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挺有意思。”我說,“恐怕我不好拿。”
“你又不當縣長你怕什麼?怕查你受賄?就一點小見麵禮。”他說,“你不教授嗎?它對你有用。我就拿它當擺設,你還能拿去研究不是?”
曹誌剛說,眼下辦事都有價,幹什麼事花多少錢大致都有行情,他隻是不知道請大教授當顧問行情多少,如果是承包修路工程,應當拿個百分之幾出去他清楚得很。
我忍不住問:“你修那些路也送?”
他說:“送啊。”
“他們收?”
“行情嘛。”他說,“別碰上爪子特別硬的就算好。”
我把他的秘盒收一下來,我想我怎麼收都跟那些人不一回事。我想起縣城廣場上那一對石獅,它們原都出自曹誌剛的手下,我不知道他把它們擺進廣場是不是也需要根據某個“行情”買通公共權力。看來光對該石獅的舌頭進行一點教育還不太夠,確實需要有人用某種方式對它的爪子也進行一點教育,否則似乎就太不公道了。
第二天早晨我們離開大炮樓,曹誌剛親自開車送我返回。按昨天走時所約,他把我送到水頭鄉跟曾惠華會合。路上,曹誌剛特地交代我不要把秘盒給曾惠華看,他說:“魏縣長說過,別讓她知道這東西。”
我挺驚訝。曹誌剛說:“早些時候她從破窯裏找到一根家夥,弄得到處議論,現在再加這一個春宮還了得,縣長都吃不消。”
我覺得他的話言外有音。
這一天,最讓我意外的事情發生在跟曹誌剛告辭之際。那時我們到了水頭鄉鄉政府所在地,曹誌剛把我送進辦公樓內,曾惠華已經等在那裏。曹誌剛跟我笑笑,掉頭走開,沒料有兩個穿公安製服的人在門口堵住他,“哢嚓”一下給他上了手銬。
我們全都呆若木雞。我在那時想到他提起過的“行情”,看來該行情出軌了。
六
早些時候,有一天下午,一個穿皮衣塗口紅,打扮人時的女子來到本縣縣城,進了位於縣城西邊的民俗文化館,指名要找曾惠華說話二有人把女子帶進曾惠華的那個屋子,那女子也不坐,隻是坐在窗邊看曾惠華,臉上冷若冰霜:
“我叫陳春梅。我兒子叫魏小東,魏遠東是我丈夫。”那人說。
曾惠華對那女子說:“聽說過。”
“你就那寡婦?你丈夫死了?”那女子問。
曾惠華說:“看住自家老公,旁人的事你就別管了C”
這個曾惠華與陳春梅以及陳春梅後邊的魏遠東之間的事情肯定是一言難盡,平常表麵之下極耐研究。可以想象一下,哪個人的老婆會無緣無故忽然大老遠跑到某民俗文化館,專程探望這裏的某一位寡婦曾惠華?
但是我無法發表意見,因為關於陳春梅專程前來的描繪正是曾惠華自己說出來的。在返回縣城的路上,她一邊看著窗外,一邊平靜地敘述,點到為止,沒有多嘴,既不說陳春梅怎麼回事,也不講魏遠東如何如何。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我們趕回縣城,比原計劃提前一天。此前,縣政府辦公室給水頭鄉鄉長打了個電話,要他通知我們提前返回。特別說明是縣長親白交代的,結果我們匆匆動身。
我不清楚魏遠東縣長有什麼事要催我們返回,不清楚是跟所謂“麟麟”有關,跟讓人突然逮走的曹老板有關,還是跟他自己有關。曾惠華對此不做任何評說或猜測,我們隻是趕路。我們乘坐的吉普車開足馬力奔跑,兩個多小時後趕到縣城,那時約是上午十點光景,縣城裏熱鬧無比。我注意到離開不過兒天,這座小小的山區縣城幾乎變了個模樣,滿城樓宇刷洗一新,到處張燈結彩,縣城主要道路的上空縱橫交錯都拉著三角彩旗條,路邊的每一根隔離欄杆都綁上旗杆,有五顏六色的廣告旗迎風招搖。所有沿街店麵都整理得清清爽爽,門媚上高懸標語,多為“熱烈慶賀建縣一百周年!”“祝首屆民俗藝術節圓滿成功!”之類。
曾惠華說:“街上人多得有些不對頭。”
我們的吉普車開到縣城中部十字路口,曾惠華要司機停車,她讓我在車上坐著別動,說她要下車問個事情。我看她就在路邊一個水果攤前站了會兒,跟攤主說話,那攤主可能認識她,兩人嘰嘰咕咕說了好一會兒,攤主模樣相當興奮,比手畫腳動作幅度挺大:然後曾惠華跑了回來,拉開吉普車的車門。
她說出事了,魏遠東出事了。她抓過她的包,說她要先下車 一卜,讓一吉普車司機把我送回賓館。剛把車門關上,她又擺手讓司機別動,她站在車下邊翻她的包,從裏邊翻出一個小紙包,把它遞給我,說:“麻煩你了教授,托你把這交給他:”
她說的是魏遠東:我一看,她讓我交給縣長的竟是下竿峙村大鬼給她的還陽散。
“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不像表麵卜聽來那麼簡單,教授,”她說,“不要一聽就信,有些事不光是那麼回事,有時候人很無奈,是注定的:”
“到底怎麼回事!”
“教授就別問了。”
我轉日問她魏遠東究竟出了什麼事,她答得簡略而生動:“讓人閹了:”
她背起她的包,一甩頭發走開。我在車上抓著她留下的紙包,心裏納悶不已。我想這還陽散如果還能治療閹割,那簡直沒譜了。然後吉普車開進賓館,那邊氣球高懸,人頭攢動,擁擠不堪,熱鬧非凡,正彙集四麵八方前來參加本縣慶典的貴客。
我在大堂意外地見到了魏遠東:這位縣長穿件襯衫,係條領帶,風度翩翩,精神抖擻地在跟貴客們周旋,聲如洪鍾,笑聲不斷,根本沒有一點出了事的跡象:他一看到我立刻擠出人群。, 一把將我拉住,把我介紹給廳堂裏的那些客人:
“這是教授,專家,民俗學博士:他一來就深人基層解讀民俗,好些天‘1-
他給我介紹的那些人都有些身份。省裏市裏某部門的領導,某跨國公司駐本省機構的代表,某日本華商株式會社社長,加土一些港商和台商。我在這些政商人士中略顯孤單,如一隻拘熊混進了猴群:
魏遠東對我說,他讓辦公室的人通知我趕緊回縣城來,是因為本慶典定於今天下午舉行新聞發布會,該會原參加者為各新聞單位人士,後決定特別邀請我參加,因為本縣辦節打的是民俗文化旗號,教授專家出場可壯聲威:
“讓你給我們當一次道具,”他開玩笑道,“請多包涵。”
我隻能答應:俗話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沒拿魏縣長錢財,卻是吃他喝他住他還拿他機票,讓他當個玩具木偶在某個需要的場合舞弄幾下似乎難以避免:
午飯後我在賓館裏睡了一覺,下午在賓館會議廳參加了慶典的新聞發布會。整個期間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抽動鼻子,以期從空氣中嗅出一點異樣的氣息,這個縣城裏似乎正在出一些什-麼事。我感覺到整個賓館彌漫著一種油炸食物的香味,我知道本地一些廚師擅長油炸物品,能夠把到手的任何東西拿去下油鍋,雞鴨魚肉飛禽走獸蛇鰻魚鱉,甚至香蕉都能裹粉勾芡油炸出絕妙味道,我不知道他們這會I是否正在把魏縣長遠東油炸成本縣又一道小吃名點:
我在新聞發布會上沒有一句台詞,隻做群眾演員按預定腳本友情出場,在被介紹給眾人時起身鞠躬,拍兩個巴掌,然後洗耳恭聽。幸而整個演出時間不長,魏遠東縣長發布完新聞後把我一拽,說有事找我,還輕輕晃了下腳,一擠眼說:.‘麟躊。”
我挺吃驚。難道他們真把某個瘸子給弄住了?
散會後我們走出會場,_上了場外一輛轎車,車開出縣城,忽又從一個十字路口繞回來,從另一個方向駛向縣政府大樓前邊的廣場:
“從賓館到廣場的通道暫時不通。”魏遠東解釋說,“隻好舍近求遠。”
我在縣長的轎車上終於找到機會,可以把曾惠華托付的事情辦掉:我從我的攝影包裏取出下竿嶺大鬼的還陽散,把它交給廠魏遠東;
他驚訝道:“這什麼土特產?”
我說還真是你這裏的土特產。我向他介紹了該藥,他一聽說本藥專治陽賡即嘿嘿發笑,也不多話,隻說:“教授,你這是給我送溫暖嘛才 ”
我們的轎車七拐八彎開進廣場,我注意到廣場_L稀稀拉拉有一些行人過客,廣場四周遍插彩旗,廣場前部有用塑料布隔出的一小塊隔離帶,一眼看去有些紮眼。
“隔離帶前邊那條路出去就是縣賓館。”魏遠東指著那塊塑料布說,“你來的那天晚上,我就領你從那條路過來。現在我讓他們把道路封鎖起來,暫停通行。”
我突然明白:那片紮眼的隔離帶不是別處,正是所傳某“麟躊”作案過的,那對石獅坐落的地盤。我們的車一直開到塑料布隔簾邊,我注意到隔離帶四周有些守候人員在值班。魏遠東拉我下車,讓我跟他一起走進隔簾裏。我看到隔開的這一方區域打掃得幹幹淨淨,沒有一絲異常,兩頭石獅子靜靜呆在它們的位子.上,已被洗刷一新。
沒有其他人,包括腿腳麻利的或者不麻利的:
我問:“隔這塊塑料布幹什麼?不讓人看?”
魏遠東說:“我讓他們隔的,臨時措施。”
他說,縣慶慶典還沒開張,這裏就已經熱鬧得不成樣子了。從昨天傍晚起,這個廣場上人山人海,石獅麵前人擠人,擠得比正月十五的廟會還要厲害;昨晚本縣醫院收治了十五位被擠傷的群眾,其中一位六歲男童差點被踩死。據廣場管理處說,僅被踩脫的各類男女鞋就拾了半籮筐,可見擁擠之甚。
昨晚我帶政府辦主任到這裏疏散人群,把城關派出所的全部警察都用上了。”魏遠東說,“封鎖道路,隔離石獅,組織人員,防止事故。一直弄到半夜兩點。”
“這兒怎麼啦?那麼多人擠什麼呢?”
魏遠東咧嘴一笑道;“喂,教授,你看這倆石獅哪是公的?”
我記得我到本縣的頭天晚上,他就問我這個問題,當時沒容我細加觀察,就因發現狗屎不一了了之。不知為什麼此刻他不回我的話偏要舊事重提,又問到性別鑒定上了。
我說:“讓我瞧瞧:”我湊上前,稍一觀察我就斷定靠賓館一側的石獅為雄性,因為此獅爪下按著一粒石繡球,而另一獅爪下卻是一頭小獅二
“教授你不能隻看表麵,你應當從本質去把握:”魏遠東說;;
他拉我在雄獅的一側蹲下來,我當即瞳目結舌。
這頭雄性石獅的腹下雕有一段近一尺長的獅根。雖藏於下腹,可惜它的前部已經被人打斷,花崗石麵上留著一條不整齊的斷痕,石獅底座上散布著鑿石丟棄的碎石殘渣。
這時我才搞清楚曾惠華跟我說過的那句話:她說魏遠東讓人閹了,這頭雄獅俗稱魏遠東,它真讓人斷根截鞭去勢,一鑿子擊廢。
“這回不光夾住了,”魏遠東道,“幹脆是割掉了:”
他對我說,偷襲石獅者估計是在大前天午夜趁廣場無人之際下手的。第二天下午,縣城裏的人開始傳說這件事,然後越來越熱鬧,一些好事之徒笑嘻嘻跑來一睹為快,知道的不知道的一起紮堆起哄,鬧騰騰正月十五看花燈般熱火朝天:.廣場是公共場所,管理人員隻能幫助維持參觀秩序,無法阻止人們一群群湧來,直到昨晚午夜人們盡興而去回家睡覺,他們才緊急封鎖道路,布置隔離區,把一對石獅暫時保護起來‘:
“你沒親身感受一下還真是遺憾。”他說,“盛況空前,大家爭先恐後來看石獅的斷鞭,就像爭著上飯館去吃什麼牛鞭驢條子似的。有意思吧?”
他眯起眼瞧我,問我有何感想。他一直記著我偶然提起過的研究課題,他說,你在試圖解讀民俗話語,你能幫我解讀-下跟這石獅有關的話語嗎?我搖頭不止、我說這顯然超越了我的專業研究範圍,我隻覺得,不管因何緣故,這般行事似乎過分了一點::魏遠東搖搖頭,說這些人顯然聽說了一些什麼事情,這些事情可能跟某個人的生殖器有些關係,他們忍不住要表達自己的一點感想:他們曾經對有關人的舌頭進行過一點教育,他們還對他的爪子進行過教育,現在他們決定對他的下半身也進行一點教育,從舌教育爪教育一直到性教育,真叫周到全麵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莫大傷害,”他自我解嘲,“挺悲哀的.”
他掏出下竿嶺大鬼的還陽散,打開來,把包裏的骼骼粉全部倒進慘遭閹割的雄獅嘴裏,抬起手在獅背上拍了兩下:》
“挺起來:”他說:
七
慶典隆重開幕,鼓樂齊鳴,鞭炮聲震耳欲聾:
魏遠東開玩笑道:“教授想起什麼了?當年土匪們放排了槍?”
恰在那個時候,縣城西北一十字路口意外地發生一起車禍,一輛滿載水泥的大卡車駛進路口時,空中突然響起熱烈的鞭炮聲,司機一時走了神,沒有注意對麵駛來的一輛轎車,兩車快速衝到一塊,互相閃避不及,卡車慌張中扭成橫向堵住道路,轎車車頭一滑撞上卡車,而後飛上一旁的隔離花壇,翻了個個兒,幸好車土的氣囊及時彈出,頂在司機麵前,讓他逃脫一死:司機剛從車門爬出來,那車便忽地燒了起來。
那時我坐在慶典大會的主席台上,作為知名教授,我是本慶典一隻合適的花瓶,他們總把我擺在應當擺放的地方。在隆重宣布開幕之後,慶典大會的開場總是一係列比較冗長和乏味的話語,包括主持人介紹來賓,宣讀賀電賀信,以及領導報告、來賓講話、各界代表發言和海外客商致辭等等,我在洗耳恭聽之餘心有旁鶩,認真關注著發生在會場之外的各意外事件,包括縣城西北角十字路口的車禍。我知道在車禍發生之後,有兩輛消防車衝到現場,用高壓水龍滅火,而後有吊車及時趕到,把燒得半焦的破轎車拖走,卡車也被拖離現場。警察在車禍之後封鎖了附近的所有路口,把準備穿城而過的各類機動車全部擋在縣城之外以保證車禍現場的迅速清理和道路的暢通:.除了車禍,那天上午還發生了一些意外事件,有近千人著各式服裝操各樣物件在慶典會場所在的縣體育場外道路上聚集,有人持刀,有人舉棒,有人手持三節鞭,殺氣騰騰。這些人當然不是預備圖謀不軌,他們手中的武器已經隻是符號和象征,最多是帶點懷舊意味的一種道具,人們是在準備歡天喜地地舉著它們參加慶典之後的踩街活動。有一樁流血事件發生十踩街隊伍聚集等待期間,有位農村小夥子在練習他的鞭技時,不慎一鞭抽到旁邊另一支隊伍一個小夥子身上,在對方脖頸上抽出一條血痕,而後兩隊人發生門角。幸而立刻有負責人員趕到現場調解,未釀成.重大事端可
所有這些事情都是魏遠東告訴我的。那天上午的慶典大會上我始終跟他在一起,因為我在主席台.[的座位緊挨著這位縣長大人,由於縣慶貴客盈台,高朋滿座,我們的位子隻能安在主席台前排右側的最邊上。魏遠東對我說,是他特別吩咐調整座位安排,非常榮幸地把我跟他搞在一塊。他說他要跟我說些有意思的事。但是開頭他沒顧上跟我說話,因為他還有不少活兒要幹:該慶典大會的主持人是這個縣的縣委書記,這人很年輕,時正在北京學習,是請了假,專程回縣參加慶典活動的。魏遠東代表該縣政府在慶典大會上致辭,讀完兩頁稿子後他就老老實實坐回自己的位子。但是他並不就此賦閑,他是慶典活動的總指揮,他把他的手機放在桌上,把振鈴方式調為震動,於是我就不斷地陪同他感覺桌麵的輕微震動,有關場外車禍和踩街隊伍口角之類消息源源而來,他在指揮調度處理之餘,不失時機地把情況告訴我,使我得以與之共享。
我注意到這位縣長情緒正常,在碰到那麼些事情之後,他並沒有什麼異樣C在控製處理慶典各有關事務的同時,他異常細心地在具體指揮操縱一些人的活動,我從他應答電話的隻言片語中聽出他調度的是一支高蹺隊,他用一種準暗語的方式吩咐把這支隊伍布置在三號地區,吩咐那些人把他們的木頭鞋子穿起來,做好準備。他說:“別讓他們偷懶,讓他們站起來,別淨坐著,讓他們踩那高跟鞋走來走去。”
慶典大會的語言程序終於完結,踩街表演在鼓樂聲中開始。我看到曾惠華從人群中冒出來,手持紅黃旗站在主席台下方左側,具體調度踩街隊伍的行進。按照預定方案,踩街隊伍從體育場北大門進入慶典人會現場,從主席台前經過,再繞場大半圈,從東大門出場上街,然後就在縣城的主街道上遊行,讓百姓共賞,舉縣同樂。魏遠東在踩街開始進行時對我說:“教授你要有思想準備,這種踩街最多算是現代仿民俗,圖個熱鬧,有時就成了不倫不類一鍋雜燴。”待隊伍入場,果然如其所言:民俗踩街隊的前鋒竟是一支摩托車隊,九十輛摩托成三路縱隊緩緩行進,每輛摩托車都係小紅旗一麵,摩托車手著迷彩服,戴鋼盔,像一支縣級摩托化步兵突擊隊似的。緊跟摩托車隊是十來輛彩車,彩車上或有女孩花枝招展,或有各種木製或鐵製模型,均為體現本縣經濟和社會建設成就內容。然後就有了我感興趣的東西:前山的霸王陣打頭陣,鄉民們頂著麒麟頭,在鑼鼓師的指揮下一伸一縮,左穿右插,一行人大搖大擺,威風凜凜地晃過前台。霸王陣後邊是順風旗,百餘麵各色旗呼拉拉飄忽而過,景象頗熱烈。其後腰鼓隊叮叮咚咚一番就輪到“竹馬隊”民俗表演,數十鄉民每人腰間紮一竹馬頭,在響鑼聲中晃蕩而過。竹馬隊後邊是小學生軍號隊,小號手們頭戴圓柱形高帽,穿紅色製服,製服上又是流蘇又是飾品眼花繚亂就跟民國初年北洋水師的將軍服一般有趣。在軍號隊後邊出場的民俗表演“娛蛤行”頗為壯觀,出場的鄉民有百餘人,每兩人一組,一前一後,每人左右肩膀各扛一長竹竿,每一對竹竿中部各綁有一隻小竹筐,坐一個六七歲模樣,穿黑衣持黑旗的小男孩,一組一組的鄉民前後相銜成長蛇陣,他們稱“娛蛤行”,如此招搖而過,沒有太多動作,雖質樸,卻顯得相當大方。
有些土匪模樣不是?”魏遠東笑道,“教授挺感興趣的?”
我說:“是有點意思二”
我頗注意身邊這位縣長。在觀察表演之際,他依然不斷操縱著他的高蹺隊,時而明說,時而暗語。我聽到他下令高蹺隊打鼓奏樂,越起勁越好。後來我所到他決定高蹺隊留在三號地區,不必前來體育場參加繞場表演,他還讓高蹺隊準備參加踩街隊在縣城街道的遊行,但是要在他同意後才撤離該地區。
後來他把手機扔在桌上,指著台下興致勃勃的人群給我披露一個驚人內情。
這一番熱鬧其實建立在一個不準確的基礎上。”他說。
他告訴我,嚴格說來,到今年為止,本縣建縣實為九十九年,不是百年。本縣在清末從鄰縣析分出來,先設廳,一年後才升製為縣。雖然建縣前設的廳建製是本縣行政區劃的最初形式,按通常觀點,縣慶還應以正式建縣為準。魏遠東是讀曆史的,他當然知道這些情況,但正是他力主不管當年如何折騰,就在今年搞百年縣慶。一個原因是兩個時間相差不大,另一個原因是他等不及了,誰知道他明年會在哪裏呢。
“反正九十九周歲一百虛歲旁人看來也就一回事。”他說,“現在看來我的這個決定挺正確。我將以主辦本縣百年縣慶而載人本地史冊,我有曆史情結。”
這位略有學識的縣長確實很有些自命不凡,盡管他的那頭石獅剛剛遭受某麟麟或其他什麼人暗中閹割,且縣城裏風傳種種。他對我說,他力主舉辦的這一場慶典花了不少錢,雖然財政相當困難,他認為這些錢卻花得值得,他在各種場合都說,本縣知名度可以因此提高,外來客商可以親眼一見本縣交通道路情況的改善,增強投資的信心。這都是事實,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卻是因為他喜歡那些東西,那什麼霸王陣順風旗娛蛤行,他早都一一瀏覽過,不光瀏覽,他還仔細琢磨研究過這些民俗。他十分欣賞木地民間表演處處流露出來的某種意蘊,他覺得該意蘊極具“鬼”力,能夠抓住一個機會把這些民間精髓親手燴於一爐,熱熱鬧鬧做一鍋大菜,他自我感覺良好。
“也給治下百姓弄點實惠:”他說,“你看吧,賺得最多的可能是土老板曹誌剛。一場慶典幫他找到一個民俗學高級顧問,讓他那些收藏身價百倍,讓外邊人知道深山裏的大炮樓。他那個土匪旅遊項目看起來有些搞頭了。”
“這個人不是犯事了剛給銬走嗎?”
“過幾天就出來了。”他說,“他就一個土老板,不是官員,他送錢賄賂哪個官員肯定有一本細賬,交出賬本就是立功,官員們痛苦地進去了,他就愉快地出來了。”
我對魏遠東說,曹誌剛送了我一個“秘盒”,我正不知道該怎麼辦。魏遠東讓我心安理得把它拿回去研究,絕對沒有問題,因為我是研究員,不是官員。他說他知道那東西,旁人隻看它是春宮,專家看到的肯定不光這個。他仔細研究過,覺得該“秘盒”裏裸身男子腿間的陽具做得過於誇張,卻頗耐琢磨,這小古人的玩藝兒讓他想起本縣各民俗活動,包括霸王陣娛蛤行之類表演裏邊那種威風凜凜,大搖大擺的味兒,其強勁、大氣意蘊竟絕妙相通,讓他覺得心馳神往,也讓他不免自慚形穢。
“真是沒法比。”他自嘲道,“眼下我這類人物什麼精彩模樣?腿根縮緊,兩手掌疊一塊護住私處,總是讓什麼給夾住了一般。”
他說這就叫尷尬,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經典處境。眼下他這種人大概注定必然陷人其間,就如他禁酒,聲稱不能喝,但是自己卻非喝不可,其他事也一樣,說一套做一套自然難逃尷尬。自認為千方百計為大家做事,反過來卻被罵為土匪塞以狗屎,因為被注意到褲檔下邊隱隱約約模模糊糊令人可疑的好像有點黑,這又是一重尷尬。這種境況最動人之處還在於無話可說,叫不出聲,說不出話,隻能破牙咧嘴,世世抽氣。
“我們管它叫哈掉,夾住了。”他笑道,“你的寶座忽然裂開條縫,你那玩藝兒陷進縫隙被緊緊夾在裏邊,擠不下去拉不上來,疼死了還不好意思說。這處境如何?”
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我不知道眼下他是否真讓什麼給夾住了。
他扔在桌上的手提電話又震動起來,他抓起電話聽了會兒,頗為滿意。
“好。”他下令,“請他們喝酒。”
他跟我談及“躊躊”。他說,他的人已經鎖定了一個作案者,他還沒讓人動該躊路,原準備等手中諸事辦妥後,再如約陪我去與之進行一次親切的會見。
“難得他對我教育如此認真。不管怎麼樣,我還得承認這瘸子幹得挺準確挺及時還特別有勇氣,不親自麵謝一下真過意不去。”他說,“現在看來不行了,遺憾。”
“為什麼?”
他順手抓過我放在桌上的一支圓珠筆,在桌上一張《慶典大會議程》的背麵寫下一行字作答,竟是項羽傳世的詩句:“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的楷書不錯,盡管是述說無奈,橫豎撇捺依舊強硬堅挺。
“散場後你可以再去看看那石獅。”他站起身離去。
後來我才知道,在慶典隆重開幕之際,這位魏遠東縣長一邊辦正事一邊指揮一夥人悄悄在幹私活,他們的私活就是修補被閹割了的與縣長同名的雄性石獅。魏遠東在會場遙控指揮,他的一個心腹在現場督陣監工,修補工作由阿角、死豬和老三等人實施,這幾人都是曹誌剛的大牌石工,善雕石獅。曹誌剛出事前,曾在大炮樓接魏遠東的一個電話,當時廣場石獅已經遭閹,魏遠東著手組織救援,打電話向曹誌剛調人,他們聯絡時我恰也在大炮樓裏。在縣城熱鬧之際,阿角等人躲在塑料布隔開的空間裏悄悄地幹,利用了縣城各界人士多彙集到體育場參加慶典大會,婦孺人等多守在大街上準備看踩街表演,政府大樓前廣場上人員較少的空子。為了確保不引起人們的注意,魏遠東特意把一支原準備參加踩街遊行的高蹺隊抽出來,安排在政府]“ 一場的另一頭,也就是所謂的“三號地區”,他讓那些踩高蹺的敲鑼打鼓弄得熱氣騰騰,把廣場上已經不多的閑雜人員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去,盡量避免人們去注意塑料棚裏邊吱吱叫的石刀研磨之聲。待踩街遊行進行將盡之際,幾個巧手石工已經磨去雄獅腹下獅根的斷痕,他們巧妙地利用原作品腹下一段石脈,細做加工,重做了一條獅根,讓它比較深地埋人石獅的腹壁。在一番細心打磨之後,雄獅魏遠東又完好如初。
魏遠東接到完工的電話,吩咐請石工喝酒,給我留下一行有關無可奈何的詩句後悄悄出場。事後聽說他坐著轎車跑到廣場,那裏的塑料布已經被迅速撤去,隔離區不複存在,碎石粉屑打掃一淨,廣場完全恢複了本來麵目。魏遠東蹲下身子,親自驗收了石獅的根,對該修補工程表示滿意,而後他下令將封鎖了一天多的道路重新開放,便坐上轎車離去。
他沒有再回到體育場慶典大會現場。
我一直到踩街隊伍全部從主席台前走過,慶典活動推向城區,主席台七的來賓和主人均完成任務,相繼離開會場的時候才注意到魏遠東已經缺席好一會兒。走下場子時一眼看到曾惠華,我順口問了她一句:“你們縣長呢?”
她一聲不吭。我一看不對:這人已經淚流滿麵。
八
我回到學校。有關消息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傳到我的耳朵裏。
魏遠東出事了:他收受了工程隊老板曹誌剛的五萬元賄賂,他那位在省裏當處長的老同學也收了曹誌剛十萬元:魏遠東的這位老同學是個雁過拔毛的大貪,前些時候因其他事項失手被查,審查中牽出了曹誌剛。曹被拘後,魏遠東自知插翅難逃,便丁慶典開幕之後匆匆前去市裏投案自首,那一天已經接近本案涉案人員自首的最後期限。緊接著,魏遠東受賄案忽起波瀾。該縣民俗文化館女副館長曾惠華自動投案,聲稱曹誌剛的五萬元是她拿的,與魏遠東無關。曹誌剛如此重視精神文明建設事業,無償讚助起文化事業從業人員來,這不是笑話嗎?不料一查還真有此事,這五萬賄賂果然全數落人曾惠華之手,隻是沒能進人她的銀行存折,它們一分不剩都進了市醫院的財務室。曾惠華的丈夫因病醫治無效死亡之前,欠下該院巨額醫藥費,死者所在單位無法支付這一筆錢,縣財政也不能為之報銷,魏遠東就讓曹誌剛付了款。縣城裏一早有議論,指漂亮寡婦曾惠華是魏遠東的情婦,魏遠東此舉涉嫌為情婦弄錢,與自身受賄沒多少區別。魏遠東曾在不少場合公開誇獎曾惠華,他的妻了陳春梅曾專程去民俗館熱情會見曾惠華,弄得滿城風雨。曾惠華當上副館長跟魏遠東力薦有關,女館長最為縣長稱道的是在一座廢瓦窯裏發現了一隻古人燒製的男性生殖器,這事兒再怎麼塗上學術色彩都暖昧之極。人們仔細考究這兩個人的關聯,不放過任何與生殖器有關的蛛絲馬跡,結果發現了發生在近期的一件頗耐人尋味的事:有一天晚上,魏遠東跑到山前鎮,說是要跟某一位外來的民俗學教授聊天。山前鎮離縣城並不特另1j遠且縣長有專用車輛,完全可以返回縣城住宿。但是他偏要在山前過夜,原來那晚曾惠華就住在鎮上,他倆的房間緊挨在一起,有一條走廊將兩室悄悄通在一塊,那天晚上他們究竟都幹了些什麼?案子因為牽涉到一位好像是我的外來教授而更加撲朔迷離。
後來消息漸漸稀少二
半年多後,我意外地收到了魏遠東的一封信。魏遠東在信裏彬彬有禮地向我道歉,說那一回他匆匆離開,沒能跟我道別,以後也因故一直沒跟我聯係,因此頗感歉意。他說這段時間他碰上了一些事情,估計我可能有所耳聞,事情一言難盡,幸好已基本弄清,沒大事了,人有時確實挺無奈,有些遭際想來幾乎是注定的。他說,他已經離開工作多年的那個縣,有關方麵會給他另外安排工作,待有消息他一定及時告知。魏遠東說他很懷念我們一起共享民俗學和還陽散的那幾天,他也十分懷念他曾為之工作過的縣份,包括那裏的曆史和民風。據他所知,在他離去之後,那地方的人竟然有些想念他了,不光他傑出的校友,為他蒙受過委屈的曾惠華和既得利益者曹誌剛,連那些罵過他的人,說不定還包括終未被他捕獲歸案的麟群都在開始想念他。為此他頗覺欣慰。他說,今後如果他還能去掌管某一塊地盤,他一定再請我前去考察民俗,他打算故伎重演,在該地某個顯眼之處安放一對石獅子,這回他一定格外注意,為了謹防“哈掉”,他會讓人把雄獅腹下之根打得更深一點,藏得更緊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