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60狂歡大街
南斯拉夫的工人每天工作六小時,每周工作五天。星期五的晚上便是他們的周末,比較有錢的幹部和工人,開著汽車,帶著食品,到郊區的別墅去休息兩天,星期一的早晨再回城上班。也有的工人帶著妻子兒女,坐上自己的電動遊艇,在多瑙河和薩瓦河上兜風,然後打獵或躲進蘆華叢中吃上一頓別具風味的野餐。但是更多的工人還是在城市裏度過這每周的兩天假日。
一個周末的晚上,我來到了貝爾格萊德被稱做“狂歡街”的斯卡達爾裏查街。這是貝爾格萊德最典型、最古老的一條街道。鋪著石子的街道兩邊排滿咖啡館、小吃店和酒巴間。每到星期五、六、日的晚上,從兩旁各式各樣古老的房子裏傳出塞爾維亞民族的音樂和西方流行的歌曲。有名的一家啤酒廠也座落在這條街上。一股人流把我擁進一間木板結構的大廳。裏麵擠滿了人,一陣陣的哄笑,一陣陣的叫喊,幾乎要把房頂挑起。一個肚子很大、隻穿一條短褲衩的中年男子,站在大廳的中間。他旁邊有兩個人,一個往他手裏遞啤酒;一個左手提一桶摻了牛奶的白粉水,右手握著一個濕淋淋的排筆。那個中年人喝一瓶啤酒,他就往那個人身上刷一道白粉。起初我能數得過來,後來數著數著,也記不清他喝多少瓶啤酒。反正他是從頭到腳全被塗白了,渾身濕淋淋了,順著雙腿往下流白水。有人把他扶到裏邊的一間房子裏,我跟過去一看,裏麵還躺著好幾個赤條條、白糊糊的大漢。這是在進行一場喝啤酒比賽,誰喝的最多誰就被推為冠軍,受到人們的歡呼和拋扔。我本想看比賽結果,忽然發現自己的衣服上和皮鞋上也濺了許多白粉子,隻得十分惋惜地擠出人群。
出了大廳裏,用手絹擦擦衣服,看看不傷大稚,便順著“狂歡街”信步往前行。沒走多遠,突然樂聲大作,旋律歡快而熱烈,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大街上跳迪斯科。我在國內一聽到迪斯科總以為是一種青年男女間不大健康的舞蹈,其實這是我的偏見。因為在這裏我看到的迪斯科,毫無庸俗下流的動作,有人甚至跳得很美。自然也有的人跳得不大好。但他們認為動動腳,扭扭屁股,對身心也有好處。南斯拉夫人本來樂觀、爽快、熱情,心裏高興就要唱要跳。而音樂一響,更使他們不想掩飾,不想作假,身子自然而然地就扭動起來。
在貝爾格萊德,公共汽車上隻有一個司機,兼管售票。他一邊開車,一邊聽著錄音機裏播放的流行歌曲,高興時還要哼上幾句,或咬上一口夾香腸的麵包。我參觀一個印刷廠,工人們也是一邊工作,一邊聽著音樂。據說南斯拉夫也欠有近二百億美元的外債,國家的經濟並不是沒有困難。但我在下邊訪問的時候,很少聽到有人議論這些事,人民過得富足而樂觀,音樂一直伴隨著他們……
61塞爾維亞族的婚禮
一個秋高氣爽的星期日,我們驅車從外市返回貝爾格萊德。走到半路的一個岔道口,猛然從右麵的公路匕飛出一隊汽車,洋洋得意地搶了我們的道路,幸虧我們的司機反應很快,立即踩了急刹車,才避免了一場車禍。外國人開車總是吊兒郎當,好像拿人和車都不當一回事,高速公路上開車真有點玩玄!奇怪的是我們那位性情粗爽的司機不但沒有發火,反而打開車門探出身子,向搶道的車隊招手致意。坐在我旁邊的南斯拉夫朋友狄姆也一邊擺手,一邊用塞爾維亞語高喊:“恭喜!恭喜!”我感到驚奇,前麵的汽車裏坐著什麼人?值得我們的司機這樣禮讓和尊敬,就連古板的批評家狄姆也這樣眉飛色舞!我透過玻璃窗仔細觀察這個霸道的車隊:第一輛小汽車插著南斯拉夫國旗一藍、白、紅三色綢條的中間繡著一個紅五星,在車頭獵獵作響,威風十足地為車隊開道。後麵的十幾輛小汽車沒有什麼明顯的特征,偶爾有一兩輛車上紮著紅綢綠彩。我心裏猜測這很可能是國家領導人的車隊,剛從機場迎接一位外國要人歸來。狄姆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釋說:“這是結婚的車隊。”“民間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一切行人和車輛都要給婚車讓路,並向他們祝賀。”“裏麵坐著新娘子嗎?”“對,所有去接新娘的人也都開著自己的汽車。”讓過了結婚的車隊,我們繼續前進。沒走多遠又碰上一隊婚車。我們就這樣走走停停,一路上竟遇到四起結婚的車隊。我問狄姆:“為什麼今天結婚的這樣多?”狄姆說:“今天是星期日,我們這兒的人結婚都選在星期日,這一天教堂裏也開門,新人們可以得到神父的祝福。”“怎麼,開著現代時髦的小汽車接來的新娘子還要到教堂裏去舉行結婚儀式嗎?這聽來似乎有點滑稽。”“的確是很滑稽。青年人把現代化的物質文明強加在塞爾維亞族的傳統習慣上,把婚禮辦成了今古奇觀:品是現儼化的,儀式是古老的;不今不古,又今又古。隻有到晚上客人陪著新郎新娘跳舞的時候,才可以’看出塞爾維亞人的民族老傳統。如果你有興趣,今天晚上我可以帶你去參加我那個表弟的婚禮。”“我非常想去看一看塞爾維亞族的婚禮,可是要帶什麼禮物呢?”“你是中國客人,不用帶任何禮物,新郎和新娘也會感到非常榮幸。”我搖搖頭。那怎麼可以,一點禮品不送豈不太煞風景!多少總是應該帶一點。於是就請狄姆替我想一想看送什麼東西好。
狄姆略一思索:“對,送一本你的著作,再沒有比這更妙的禮物了。作家最寶貴的就是他的著作,把你的書送給新人,又珍貴又有紀念意義!”我笑了,這位老兄真不愧是個書呆子。他自己是做學問的,愛書,就以為別人也喜歡書。人家辦喜事,我去送一本自己的小說集,這豈不也有點“不倫不類”、“不今不古”嗎?就說:“我的書裝幀印刷太糟糕,送給像你這樣同行的朋友,請你們批評指正還可以。
但做為禮品在婚禮上拿出來太難看了,不要讓人家笑話!我是你的朋友,是你領我去的,不要使你的臉上不光彩。”“書的質量不在於裝幀和印刷。就這樣決定了,你寫出祝詞,我用塞文抄在書的扉頁上,並寫上新郎新娘的名字。這件禮品不僅會給婚禮增加光彩,我也會跟著你沾光。”狄姆的興致突然變得很高了。
下午,我們參加完早就安排好的活動,天已經很晚了,匆匆忙忙趕到薩瓦河西岸的新貝爾格萊德。在接近市郊的一痤別墅前麵狄姆引我下了汽車,立刻有一股強大的歡騰笑鬧的聲浪把我們吞沒了。小樓裏燈火通亮,樂聲、笑聲、喊叫聲不斷從窗口飛出來;小樓的前麵是個花園,欄杆上、樹杈上掛滿五顏六色的燈泡,台階上,草地上點起了長長的蠟燭;一對對男女青年在草地上旋轉,跳著塞爾維亞的民間舞蹈。音樂急促而歡快。樂手們一邊演奏,一邊扭動腰身。小夥子的舞姿矯健,姑娘的舞姿清秀舒展。
不光草地上有人在跳,廊下的台階上和客廳裏也有人在跳、在扭、在拍手頓腳。裙帶飄飄,五彩繽紛,令人眼花繚亂,我一時竟分不出誰是新郎和新娘。看來主要儀式已進行完畢,隻剩下吃和鬧了,我心裏暗暗覺得有點遺憾,也許新郎和新娘已經入洞房了,我們豈不空跑一趟,什麼也沒看到。狄姆把我領進客廳,客廳裏擺著好幾張長形的餐桌,每張桌子上都擺滿了菜和酒,有幾個胸前戴紅花的老年人,已經喝得醉眼朦朧了,可還在一杯杯不停地往嘴裏灌。狄姆把我介紹給他們,大家一聽說來了個賀喜的中國客人,十分高興,都站起身來和我握手。
身著盛裝的新郎和新娘聞風從裏邊的一間屋子裏跑出來,狄姆把我的禮物送給他們,並當眾宣讀了我的祝福:“願安東尼和米蘭的愛情天長地久,白頭偕老在中國這是兩句很普通的老話,想不到使一對新人非常感動,他們親吻我的禮品,又擁抱了我。然後夫妻兩個緊緊擁抱,激動地長吻。來賓們衝著新郎新娘發出一陣陣歡叫聲,跳舞的人也跳得更歡了。我心裏一動,似乎明白了:西方社會離婚率越來越高,南斯拉夫是開放式的社會,思想和文化受西方影響很大,據一個巴蘭卡市的朋友提供的不太有把握的數字,他們的離婚率已快到百分之五十了,也就是說十對夫妻中有五對要離婚。
在這種情況下,我的那兩句“天長地久,白頭偕老”的祝福就必然會叫新郎新娘動心。這個效果卻是我事先沒有料到的。新娘為了表達她的感激邀請我跳舞,在婚禮上這是一種很高的榮譽,有許多來賓想請新娘跳舞還輪不上號哩!可我的心裏卻暗暗叫苦,我不會跳舞,什麼探戈、倫巴、迪斯科,我一竅不通,在這種大廳廣眾之下豈不要出醜?盡管如此,還不能拒絕新娘的邀請,那樣做是不禮貌的,會破壞婚禮上的歡樂氣氛。我求救地看看狄姆,他卻故意不看我,低著頭拚命往嘴裏塞牛排,他這是用牛肉好把忍不住的笑聲也塞回去。我隻好硬著頭皮被新娘牽著手拉到草地上。起初我像個木頭樁子一樣站在草地中央,新娘圍著我旋轉,我手腳無處放,尷尬到家了。
後來許多姑娘和小夥子手拉著手又圍著我和新娘跳起來,不知是受了他們的感染,還是情急生智,我忽然想起在上中學的時候曾跳過“鄂爾多斯舞”,而且上過台。於是就扭動肩膀,彎胳轉伸腿跳起了半生不熟的蒙古族舞蹈。在那樣的氣氛下,臉皮不厚也得厚,居然給應付下來了。樂曲停,新娘把我送回到餐桌上,而且獲得了一陣掌聲,又蔫又壞的狄姆還敬了我一杯酒,祝賀我剛才成功的表演。新郎為我擺上了一頭完整的烤得焦黃的小豬。這是南斯拉夫的名菜一一烤嫩豬。我卻無福消受,一咬一口油,怎麼咽得下去!他們這兒雞肉最便宜,牛羊肉最多,豬肉最貴。因為隻吃豬身上的瘦肉,肥肉燒火,隻有小豬例外,用鐵棍一穿,整個放在火上烤。
狄姆卻吃得津津有味,口角流油,而且嘲笑我沒有胃口。我的興趣不在吃飯上,那群發瘋一般的快樂的青年人始終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們圍住了新郎和新娘,又跳又叫。來賓中不論老中青,多是成雙成對,他們叫新郎新娘接吻,自己也趁機和戀人親吻。結婚的隻有一對,享受結婚的幸福和歡樂的卻是所有的人。筵席不撤,酒菜不斷地上,客人們跳累了就喝酒,喝夠了再去跳。這樣的婚禮的確要花很多錢,但不隻是為了形式,為了講究麵子,而是為了快樂,為了享受。不分主人客人,無拘無束,不要任何掩飾,恢複人的天性,充分享受做人的快樂,倒也值得。至少比花錢單為了講排場、應付親友要強一些。
但是有一個奇怪的姑娘,始終落落寡歡,沒有和大家一塊跳舞歡笑,默默地坐在我對麵的一張餐桌上,偶爾喝一口悶酒,並不吃菜,時常乘人不注意的時候把優鬱的目光盯在我身上。我無意中碰上了她的目光,感到不安,悄悄叫狄姆去請那個姑娘跳舞,帶她離開客廳,回到狂歡的青年中去。狄姆似乎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姑娘,但他是個年近五十的文學係教授,跳舞的技術大概和我差不多,不敢向姑娘發出邀請,隻好走出去找新郎。兩個人嘀咕了一會,新郎把姑娘拉走了。狄姆回來後懷著深深的感慨向我講述了這個姑娘的故事。
一九八一年的春天,在南斯拉夫舉行了第三十六屆世界兵乓球錦標賽,中國獲得了全部七個項目的冠軍,當時在南斯拉夫掀起了一股“乒乓球熱”和“中國熱”。在比賽進行的那些日子裏,南斯拉夫的姑娘和小夥子們穿上中國的高級襯衣,中國生產的“紅雙喜牌”乒乓球和印有中國運動員全身像的明信片,成了青年人搶不到的熱門貨。在諾維薩德體育館的比賽大廳裏,他們揮動著中國國旗,為中國乒乓健兒不斷地鼓掌加油。團體賽的時候,謝賽克一個人為中國隊贏得三分,他征服了對手,也征服了觀眾,年青人為之傾倒,大廳裏響起一陣又一陣如醉如癡的歡呼聲:“謝賽克,科奈芝,阿斯!”(即塞爾維亞語:“謝賽克,中國人,高超極了!)這聲浪中就有眼前這個姑娘的狂喜的呼叫聲(狄姆講到這兒特意囑咐:如果我回國寫文章,不要公布姑娘的姓名父當比賽結束後,中國隊的總教練李富榮把謝賽克推到大廳中央,把他介紹給熱情的觀眾,謝賽克雖然立了功,卻還是一副靦腆的樣子,很不好意思地向觀眾鞠完躬又跑回了後台。他這樣謙虛,更引起了一陣強烈的讚美聲。也許就在那個時刻,這個姑娘愛上了謝賽克。也許姑娘早就注意了他,但在中國隊獲得冠軍的那個時刻才爆發了愛情,才意識到了自己強烈的感情。她幾乎不能克製自己!她是學音樂的,隻有十七歲,第一次萌發了對一個小夥子的愛,是這般純潔,又這般熱烈。當天晚上她跟到了中國隊下榻的花園旅館,先是求見總教練李富榮,要求成全她的愛情。李富榮可以教謝賽克打球,卻不能強製他的感情,就耐心地勸解姑娘:他們兩個都很年輕,小謝還要打球,不能過早結婚。為了姑娘將來的幸福,李富榮勸她還是找個南斯拉夫的小夥子好。總教練不肯幫忙,姑娘提出要親自見一見謝賽克。這個要求不能拒絕,李富榮派人叫來廠小謝。這位十九歲的小夥子還從未談過戀愛,一時被弄得麵紅耳赤,手足無措。當時他的感情全部傾注在乒乓球上,暫時不可能再找別的愛人。姑娘一片火樣的戀情遭到了挫折。今天在她朋友的婚禮上意外地碰上了一個中國人,也許又勾起了她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