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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縣慶

揚少衡

他們在邀請函裏說,如果我決定到會,他們可以負責我這次旅行的全部費用:

這就是說,我可以乘坐廈門航空公司,或者是我能碰上的任何一家航空公司的合適航班,從我所在的這座城市直飛廈門,然後前往他們那個縣城。我可以不帶任何一種銀行信用卡,吃喝住行隻管花錢,自有人替我埋單。這個提議確讓我為之心動。

我決定前去。我因各種原因曾數次遊曆福建南部那一帶,該走的地方差不多走遍了,偏偏就是他們那座縣城從未去過,也算一個遺憾。我沒想到該縣居然有人會知道我,在他們舉辦自己的百年縣慶時居然給我發來這麼一份邀請函件。他們找上我當然也不是沒有道理,從發給我的邀請函裏可以看到,他們辦的是“建縣百年慶典暨首屆民俗文化節”,他們搞這種節慶活動肯定是掛羊頭賣狗肉,表麵上相當文化,實質可能全為利益。據我所知時下各類文化活動的主角淨是些商人,真的假的魚龍混雜,其中一些最活躍者頗有時代精英派頭,他們像獵狗追逐野兔子似的追逐各種活動,吃飽喝足玩夠之後簽下堪稱天文數字的某一張投資意向書,擦擦嘴巴再到另一個地方去充當座上賓,這已經成為當代一景,漸漸具有某種民俗學意味。當然,任何一種文化節慶活動也都還需要一些陪襯,需要一些如我這樣的專業人員到會捧場。我在大學裏搞民俗學研究,博士、教授、研究員頭銜應有盡有,在所謂“民俗文化節”之類場合出頭露麵似乎還算合適,因此他們為我奉獻一張來回機票不無道理:

我按邀請函提供的號碼發去了一份傳真,表明自己願意應邀與會。同時我也說明,我希望借此機會在該地做一些民俗學方麵的考察.為我正在進行的課題研究補充一些資料。由於某一全國性學術討論會在即,我必須在參加完該縣節慶活動後立即離開,因此考慮提前幾天到該縣從事我的考察,如此安排,不知主人是否方便?

三天後他們把一份節慶日程安排電傳給我,有人在打印稿上手寫一行文字,稱他們熱烈歡迎我光臨,不管什麼時候到都行,隻需把航班或班車車次提前電告。

於是我欣然前往。

走出廈門高崎國際機場到達廳時,我看到接站的人群裏高高低低豎著一片小牌,其中一麵小牌寫有我的名字,舉牌的是位女子,短發,戴眼鏡,約三十出頭,著一種深色職業女裝,打招呼,她卻麵露驚訝之色,轉頭直往我後邊看,脫口問:“教授呢?”

“我就是。”

我取出一張名片遞給她,她仔細看了兩遍,又抬頭看我,眼中滿是疑惑:我正琢磨是不是得像碰上警察似的出示身份證,她忽然冒出一句話:“《走婚與傳說》?”

我說:“對,是我。”

她點點頭道:“歡迎您光臨,教授。”

而後我們上車,直奔主題。

後來我才知道這裏邊有些誤會。這裏的人大概把我跟某一位學術界的泰鬥級人物搞混了,誤以為我是個年過八旬,一嘴假牙,滿頭白發,離輪椅隻差半步,跟閻羅王開始有些交情,出門時要帶上個把隨員的老者。據說他們在接我的轎車裏備有一隻藥箱,氧氣瓶救心丹之類應急藥品應有盡有。一看接來的這人居然剪平頭,穿牛仔褲,那個縣裏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不把我當成準騙子,就跟他們接來的某個十分可疑的來自某南太平洋島國的所謂富商一樣。

由於同樣的誤會,當晚我非常榮幸地當了一回主賓。雖然縣慶活動正式開張的日子還在幾天之後,由於各式各樣的原因,一些客人已如我一樣提前到來,其中有本地籍旅外人士,有曾在本地工作現已退休在外卻對本地充滿懷舊之情的老人。為了表示歡迎,當地縣政府特安排晚宴為大家接風。我因被誤為德高望重且將近人瑞而被隆重安排在縣長身邊,作為當晚的主要客人,位居衣冠楚楚的商人和退休領導之上。我從機場趕到該縣城時已是下午六點半,主人和其他客人都已在賓館的酒桌前虛席以待,因此我連房間的門都沒進,直接就被領到宴會廳裏,弄得主客都沒了退路,無法糾正誤會重作安排。我注意到所有那些人無論大小都往我身後直瞧,我想他們一定想找出隱身在我後邊的那個老家夥,接我來的那位女子趕緊出麵證實:“就是他。”

於是大家將錯就錯,共同舉杯。

後來那個縣長開玩笑說:“當時我光想打電話讓315來一下。”

據說他們縣工商局屬下的315消費者投訴電話信譽度很高,該縣人等遇到各種假貨時總是求助3150

這位縣長有三十八九年紀,身高體壯,相貌堂堂,穿一身深色西裝,言談得體,風度翩翩。這個人姓魏,叫魏遠東。他說他這名字取自地理名詞,他的父母都是中學地理教員,因此他兄弟姐妹的名字都從地理書裏出來,分別叫“北亞”、“南海”、“河西”、“關中”之類。我不知道這位魏縣長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這個人也開了我幾句玩笑。他在席間問我有二十公歲沒有,我說據我所知學術界尚無公歲的準確定義,不過如果一公歲等於兩歲的話,我離那個目標還稍差一點。縣長便感歎,說你可怎麼辦呢,眼下就是博士教授加研究員,等三十公歲得拿什麼詞叫你?他還指著坐在我身邊那位到機場接我的女子說:“早知道你這麼年輕,我可不敢把她派給你,這不是把綿羊往狼嘴裏送嗎?”說得那女子直瞪眼睛。

那時我已經知道被魏縣長送到我嘴裏的這頭綿羊叫曾惠華。這人不是一般的靠一張漂亮臉蛋混事的接待人員,她非常幹練,頗有些身份,是本縣民俗文化館的副館長。這人顯然略有見識,在機場外她為了證實我的身份,拿一本叫《走婚與傳說》的專著問我,那本書的著者正是鄙人,該書研究的是雲南納西族殘存的走婚習俗和民間關於遠古母係氏族社會的傳說,它是我的博上論文。由於學術方向比較偏,知道這本專著的人並不是太多,難得本縣有這麼一位女館長還叫得出它的名字。該女館長從機場陪我到縣城,一路上言談不多,舉止得體,我卻總覺得她略顯低沉,當我問及他們縣節慶活動時,她莫名其妙道:“氣候不太好。”我感到非常納悶,因為外邊一派晴朗。

“曾館長是我的校友,比我晚幾屆。”縣長對我介紹說,“我們都從廈門大學曆史係出來,眼下她幹的活兒跟當初教授們教給她的多少有點沾邊。”

縣長說,節慶之前,縣裏事情很多,但是事情再多也不能怠慢客人,特別是不能怠慢專家和學者。他指定曾惠華館長負責當我的向導,配合我在本縣做民俗調查。在這一方麵,曾惠華可以說是本地最傑出的專業人員。

“把你那些寶貝隆重推薦給教授,毫無保留。”他說,“再見多識廣的教授也會掛一漏萬,你別怕他。教授研究的是民間婚姻習俗,你正好可以給他做點性教育。”

我看到曾惠華的臉當場發紅。她抗議道:“什麼話!”

魏縣長當即笑著解釋:“教授不要誤會,我這是賣關子。”

他說,所謂食色性也,涉獵廣泛的民俗學當然涉及性的問題,例如教授研究的納西走婚習俗。性包括性教育應當視為一個嚴肅的學術名詞,不應等同於三級片淫穢錄像或者黃段子。事實}:所謂性教育不是今天的人類才碰上的問題,古人甚至猿人都會碰上類似問題,說不定他們還比今人感到頭痛,因為古人所在的年代裏資訊缺乏,沒有電視可看,沒有眼下無數的“兒童不宜”,因此他們進行性教育挺麻煩:那時候一個即將出嫁的女孩對男女之事可能什麼都不知道,傻得像個布娃娃似的,到了燈一黑爬上婚床,要沒一點思想準備,弄不好簡直就要鬧出人命案子,因此應當事先對新嫁娘進行一點有關的性教育,這種事從來都讓人難以啟齒,本地民間卻有一種獨特的辦法來加以完成:

“這是懸念:”縣長笑道,“這裏點到為止。”

我注意到這位縣長除了能說會道,還確有點學識,以他而論廈大曆史係看來還行:他開玩笑說,難得跟一個教授坐在一起,他要盡量對我施展一點“鬼力”。我覺得挺納悶,不知所雲,後來才明白這個人是在故意賣呆,他說的實為施展“魅力”。跟我所見過的一些長於權術的政壇人物比較,這人讓我覺得還是頗有些特別。席間,他對我說本地有句俗話叫“老婆是小的妙,醫生是老的好”,他要以此說明本地人認為民俗學教授應當有些年紀才對:我說這俗話說的是醫生,跟我沒有關係。他說你不博士嘛,博一士和醫生在英語裏都叫“doctor“,是同一個詞。這位縣長招呼桌邊的所有客人,跟這個談幾句,跟那個碰一杯,處理得周到細致,恰到好處。除了開玩笑,他跟我談的主要是民俗學方麵的問題,我不知道他是對我心存疑惑,要多方考證我是否騙子,還是真有些民俗研究的興趣,僅從他跟我探討的問題而言,這個人知識麵確實相當寬。我對這位縣長說,眼下我正在搞一個課題,我把它稱為“民俗話語的解讀”,我的研究涉及圖騰和民俗符號。早些年,我曾多次到閩南采風,雖然從未到過魏縣長治下的本縣,卻心儀已久,因此一有機會便欣然前來。我說我對本縣的心儀,究其根源有些特別,主要是當年我在附近探訪時聽到的一些故事,知道一些跟本縣有關的陳年掌故和趣事。

“我聽說你這裏民風特別瓢悍。”我說,“鄉民尚武好鬥,喜歡使槍弄棒,動不動傾村傾社打架,遠近聞名。”

縣長說:“都是過去的事。”

“我還聽說你這裏曆史上多產土匪,曾經出過一些大土匪。”

我意外地發現酒桌上忽然一片寂靜,鴉雀無聲,竟無人以笑聲附和我的笑談,幾個陪客者均情不自禁地東張西望,頗不自在。隻有縣長表情正常,他笑道:“好!”

散席之後,這當縣長的一把揪住我,說:“教授,今天我可不放過你:”

不知為什麼他對我印象特別深,他不揪那些德高望重的返鄉貴客,單獨揪我施展他的“鬼”力。他抓著我的胳膊把我帶出賓館,趁夜色走向外邊的林陰道,讓所有人員都退到一邊,隻要我跟他在一塊。我們順著林陰道走向一個廣場,我看到一支廣場燈高高立在一座大樓之前,三三兩兩有幾撮遊人在廣場漫步,有輕風在夜空裏飄拂。

“樓是政府辦公大樓。”縣長說,“前邊廣場叫人民廣場。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他讓我看的是廣場前的兩尊石雕藝術品。該物勉強有些民俗藝術意味,卻是本地再普通不過的東西,說白了那就是一對石獅子,在閩南這玩藝兒隨處可見。

“考考你,你不是專家嗎?”縣長說,“你說這對石獅哪是公的?”

“我沒研究過這個。”我說。

我湊上去看那兩尊石雕。我注意到明亮燈光照耀下的一對廣場石獅算得上上乘之作,雕得頗精致,看上去落落大方,威嚴凝重,有一股霸氣。從獅子表情中當然分不出雌雄,但我想要對其進行分辨也不會太複雜,石獅子要不是男左女右,總會有些象征,例如雄獅掌下按著粒球,或者雌獅掌下按著頭小獅。

“怎麼會有股臭味?”我說,“這獅子怎麼啦?”

那石獅子身上確實散發著一股臭氣。其味惡劣且十分濃烈,遠遠地我就聞到了,開頭以為是附近某個音晃裏什麼東西漚了,走近了一抽鼻子,臭味竟像是出自那兩石頭雕的獅子。我一說,縣長趕緊湊上前,鼻子一直伸到石獅的嘴上。忽然他把我往邊上一拽,說:“等等。”

他舉起一支手臂,眨眼間他的隨員從後邊撲了過來。

“叫管理主任。”他指著石獅的嘴下令。

他沒讓我呆在那裏看熱鬧,即拉著我的手離開現場。

“尷尬尷尬。”他對我嘿嘿一笑,“是狗屎,味道好極了。”

沒等我們走回賓館,他的手機就響了。他繃著臉聽了半天,隻說:“給我查。”

“讓他吃狗屎!”他斬釘截鐵道,“否則你吃。”

我意外地發現這位廈大曆史係畢業生並不像看上去那麼總是彬彬有禮。

曾惠華是個冷麵美人,嚴肅有加,直言不諱。

她說:“你知道那獅子叫啥?那有名字的。”

她說,縣政府大樓前廣場上的石雕獅子各有綽號,右邊那頭是雌的,人們管它叫“陳春梅”,雌獅掌下按著的那頭小獅叫“魏小東”,左邊威風凜凜的那頭雄獅不叫別的,就叫“魏遠東”,它們就是縣長一家子。

“這就是讓縣長一家吃狗屎去。”她說。

那天我們坐一輛三菱吉普到鄉下去,曾惠華按縣長指令陪同我前往。我們去一個叫前山的山區鎮看“霸王陣”,那是一種堪稱古藝術化石的,來曆久遠的民俗表演。曾惠華對我說,我真找了合適的時候來,由於縣裏的節慶活動有民俗踩街表演一項內容,各鄉鎮都組織了踩街隊,把鄉民組織起來趕排節目。隨著慶典臨近,這幾天各鄉鎮表演隊都在彩排,正好讓我先飽跟福。我在前往前山鎮的路途中說起昨晚的事情,談到市場上那一對石獅,曾惠華對我說,不過一個晚上,此事已在整個縣城傳遍。

“聽說不光狗屎,石獅嘴裏還有其他東西。”

我不知道昨晚那團臭氣裏還藏著什麼寶物,曾惠華也不多講:,她隻是說,廣場前的一對石獅真是有名字的,當然那不是由縣長命名,那是約定俗成,屬民間方式。她說,廣場一帶原是片破庫房,魏遠東當縣長後才拆光整平,搞出一個廣場。那一對石獅是本縣富源石製品公司雕的,用的是本縣出產的極品黑色花崗岩,石質絕佳,雕工成本頗高,據說價值在五十萬元以上:魏遠東給該廣場擺這麼一對寶貝隻費兩行字,不花一分錢。那兩行字就是恩準製作單位老板在石獅的底座刻上來曆,標明是“人民廣場落成慶賀。富源石製品公司敬贈”。廣場落成時,兩頭鎮場獅子各披一條鮮花紅緩帶,打扮得像是準備晉京受表彰的勞動模範一樣,沒想競有一位喜歡惡作劇的家夥用黑炭筆在緩帶上各寫一個名字,雄獅魏遠東,雌獅陳春梅,一時滿城笑談。

“居然把縣長夫人的名字寫得一字不差。”普惠華說,“這人厲害。”

她說,縣長魏遠東不是本縣人,是四年多前從市裏調來本縣任職的,他的家並沒有搬來,一直都在市裏,他妻子陳春梅在市國稅局工作,幾乎從不在本縣露麵,要拿她給廣場上的獅子命名開測,除了需要一些想像力,還真得有點偵探功夫。

“那麼孩子呢?”我問,“小獅子誰給起的名?”

她說:“他們光記著給那倆大獅子起名字,把小獅子忘了。這不是美中不足嗎?因此另有人主張加以彌補,讓縣長一家子都有個去處。“

據說魏遠東知道自己兩夫妻被人們拿去給兩頭廣場石獅命名後並沒有動怒,他隻笑罵了一句,說:“媽的這些家夥。”後來這個人竟有了一種石獅情結,對這兩尊石雕寵愛有加,他喜歡帶客人到廣場欣賞這兩個東西。喜歡在獅子身邊,特別是在那頭雄獅身邊照相,誰要不留神把瓜子殼礦泉水瓶廢塑料袋一類垃圾扔在石獅座下,那就像在縣長家客廳的沙發上拉屎似的,讓他看到了非給訓個狗血淋頭不可。

“讓他逮住了可麻煩,”曾惠華說.“這人土匪得很。”

我立刻想起昨晚宴會上的尷尬。我問曾惠華為什麼我提到本縣曆史上出土匪時,大家表情都有些不對。曾惠華道:“你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說,本縣前任縣長姓劉,四年前調離,魏遠東才隆重光臨。前任劉縣長跟魏遠東風格差別很大,那人脾性溫和,喜歡打哈哈,卻做不成事。執政三年,建樹不多,有一個毛病是好喝酒,有時醉得第二天起不了床,誤了開大會。魏遠東來後宣布除接待縣外客人,政府公務活動一律禁酒,有幾個局長不相信這人會真來,於當年元旦期間借過節之機公款聚餐飲酒,被魏遠東查獲,整了個半死。後來縣政府大樓裏開始傳播一句順口溜,叫“走了一個酒鬼,來了一個土匪”。對魏遠東頗有不敬。

“這人要凶起來比誰都土匪。”她說。

我恍然大悟。

那天上午我們動身得晚,到了前山鎮已近中午、我們在鎮上吃了中飯,再趕往鎮中學操場,看該鎮民俗表演隊排練的“霸王陣”。用曾惠華的話形容,這節目真是土得掉渣了,參加表演的有二十來位鄉民,都土得很,有的腳上跟拉著一雙拖鞋就來參加排練;排練中,他們一人頂一個奇形怪狀的頭具,曾惠華說那是麒麟頭,由於這種奇形怪狀的頭具,該“霸王陣”也叫“麒麟陣”。我看到那些麒麟頭具都用竹蔑編成,用牛皮紙糊實。繪上彩畫,有角,頭部造型類龍非龍,似鹿非鹿,看個去怪異非常。村民們頂著這麼個高聳於頭角的怪物,按照一個打鼓師的鼓點在院子裏走圈子,一會兒布長陣,一會兒變成方陣,舞得興高采烈;有一男 一女兩個年輕人在場.仁擔任表演指導,兩人都是城裏人打扮,他們用一支哨子指揮,時而把表演停下來,跟那些鄉民湊在一起,商量變一個陣勢,改一個造型。

“這兩個是我的人。”曾惠華說。

她自己跑下場去,對那兩人指指點點,領著他們走到場子中心,然後又跑到場外。末了哨子一吹,散在一邊抽煙的鄉民們又聚在一塊,重新布陣開演,我發現這個女館長挺有本事,那些人全聽她的,經她一調理,節目忽然就變得緊湊好看了一些,她對我說,踩街節目光土得掉渣不行,得注意觀賞性,這一帶鄉間的民俗節目多未整理,保留著很多質樸,表演性卻嫌不足‘:她的民俗文化館負責對每一個參加活動的節目進行整理編排,以便讓節慶踩街活動更好看一點,為此他們己經忙了好幾個月。眼下各鄉鎮的節目正在合成彩排,她在陪我參觀的同時,要把所有這些節目都再過上一遍:

“這個節目要突出一點氣韻:”她說,”我要他們威風凜凜,不慌不忙,大搖大擺。霸王陣應當擺出一種大氣:”

我在院子裏看他們忙碌,用掌中攝像機拍資料:我感覺到鄉民頂在腦袋上的麒麟頭非常別致,節目中麒麟的動作笨拙而奇特,整個節目在不經意間流淌著詼諧,確有一種讓人心、馳坤往的久遠遺風。我注意到曾惠華對這個節目特別看重,她讓那些鄉民一遍一遍做,不厭其煩。休息之際,有一個鄉民跟我說,他們這霸王陣是祖上傳下來的,之所以頂個麒麟頭擺陣,是因為西楚霸王項羽騎的那匹寶馬叫“玉麒麟”。這時忽然有個人插話說:“這種說法不對,張冠李戴。玉麒麟是《水滸》好漢盧俊義的綽號,項羽的馬不叫玉麒麟,叫烏雅:《霸王別姬》就這麼唱:“駱不逝兮奈若何。”

我挺吃驚,插話的竟是魏遠東,縣長。

“我F鄉路過,聽到這邊鑼鼓點,就跑過來了:”他說。

這位縣長居然有此興致。他說,他喜歡鄉下的各種熱鬧,不管婚喪嫁娶,隻要有時間,碰上了總要循聲過來看卜一眼,有一回下鄉時碰上鄉人送葬,他讓司機把車停在路旁,搖下窗玻璃聽送葬隊中的民間藝人哭喪,事後他的司機心驚肉跳,車開得特別慢,惟恐被哪個晦氣鬼把車拖進地府裏去。縣長跟我探討眼前的表演,問我認為怪裏怪氣的這個霸王陣有何來曆。他說,他覺得這台節目粗中有細,看_L去野,有豪爽之氣。那些麒麟頭讓他想起木偶戲《大名府》,那出戲說的正是梁山泊好漢扮作各種雜耍藝人,混過大名府城門,進城搭救玉麒麟盧俊義的故事,魏縣長說本鄉民間這一霸王陣恐怕脫胎於早年的某個雜耍,跟行伍有些瓜葛,尤其可能跟土匪有關。

“你可以把他們想象成三百年前的一股土匪:”他笑道,“他們剛剛洗劫了城關,大碗酒喝醉,大塊肉吃飽,然後他們玩:,洋洋得意,慶賀勝利:”

看來這位在私下裏被一些人罵為“土匪”的縣長在‘一個外來的民俗學教授麵前並不忌諱有關上匪的敏感話題;他坐在小學校操場邊的一塊條石上,以一個曆史係畢業生訓練有素的專業水準細述以往,跟我講起本縣早年的匪患故事。他說,昨晚吃飯時教授曾提起本縣曆史.仁出產土匪,這話不錯:他到本縣任職之初,曾仔細研究過縣誌,根據縣誌記載,本縣一帶匪患自古就有,源遠流長,尤以元末和明清之交為烈,民國期間匪患更勢如洪水猛獸,直到解放後才徹底剿滅。縣長認為本縣當年多產土匪與地理因素有關,本縣地處山區,山高林密,比較偏遠,曆史上一直以交通不便,人民貧窮著稱。本縣設縣之前長期被視為化外之地,政府很難進行有效管理,這一帶居民的前身多為各種流民,其中不乏殺人越貨負案逃亡之輩,隱居山林後亦農亦匪,一邊開山種地,一邊聊做上匪,農忙耕田,農閑時弄把鍋灰往臉上一抹,操起菜刀就要四處收買路錢,漸漸形成剿悍民風,動不動挺而走險,揭竿而起。民國期間,本縣出過一個大土匪頭,擁兵自重盤踞於城北山間,當時政府任命的縣長到縣就位,都要屁顛屁顛吹喇叭抬全豬前往匪穴拜會匪頭,奉上重金,唱幾台大戲,熱熱鬧鬧從匪頭手裏求一張護身符,否則隻能準備滾蛋:

“當年他們唱大戲搞熱鬧時大概就擺這種霸王陣::”他說。

他又開我玩笑,問我在這個霸王陣裏解讀些什麼了。我也用玩笑回敬,說我在這裏解讀村民頂著的頭具,我覺得它們似曾相識,我想起昨晚在縣城廣場上看到的那對石獅,感到二者竟一t一分神似。縣長嘿嘿道:“教授果然不同凡響。”他說這霸王陣的麒麟頭質樸之中確顯陽剛,有一股大氣,如那兩頭石獅。他還順便告我說,昨晚我看到的縣城廣場上的兩頭石獅眼下已經被衝洗一淨,嘴裏噴上香水,再無狗屎之臭。

“已經找到幾個目擊者,”他說,“查到一些線索了。”

他說,他要求采取最有效手段,以最快速度查獲廣場石獅案的作案者。據管理部門報告,昨天傍晚,有人在廣場大門口處看到兩個穿夾克衫的人。神情詭異,手中抓著黑塑料袋,袋中飄出一股臭氣。有關人員正滿縣城四處抽鼻子,兜捕這股子臭味:我忍不住問他是否有這必要。他笑了笑,說,當然有必要:他本想把兩頭廣場石獅作為自己的得意之作隆重推薦給尊敬的民俗學教授,不料卻捧出了兩攤狗屎。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傷害。”他自嘲著作痛苦狀,‘·尷尬·”

當晚我們住在鎮上。鎮政府的幾位官員騰出他們的房間,讓縣長和我們幾人暫住一夜。縣長說他平時並不經常在鎮上過夜,不過有一個跟教授呆在一起的機會他決不放過。他當然還是在開玩笑。晚飯後他立刻就沒影了,曾惠華告我說,鎮上人領他到村裏去公於,肯定半夜以後才會回來。她說:“你別看他哈哈哈滿不在乎,要命的事多著呢。”於是我就不等他找我討教,在房向整理一下當天筆記,就早早上床睡覺。正睡得香時,砰砰砰一陣打門聲響,是那縣長回來了。我一看表:午夜一點。

他卻不是來找我說話的。

11 rt自們換個地方。”他說,“你到樓上去睡,那房間好。”

我說:“不必了,我這也挺好的。”

“你還非.上去不可:”他說,“鎮裏這幫家夥簡直就是豬,沒腦子!讓我睡曾惠華旁邊,房間後邊還一條走廊相通,這不要我死嗎?”

我沒想是這緣故。

“有美人睡於側,趕緊屁滾尿流,呆一邊獨臥空床,夢中巫山雲雨。”他笑著對我一搖頭,“你看我這處境如何?挺美妙的不是?”

我隻好跟他換房,他還補開了一句玩笑:“機會很好,可得坐懷不亂呀教授,別招惹人小寡婦的。”

曾惠華說,她哪兒都不去:她要把節目再排一遍,然後按計劃到下竿嶺村。

縣長說:“我們感覺很不好,是不教授?”

我胡亂應答:“哎呀哎呀。”

那是早飯時間。在餐桌上魏遠東縣長對我說,他想占用我一點時間,領我看本縣民俗之外的一些東西。我便問曾惠華後麵的日程怎麼安排。曾惠華說她還得花兩小時左右時間搞她的霸王陣,這兩小時裏其他人一於慎麼悉聽尊便,怎麼都行。魏遠東縣長便開玩笑,說他覺得挺遺憾,俗話說男女搭配千活不累,曾惠華館長不跟我們一起走,讓我們太沒勁兒了,怎麼辦呢?隻好像高中男生那樣偷偷暗戀?曾惠華瞪起眼睛說:“縣長你敢嗎?”魏遠東即笑,說:“問得好。“

他正色對我說,別看曾館長年輕,這個人可不得了,他早有一句評價,叫做“有了曾惠華,本縣才有了民俗”:這話說來沒道理,不過傳神:民俗自在民間,跟某個曾惠華無關,但是如果沒有她認真挖掘整理,誰知道什麼霸王陣獅子吼?因此曾惠華頗有功勞。曾惠華對縣長的高度評價卻不動容,隻低聲應道:“縣長真看得起:”

那天上午我坐著魏遠東的轎車隨他奔跑。他領我看的並不是什麼稀奇物品,卻是我在昨天進人這個縣時已親身領教過的道路。這是一條新修的水泥路,路麵相當平整,卻不太寬,很難給人深刻印象。縣長大人卻不說是請我看他的路,隻說讓我欣賞本地的兩大舊跡,一為獨木橋,一二為鬼門關。他讓他的車順一條河沿路開進,上了一座新建的大橋,領我站在橋頭,指前方讓我看下流處一座大水閘,他說那就是獨木橋。兩年前,我們站立的這座公路橋還不存在,公路從大水閘仁經過,水閘寬僅五六米,容不得大車交會,因此被戲稱為獨木橋 所謂鬼門關則是公路前方的山嶺,那山嶺滿嶺綠樹,樹形略顯單薄,看得出是不久前才由人工種植的,還得幾年才會滿山蔥鬱;縣長告訴我,這座山俗名“暢山”,舒暢之山,以往山上也有幾棵樹,但稀稀疏疏不成林,樹不多,鬼倒不少,那裏滿山墳頭,有舊有新,密密麻麻就是一個民間墳場。死亡之地以舒暢名之,可見本地先人視死如歸,將人生大限視如進人極樂世界,倒是頗有豪爽之氣。從暢山往下,再走幾公裏就是縣城,這個背山麵水,扼進城要衝的地點便成了早年的兵家必爭之地,也成了最適合土匪收買路錢,殺人越貨的地方,因此早有鬼門關之名:土匪絕跡之後,這裏依舊雄關屬鬼,隻是少了匪兵,純由閻羅王和鬼卒們掌管,不收買路錢,隻收買命錢。此地山仁全是野墳,山下坡陡彎急路窄,每年都要出幾個交通事故死~些人,最嚴重的一次是一輛客車超速衝進河裏,車上三、十多個乘客無一幸免,全死:因此本縣民間有一句戲言,稱進人本縣是“先過獨木橋,再進鬼門關”,令外人聞之喪膽:縣長說,他到本縣任職後力主重修道路,以新橋取代獨木橋,還大破鬼門關,將山就道路降坡裁彎並遷掉滿山墳墓,把舊日亂墳崗改建成眼下這座森林公園,讓它和縣城廣場一樣成為縣政建設一大手筆:

“當時誰都認為事情辦不成,因為縣財政困難,沒多少錢。我說,有錢誰還不會幹?我是讀曆史的,我知道曆史怎麼寫。”他說。

這個人頗有些自命不凡。他跟我說他怎樣不動聲色地擠項目,如何赤手空掌從一些人們注意不到的地方搞錢,言談中略有自鳴得意之狀。他對我說,他們改造眼前這座號稱鬼門關的亂墳崗花了差不多一年時間,在那一年裏本縣城裏城外最熱鬧的行當最讓人眼紅的職業就是土公。土公們個個印名片買手機,有的還坐上奧迪,業務特別紅火:他問我是否知道什麼叫土公?我說我知道閩南人拿這稱呼替人辦理喪事的,包括替人挖墓拾骨抬棺材的:縣長大笑,說教授知道得可不算少。

“我在這裏挖了不知多少人的祖墳,還讓他們自己花錢燒他們祖宗的骨頭,這不讓人罵土匪成嗎?”他說,“他們讓我吃點拘屎看來不無道理。”

這人果真有個石獅情結,說著說著又說到那倆石雕上去了。他說前天晚上真是尷尬,把兩堆臭狗屎隆重推薦給教授了。他說幹這勾當的人不會平白無故請兩頭石獅吃大菜.,他們塞進獅嘴裏的東西肯定有些象征性,藏著某些“話語”,也就是潛台詞。他笑著問我能否對這些話語做點解讀。我說要我看這些人也許就是要表達某種情緒。他搖頭道:“不對,他們肯定有所指。”這位縣長當即發揮想像力,對我診釋石獅嘴裏的狗屎。他說,那晚他不是在賓館裏宴請客人嗎?這縣城不大,縣長小杯一舉,縣頭縣尾全是酒味,好事之徒感到鼻子發癢便往石獅嘴裏塞拘屎,意在抨擊縣長大吃大喝。

“他們大概是想對我的舌頭進行一點教育,他們要我的舌頭不要貪酒,他們要告訴我的舌頭:你還吃,吃狗屎吧。”他說。

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縣長笑眯眯進一步發揮,說也許他這種人真的活該吃狗屎;:他到本縣上任伊始即宣布公務活動禁酒,禁令至今有效,為此還整過人。但是他自己照喝不誤,L邊的貴客,遠方的教授來了,不喝還是不行。這種酒有時一杯就換幾十萬撥款。說來是挺矛盾,號稱禁酒,不少幹杯,什麼山珍海味都吃,有時碰是了無可奈何確實也得嚐嚐狗屎。他說這就是他這種人的處境,這種處境有點尷尬,一言難盡,不太好形容,總之就那麼回事。他笑著問我對此有何見解。我不正麵應答,隻問:“聽說那些人還在石獅嘴裏塞了些其他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