公司,我也覺得沒道理,你不該讓他抓住把柄。”
可倫疑惑道:“什麼把柄?”
許曼玲道:“你有沒有打你爸的旗號到外邊拉生意?”
可倫一下子瞪大眼睛:“哪有這種事?我做生意從來都是憑自己的實力,如果打他的旗號,我的公司早就變成鹿港市廣告業的龍頭老大了。”
許曼玲道:“可他說得有鼻子有眼,他總不至於拿這種話來騙我吧?”
可倫道:“我也不至於騙您吧?”
許曼玲想了想說:“會不會這樣,你下邊的職員到外邊亂說?”
可倫一愣:“這我不知道。”
許曼玲道:“無風不起浪,你最好跟你公司的職員交待清楚,不要到外邊亂說。不管怎麼說,我們也要替你爸爸想一想,他剛來鹿港,一切都是從頭開始,這種時候,最需要好的口碑,如果一上來就有閑言碎語,他的工作就不好開展。”
可倫道:“我知道您是來當說客的。可我有我的原則,我不會莫名其妙地把公司像扔垃圾一樣扔了,如果他硬要堅持,那好,我可以不是他的兒子,找個時間到律師行辦個手續,結束父子關係而不是結束我的公司。”
許曼玲佯作生氣道:“不許胡說,再怎麼說也是血濃於水,你怎麼能說出這種絕情的話?讓你爸爸聽到,不氣死才怪。”
可倫道:“如果全世界隻有一個合格的市長,那就是賀遠方。如果全世界有一個不合格的父親,也是賀遠方。”
許曼玲忍不住笑道:“你呀你,到底是個孩子。”
可倫道:“本來就是嘛,看看我現在這副樣子,人傷車毀,這段時間生意一直不好,好多人都跑到廣告業裏淘金,弄得大家都沒飯吃。現在更是雪上加霜,好好的一部車報廢,四十幾萬一下子扔在水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