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他的眼睛一亮:“你聽說啥了?”

我說我隻是偶然聽到,具體情況不清楚。魏遠東不跟我說到底有沒有這回事,隻是搖頭,似笑非笑道:“真是香不出門,臭遍千裏。可不是嗎,除了舌頭,也許我的指甲爪子什麼的也應當接受一點教育,是不是?教授你這回來得挺值,除了有看的,你肯定還要大飽耳福。”

他忽然跟我提起他的一位老同學,他說他的這位老同學也是廈大曆史係畢業,畢業後分配到省直機關工作,現在是省裏重要部門的一位處長。他這老同學官不算大,神通卻不小,在本縣交通項目的立項和資金爭取上幫了他的大忙。

“這家夥好像碰上些麻煩了。”他說。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跟我提到這麼一個處長,他也沒說該處長碰上的是什麼麻煩。恰在那時他的手機響了,他站著接電話,嗯嗯嗯隻是聽,麵帶滿意之色。

“有進展。”他對我說。

他的人在縣城那邊找到了幾個目擊者,一致證實那天晚上進入廣場的兩位穿夾克衫拎黑塑料袋的人士中有一個是“躊躋”;“路躊”是本地土話,特指一類或先天或後天造成兩腿長短有異,走路有如擺渡一樣晃蕩的人,通俗說那就是瘸子,魏遠東縣長對這一“躋麟”進入視野感到滿意,認為這一來破案容易多了,因為用擺渡方式走路的人不多,在人口比例中肯定居少數,便於調查人員排查。魏遠東說,不管該肇事躋路動機如何,其行為至少已經構成破壞公共設施衛生,妨礙精神文明建設問題。這類在暗中行動的人有如恐怖主義分子,他們無端攻擊兩塊石頭實無道理。魏遠東希望能盡快將肇事者捉拿歸案,他很想讓人脫了他們的褲子,用皮尺量一下其中躊路的兩條腿,看看到底相差幾分,搞清楚是長是短是哪條腿癢了,讓這人吃飽了撐的要去搬弄那些狗屎。魏遠東想知道他們是純粹的惡作劇還是確實想影射一些什麼,例如影射魏縣長大吃大喝等等,說不定他們的影射還有些根據?

“我準備灌他們酒,一天三餐,日日不停,直到他們像我一樣聽到應酬就反胃,陪我體驗一下其中美妙滋味。”他半開玩笑說,“教授要有興趣的話,可以跟我一起去會見肇事者,沒準狗屎也能進人民俗學,讓教授好好解讀一番。”

我們上車返回:在車上魏遠東不再談獅子和狗屎,跟我說起他自己早年的故事。他說他父母都當教員,他是近水樓台,五歲就上了小學。那時是十年製教育,十五歲他就高中畢業。他謊報年齡,通過一位姑父幫忙人伍當了兵,人伍不久南疆戰事爆發,他所在部隊的駐地在廣西,一打就拉上了前線。他那時稀裏糊塗就一個新兵,啥都不懂,就是挺勇敢,連長一喊“衝”!他蒙頭蒙腦端著槍就拱,打了半天才發現不對:他一頭鑽進密林裏,身邊連一個人都沒有:後來他在那片密林裏轉了兩大,迷了路,怎麼也鑽不出去。有天下午他找到幾顆野果,坐下來剛想填填肚子,忽然有支衝鋒槍管從草叢裏伸出來,頂住一r他的腦袋。

“是對方一個女兵。”魏遠東說,“臉黑,挺漂亮,冷若冰霜,會講中國話:”

女兵命令魏遠東舉手投降。魏遠東突然抱住頭,一弓身子順著山坡滾了下去,女兵僻裏啪啦朝他射擊,還追了過來,不料一腳踩中他們自己在山坡上埋的地雷.“轟隆”‘一下炸得血肉橫一飛。

魏遠東大難不死,摸著跑回部隊。戰事結束後他離開兵營考上大學,從此走上了另一條路。他初到本縣時,有一天準備下鄉,剛上轎車,一個女子突然從一旁撲了過來,抓住他的車門讓他沒法關上,他抬眼一看,衝上來的女子竟跟二十多年前差點把他打死的女兵有點像,也挺漂亮,冷若冰霜,手中抓著個東西,不是槍,卻是支鋼筆,這人就是曾惠華。事後魏遠東才知道,這曾惠華的丈夫在縣城中學當教員,患白血病,欠下五萬多元的醫藥費,搞得人財兩空才走。學校經費困難,無法報銷死者的醫藥費,曾惠華找縣政府解決,屢求未果,便采用守株待兔古俗,終於把魏遠東狙擊於車旁。

“要我簽字給錢。”魏遠東說,“不給就要拚命似的。”

他說,古人講紅顏薄命,看來不無道理。曾惠華這人非常優秀,可惜命運多蚌,眼下守寡,帶一女兒辛苦度日,還讓人說是命硬克夫。家庭不幸卻沒有影響她的工作,這人敬業精神極好,人又能幹,本縣民俗文化館靠她一手操持辦起來,其中一流的展品全是她發現收集的。她很有眼光,對專業很有研究,能夠在別人兩眼一滿黑的地方找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來;去年縣城修路,掘土機挖到了一眼舊窯,年代久遠大約是晉代廢物, 少討門一看全是破磚爛瓦沒一點用處,她卻說別急,看看再說。結果她在那些廢物裏找到好兒樣珍品,其中有一樣非常特別,粗看就是一截陶土燒製的小土棒,細一觀察,竟是一支陽具模型,造型剛健,力度十足。

“你瞧,一不小心揪住那玩藝兒,還是古人的。”魏遠東道:.

我倍覺興趣。我認為這種民俗物件帶有某種符號意味,藏著原始生殖崇拜的影子。我問縣長這東西現在在哪兒,他說遺憾得很,它早被市文化部門調走,現收藏於省博物館裏。

他特別交代我別跟曾惠華提起這事,她挺忌諱人說她找到了那麼一根東西。除專業人員身份外,她畢竟還是個女子,一個寡婦。我們回到前山鎮:曾惠華已經排完她的霸王陣,等著我一起動身。縣長魏遠東跟我們告辭。說他另有安排,不再打擾我們:他問曾惠華接下來帶教授到下竿嶺去看什麼,曾惠華說不看什麼,看鬼去。縣長說你要拿鬼嚇唬咱們教授?曾惠華說我不嚇唬教授,我是很想嚇唬一下縣長,跟我們去看看怎麼樣?魏遠東說他見過的鬼多了,能嚇住他的看來暫未出生。下竿嶺的鬼他早就知道,他還仔細地琢磨過。

“教授也可以仔細琢磨一番。”他說,“曾館長可以幫著解疑。”

曾惠華眼睛一瞪沒有說話。

“他們民俗館打報告向我要錢,說陳列室裏物品珍貴,得有一麵防盜鐵門。我的口袋裏存貨不多,隻批準他們買一枚大鐵鎖,這樣就把曾館長得罪了。”魏遠東對我嘿嘿道,“從那以後她看到我總是翻白眼。”

曾惠華道:“瞎說。”

縣長扭頭跟我握別。

“瞧,我的處境總這麼尷尬。”他笑著把腿一晃,“咱們拜拜,回頭請你一起去見一見那個,那路麟。”

我們去看“跳加關”。我們去的下竿嶺是個大村落,有三千多人日,居於群山中的一個小盆地。我們去了村委會,那兒有一幢兩層小樓,樓前一圈圍牆圍了一小塊廣場,有數十村民圍在那廣場邊,大聲說話,抽煙,忽然有一個人從場外蹦進來,僻裏啪啦一陣聲響,一股怪風掃過,“跳加關”鄭重開場。

我注意到上場的是一個矮個兒鄉民,這人著黑褂、短褲,目光炯炯,骨瘦如柴,卻行走生風。村人說,該鄉民綽號“大鬼”,是本村俗稱“跳加關”傳統民俗活動的高手、》我覺得該“跳加關”節目的全部話語似乎就包藏在其表演者身上,這位大鬼的表演頗具特色,力度十足,肢體語言特別豐富。當他伸長雙臂,指尖上又尖又長的指甲不露聲色地從空中抓撲眾人,似乎有一股氣流貫指而出,令人不禁凜然。我發覺這人的舞蹈動作帶有濃厚的情節感,他的節目裏有一個虛擬對手,這個虛擬對手像條影子似的粘在他身上,他的表演從頭至尾貫穿著他與虛擬對手的爭鬥,時而表現彼此糾纏揮之不去,時而顯示雙方大戰仁天人地鬥得死去活來,他左蹦右跳,上砍下踢,驚心動魄,氣喘如牛。忽然一聲斷喝:“郎爬!哈掉!郎爬!哈掉!”表演戛然而止。

我不知道大鬼念的是什麼咒語,隻覺它簡短有力且凶狠,節奏感和表演感都特別強。有些人相信咒語具有魔力,他們熟悉的咒語通常分兩大類,一類字麵上含有具體意思,如《阿裏巴巴和四十大盜》裏的“芝麻開門”,一類則已經完全形而上,成為某種音節的組合,聽來讓人不知所雲。我向曾惠華詢問究竟,她對我說,大鬼喊的是本地話,俗語,表達一種賭咒,沒有特別的意思。我讓她把這兩句鄉土咒語教我說一遍,意外地發現她表情有些尷尬。

後來她問我對大鬼和他跳的“加關”有何見解。我問她是不是準備把這個節目拿到他們的民俗文化節上去露一下臉。她說挺遺憾的,大鬼和他的表演已經讓縣長魏遠東槍斃了。縣長幾乎欣賞過這裏的每一個預選節目。我評論說,魏遠東說的是曆史,他還真懂一點民俗,所謂“跳加關”要我看脫胎於民間某種迷信活動,可能是跳大神捉鬼的一種變體,這種節目難登大雅之堂。曾惠華當即發笑,承認我說得不錯。

“從專業觀點看,跳大神也是民俗,當然另類了一些。”她說。

曾惠華說大鬼姓林,有些來曆,曾貴為下竿嶺村的村長,當年威風凜凜,在村裏說一不二,曾率村民在村子外的一座亂墳崗上開荒造梯田,把滿山野墳挖開,將死人骨頭四處丟棄。後來有一年,有人告發該村長肆無忌憚地聚眾從事封建迷信活動,縣裏派員一查,居然確有其事。這位林村長少年時,村裏一個有家傳的老漢時常“跳加關”,讓孩子們看得心醉神迷。後來鬧“文化革命”破“四舊”類似表演一時絕跡。時過境遷之後,林村長不禁懷舊,想看看“跳加關”,恰好老漢留有一個兒子,曾偷偷摸摸學過幾手,於是如文物出土,被林村長挖掘出來,每逢村中大事或者節慶熱鬧,必拎上來熱烈出場蹦跳幾圈,對村民來說其新鮮勁兒遠勝於芭蕾電影《天鵝湖》裏的四小天鵝。因聚眾鬧神被告發後、這人索性不當村長,棄官而就神,改任廟公,主持集資重修一座早已毀棄的土地廟,成廟後親自坐台收香火錢。後來他開始跳加關,他的跳神動作在本地傳統伎倆之外更有創新,動作更凶狠,更野,漸漸地前村長也就變成了大鬼。據說大鬼跳加關能一直跳到地獄裏去,他會在地獄裏幫鬼卒拉大鋸,把某個剛下地獄當過裱子的女鬼從頭到胯鋸成兩半,還能弄幾滴鬼血滴到地麵上。據說有一次他跳著跳著就咬住某個厲鬼的喉管,然後幾百米外村頭那邊,一塊大青石下忽然就滲出了一縷黑血:由於凶猛強勁,本鄉各野鬼特別怕他,有如害怕鍾馗。

大鬼主L我拍了一張照片。他把雙臂張開,躬身抬腿,做蒼鷹撲食狀,模樣頗淩厲。拍完照片一收姿勢,他朝站在一旁的曾惠華眯了一眼,忽然一指:“餓壞了。”在眾人發愣之際他又補了一句:“老公不能用,廢了。”而後丟下個紙包即掉頭離去。

場就人們麵麵相覷。

後來人們偷偷跟我說,大鬼會看相,據說特別會看女人相。這個人跳加關捉鬼之餘還兼看病賣藥,他隻賣一種藥,叫“還陽散”。該藥專治男科疾病,價格不貴,每包十元,與鄉間地攤賣的毒鼠藥大體相當。所謂“還陽散”,其實就是一種民間春藥,本土偉哥。大鬼一向行事怪異,也不知他在曾惠華的臉上看出什麼了,竟白送給她一包男科藥。

曾惠華讓我看大鬼的“還陽散”,我發現那就是一些土灰色粉末,雜有一些小碎片。曾惠華說,有人講大鬼的還陽散是一劑猛藥,其主要成分是死人骨頭,是大鬼從野墳裏挖出來的,百年以上半爛不爛的老年女性死者的陳屍朽骨研磨的粉末。據說他有一根專砸死人骨頭的小鐵錘,他在一塊燒紅的瓦片上磨骼骼粉,一邊使勁研磨一邊眼冒青光,惡狠狠地念咒驅鬼:“哈掉!哈掉!”

“夠生猛的吧?”她說。

我說民間確有一些偏方專用凶險毒物,事實上這不可能真有效用,隻能姑且作為一種習俗加以研究。曾惠華說,我們這裏能讓教授你研究的還真不少。

她跟我說了魏遠東的一個故事。

“有一年秋收,他坐一輛吉普車下鄉,因為剛下過雨,他的車陷在路上的泥坑裏。他看到路邊有一夥割稻子的青年農民把鐮刀丟在一旁,圍在田頭,不幹活,也不抽煙,他就下車看熱鬧去了。”她說,“那些人不幹別的,掏小老鼠吃呢:”

她說,縣長魏遠東走到農民堆裏,請他們幫他把吉普車從泥坑裏推出來:有個年輕人從掏出的老鼠窩裏揪出一隻剛出生眼睛還睜不開身子粉嫩的小老鼠遞過來,說:“敢不?”魏遠東眼睛一眨不眨,接過那隻小老鼠,張開嘴巴就塞進去,隻聽那小老鼠“吱”一聲尖叫,就讓他給活活吞進肚裏。

“你說土匪不?”她說。

這位女館長對縣長頗不敬,我發覺她語氣裏的“土匪”不是名詞,可以當形容詞看。她對我說,你別看魏遠東彬彬有禮,讀過曆史,非常自以為是,說出話來全是資治通鑒,這人骨子裏特匪。他當過兵打過仗,據說當年在戰場上差點報銷,餓得連四腳蛇都生吃過,一隻小老鼠對他算不上什麼。本地鄉間民俗,認為生吞還沒開目的初生小鼠有大補,能提高人的性能力,魏遠東這人倒是頗人鄉隨俗。那一回他居然鎮服那一夥青年農人,大家一哄而上幫他把吉普車推出了泥坑。

那天我們在下竿嶺村路旁的一家小飯館裏吃中飯:鄉間中飯挺簡單,炒兩個菜,開兩瓶啤酒,隨便對付。吃飯間,忽然有人從小飯館裏邊的雅座走出來向我敬酒,我一看卻是該村村長,一小時前看大鬼“跳加關”時我見過他,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忽然躲到這小酒館喝酒來了。他對我解釋說,他在陪鎮上來的客人。曾惠華跟村長在桌邊嘰裏咕嚕說了好一會兒,我意外地發現他們的表情有些異樣。他們的話裏提到省城,提到修路,還有包工頭。

“讓人自首,限期一星期。”村長扭頭四顧,壓低聲音神秘道,“昨天開的會。”

村長走後,曾惠華對我說,此刻村長在小酒館雅座裏陪鎮長,還有鎮長帶來的客人,客人有兩位,是省裏派到這裏辦案的。省直某重要部門的一個處長出事了,牽連到本縣一些人,據說其中有幾一個要員,案子涉及修路。昨天,有關方麵正式在一個有不少大小官員出席的會議上公開宣布限期,讓涉案人員坦白自首。眼下全縣滿城風雨。

“早兒天已經有些風傳。”曾惠華說。

她忽然提起縣城廣場的一對石獅。她說,那天晚上管理人員從石獅嘴裏掏出了兩攤臭狗屎,跟狗屎一起塞在裏邊的還有錢,用橡皮筋紮成一遝一遝的錢。據說獅嘴裏起出的這些錢都是美元,每張麵額百萬,一遝合數億,全部加起來足有百億美元。

“是些紙錢。聽說眼下陰間裏的鬼也喜歡美元,所以有人用‘冥國美利堅中央銀行’名義印這種紙錢,讓人們買去上墳時燒。”

我不禁“啊”了一聲。

我想起魏遠東。我記得他在領我觀賞他造橋修路的政績時,似乎很不經意地說起他的一位老同學,這老同學在省直重要部門當處長,官不大,神通不小,給他幫了大忙。他提到這位老同學好像出了點麻煩,卻沒再說下去。沒準他說的就是曾惠華講到的這位犯了案的處長?這位處長的案子看來正在這個縣發作,該案會牽連到哪個要員?難道是縣長魏遠東?廣場石獅嘴裏總額數百億美元的紙錢也許真有些意味,魏遠東說有人要對他的爪子指甲什麼的進行一點教育大概就指這個,他手腳發癢總想找出某個“路路”,看來是有些緣故。

那天真所謂“說曹曹到”,曾惠華剛跟我說起狗屎堆裏的紙錢,下竿嶺村村長忽然從小酒館雅座裏直撲出來,舉著手機對我叫道:“教授,縣長找你!”

魏遠東居然把電話打到這小酒館裏來了。

“教授還好吧?”電話裏他還是不慌不忙,彬彬有禮,客氣備至。

我說我挺好的。

“下竿嶺的大鬼有趣嗎?”他問。

我說有些意思,挺耐琢磨。他馬上笑出聲,說教授一定看出這就裝神弄鬼一個跳大神的。我學他的話說,這個人跳神捉鬼也還有些“鬼”力。魏遠東大笑,說教授你在損我呢。他問我覺得大鬼最有意思的是什麼。我說這人的捉鬼咒音調特別鏗鏘,節奏感特別強:“郎爬!哈掉!”魏遠東頭一回沒聽明白,讓我再說一遍,而後就在電話那頭大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我立刻明白這一回不對了。

原來那是一句民間粗話。所謂“郎爬”在本地土話裏即男性生殖器,“哈掉”一詞直譯起來大致相當幹“夾住了”。兩個詞合在一起的意思是說那玩藝兒給夾住了。本縣多產竹子,早年鄉間多用竹凳,竹凳用竹蔑子做凳麵,竹蔑子彈性大,時有男子坐姿不好,在凳子上搖來晃去,一不小心腿間那團東西陷進凳麵的竹蔑之間,讓兩邊兩片竹蔑緊緊夾住,擠不下去也拉不上來,上刑一般痛得你絲絲抽氣,偏又局麵尷尬讓你說不出口。這就是所謂“郎爬哈掉”。本地人將此引申到形容一些尷尬境況,有時簡化到隻用一個詞,就叫“哈掉”,即”夾住了”。

我這才明白為什麼我向曾惠華詢問究竟時她一臉尷尬。我覺得跳大神的大鬼也是有趣,居然拿這樣的粗話當捉鬼咒。也許鬼通人性,鬼的肇丸也特別嬌嫩,就怕被人捉去從褲檔裏夾住,動彈不得,鬼哭狼嚎。

“這個就不用解讀,隻要設身處地想象。”魏遠東笑道,“教授你琢磨一下。”

魏遠東找我當然不是就為了拿他們的本地粗話打趣。他是要向我介紹一個人,這個人姓曹,叫曹誌剛,是本縣一個農民企業家,辦了·家赫赫有名的“富源石製品公司”,縣城廣場上兩頭俗稱石獅的石雕藝術品就出自他的這家公司。這位農民大亨的總部設於縣北黑虎山區,離下竿嶺村不遠,魏遠東讓他開車到這裏接我去該公司走走,為此特地給我打來電話,先行說明並作介紹,以免唐突。

“這個曹誌剛跟我差不多,”他說,“業餘民俗家:他有些好東西。”

我說:“恐怕我得跟曾館長商量一下。”

“她你就別管了:”他說,“我會交代清楚,讓她做她自己的事”

他竟然又提起“躋躊”,他說,他們已經在縣城裏找到了六個跨躊,其中四個有作案能力。他已經鄭重其事地讓人在他的力、公桌前擺上一張適合瘸腳者端坐的椅子,興致勃勃地等待同其中有關的一位進行一次親切的會見。

“教授你應當早點回來《二”他笑道,“咱們怎麼辦他?哈掉?夾住他?”

我注意到魏遠東情緒挺好,不像是碰上麻煩的樣子。

曹誌剛大約四十.上下,是個矮胖子,肥頭大耳,貌似忠厚,卻異常精明。這個人開著一輛嶄新的本田車,專程趕來接我到他的大本營,並非請我去給他開講座,是拉我人夥去的。這個人打算任命我為他的高級顧問,為此我可以得到一套呢子軍服,軍服卜有兩杠三花上校軍銜標誌,我可以背一支駁殼槍,帶兩個馬棄也就是勤務兵,馬棄背的是鄉人打鳥的土銑,駁殼槍和土銑均為木製,塗以黑漆,如戲台上的道具般純屬擺設。我和我的同夥們將駐紮於黑虎山一帶,占據那裏的一座大炮樓,扼該山區通往縣城的主要通道邊,我們要在那條道路上用粉筆畫一條白線,所有企圖跨越這條白線者都必須付費,就像他們企圖進入高速公路一樣,我們把不服從者頭朝下吊在屋梁卜,用鞭子抽打他們,在他們尖聲嚎叫的時候,我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我這個民俗學教授被邀請加人的如此一夥說白了就是土匪。

曹誌剛是土匪頭。時代不同了,如今此地的匪夥不再稱某軍某團某隊而稱某公司,曹誌剛的匪部稱“黑虎山大炮樓險境公司”,曹為公司總司令。曹誌剛說,他這個總司令是縣長魏遠東特封的,縣長同意將黑虎山一帶交給他,讓他當土匪頭,殺人放火收買路錢悉聽尊便,縣政府隻管提成收稅。

以上描述有如天方夜譚,我在這裏使用了一些修辭手法,主要是因為時下市場規則已全麵滲透,需要有一些新鮮方式以求刺激消費。

那一天我應邀前往時,並不知道有人夥分贓那麼好的事在黑虎山翹首以待,我聽說農民企業家曹誌剛業餘時間喜歡收集民間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手中有一些珍貴的民俗物品,為此才同意前去。曹誌剛親自開車到下竿嶺接我,他有一副忠厚相,見人笑笑,算是招呼,一看就讓我覺得順眼,於是我就上了賊船。我們順一條山間公路前往黑虎山,曹誌剛開車,乘客僅我一人,一路卜有一句沒一句隨意說話,閑來可以看看車外風景。我發覺我們行進的山間公路是一條新修道路,鋪柏油,路況不錯,曹誌剛說這段路是他公司的工程隊承建的,已經完工一年半,工程款還沒拿到,今年春節民工們要回家過年找他討工錢,他賣了一批石料,好不容易湊幾個子把他們打發走,要不如此,他自己就別想回家,隻能躲哪逃債去。我問他為什麼沒拿到工程款,他說縣裏沒錢,縣長魏遠東在這裏修路造橋,都是隻靠一點啟動資金先幹,空手套白狼。

曹誌剛是黑虎山本地人,黑虎山藏於深山間,得名於一座貌似臥虎的石山,黑虎山一帶盛產黑色花崗岩,是一種優質石材,曹誌剛早年當過打石工,以後以石起家,先做石材生意,以後搞石料加工,然後業務範圍涉及建築、運輸領域。目前他的企業碰上了一些困難。建築行業競爭激烈,一個工程總有幾十個工程隊搶,大家不惜血本攬活,多苛刻的條件都應承,招標拿到項目後,施工單位都得墊資上馬,到了項目完工,就是縣裏欠施工單位,施工單位欠工程隊,工程隊欠包工頭,包工頭欠民工,大家連環欠債,一邊逃債一邊討債,在一個連環套裏折騰,曹誌剛也不例外:對他來說,最大的麻煩還不在工程款的被拖欠,因為承包建築工程並不是他的主業,有大麻煩的是他的石製品企業,縣裏已經下了禁令,要他在幾年內停產,改弦易轍。

“不讓幹,”他說,“斷我的根了。”

一路上,我注意到黑虎山一帶山高林密,自然風光很好,但是這裏一處那裏一處有一些打石場散布在路旁,這些場所無一例外都是林木凋零,岩石裸露,被鑿開的黑石創麵灰白,山坡上刨出的堆堆黃上像大地上的瘡疤一樣,讓人看了觸目驚心,路旁的小溪流水渾濁,淌著一種淡白色的漿液。曹誌剛承認這都是他的“富源石製品公司”的功德,他們在山間采石並用磨機把石料磨成各種可以在市場上出售的東西,在群山留下疤痕,把磨石的廢水排人溪流,這些含有機油、潤滑劑、石料軟化劑和石漿的廢水一直流到縣城,成為人們吃的飯菜裏的調味素。所以曹誌剛在劫難逃。

我不知道對這位曹老板應當同情還是應當反對,隻問他眼下打算怎麼辦。他說:“隻剩一條路:上山為匪,縣長特準了。”我一聽就蒙了,不明白他講的是什麼黑話。

我們到了曹誌剛的公司總部,我在不經意間吃了一驚:在高山深穀之間,竟有一座金碧輝煌的建築扼於山道邊。這建築琉璃瓦屋頂,外牆遍貼黃色瓷磚,裝修得非常現代,卻肯定是一座年代久遠的建築,其結構為土木結構圓筒形,狀如碉堡。

這確實就是一座碉堡,為早年土匪所建,本縣人稱之為“大炮樓”。這座大炮樓位於黑虎山中心地帶,民國時期黑虎山一帶為本縣最凶悍的土匪頭子的地盤,大炮樓即為當年土匪司令部所在地,眼下為“富源石製品公司”的大本營,盤踞在這座大炮樓裏的是一位家資數百萬的今日山大王。這位山大王開著他的進口轎車,帶著我,以大炮樓為中心,繞黑虎山轉了大圈,讓我看山上的密林,看小溪上的踏腳石,看纏繞於兩座險嶺山頭間的崎嶇小道,我們還下車登山,探訪了一個巨大的山洞。曹誌剛對我說,這個山洞當年也是匪窟,它藏得下三四百個土匪。

曹老板在經營采石賣石和承包交通建築工程之餘兼事收藏,他收藏各種民間器物,從石磨盤到水車風櫃,整整擺了他那炮樓的兩間屋子。他領我看了他的收藏,我覺得良蕎不齊,他的收藏品中不乏一些從民俗學角度上看有點意思的民間物品,總的看卻嫌粗疏。問他是不是還有些其他收藏品,他笑而不答。

“通常我隻讓人看這些。”他說。

當晚我住在大炮樓的內設招待所裏,該招待所的設施非常先進,絕對不比縣城賓館遜色。曹誌剛跟我在招待所裏說了會兒話,他的一個手下跑來報告,請總經理去接一個電話,曹誌剛告辭出去,片刻又轉了回來。

縣長問你好。”他說,“是他的電話。”

他在我的房間裏對一個跟進來的部下發布命令,要他帶某幾個人到縣城去。我注意到他點的幾個名字都怪裏怪氣:“阿角,死豬,還有老三,讓他們去,馬上。”言談間確讓人感覺到一點山大王的味道。

然後曹誌剛切入主題,正式邀請我加人其匪夥:

他說,他知道自己的石製品企業早晚麵臨困境,他得從長計議,另想辦法。前些時候他去縣裏找了縣長魏遠東,縣長對他說,黑虎山除了山清水秀自然資源好外,還有一種資源叫人文資源,包括散布於四處鄉間的風櫃石磨水車之類民間物件,也包括昔日的土匪及其遺存,這些都可資利用。縣長的話使曹誌剛大有感觸,他找了一些擅長謀劃的人商量,認為可以利用本地優勢,轉業投資旅遊,搞一個黑虎山大炮樓險境旅遊區,可以搞股份公司合資開發,修路建房,購置設施,成立機構專事經營。策劃人員提出,可以把專營公司老板稱作“總司令”而不叫“總經理”,下設參謀作戰後勤諸部,分別管理各有關事務,把個公司弄得跟軍事機構一般,以求最大限度的刺激效果。曹誌剛說,他這個黑虎山大炮樓險境旅遊區要突出特色,要設民俗展品陳列館,把他收藏的那些民間器物加以充實、陳列以供欣賞:另外,可設本縣匪患和剿匪戰史館和舊日土匪兵器陳列館,本縣不乏這些方麵的實物。旅遊區還要設射擊運動場、野外求生訓練區和奇境溶洞群籌供遊客鍛煉、消費和探險,大餐廳可安排在山洞裏,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像東北威虎山土匪一般上“百雞宴”:同時,還可考慮一些能讓遊客玩個痛快的旅遊活動項目,如讓遊客自願選擇角色,或扮土匪,或扮剿匪小分隊人員,雙方均發給仿真氣槍和帶顏料塑料子彈,讓他們成隊結夥上山人洞,按某幾條遊戲規則乒乒乓乓打去,勝者有獎,土匪勝者獎大洋若幹,剿匪人員勝者記功授勳。在這種地方玩這種戰鬥遊戲肯定比在電腦上玩要有意思得多,估計可以吸引不少熱衷尋求刺激和冒險的遊客。曹誌剛把這一想法告訴魏遠東,魏遠東很感興趣,說這恐怕真是一條路子。魏遠東開玩笑說曹誌剛這是上山為匪,曹誌剛說,這還不都你逼的?

“他讓我請你當公司的民俗學顧問,”曹誌剛說,“他說,搞這種名堂不是打石頭,層次要高,品位要新,要找一些有學問的牌子硬的人加盟。”

曹誌剛並不需要我常駐大炮樓,帶倆馬棄背一支木製仿真匣子槍為他看門,我還當我的教授,隻把我的名字和職稱及其知識產權供他使用,幫助他招攬遊客,顯然我還可以從中得到一些好處。我沒顯出對這些好處過於熱心的模樣,因為曹老板的這一計劃略顯大膽,尚在擬議中,還不到需要我做出決定的時候。

為了表示他對我人夥的百般期待,曹老板提前支付定金,他沒有在大炮樓提供現鈔或支票,而是贈送一份禮物,應當說該物對我而言勝於現金和支票。這是一隻扁圓形狀的青瓷小罐,小罐外形精致,文著淺色花紋,由上下兩片對扣在一起,一看就是古物:曹老板說,鄉下人把這玩藝兒稱做“秘盒”。他把該秘盒的上蓋輕輕旋開,裏邊竟塑著一幕春宮,兩個精巧的小瓷人一男一女,束發裸身,正準備行其房事。

“早年間鄉下女孩出嫁時,奶奶或者母親會給她帶一個秘盒,讓她在跟丈夫同房前打開看看。”曹老板說,“得有些辦法讓新娘子知道男女之事到底怎麼回事。”

我立刻想起魏遠東跟我說到的所謂民間的性教育,也許他提的就這東西?我得承認盡管自己研究過民間婚俗,曹老板的這類收藏品卻是第一次見到,光看著就覺挺興奮,別說還能據為己有。我覺得曹老板確實不簡單,對我這種民俗學者,此類物件比什一麼都珍貴,我隻是不知道自己收下這份定金是否合適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