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庚 午
公司的經理辦公室主任周冠五,急眉火眼地衝進我的診室。他可不是我們這裏的常客,是醫院請都請不到的人物,需要什麼針藥捎個信來隻會有人給他送去。其神色怪異,既有求於我卻仍舊帶著命令的意味:
“汪大夫,快收拾東西,把針、藥、按摩器等所有你的寶貝都帶上,跟我走。”
“出了什麼事?"
“當然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不然還用得著我來請你?豐田車就在外麵,快!”
我應該猜得到他是來請我出診。找我還會有別的事嗎?
“可眼前這些病人怎麼辦?”
“找別的大夫替你一下。”
“這些病人都是衝著我來的。”
“我也是衝著你來的!”
“但有個先來後到的次序,大家都是病人……”
他甚至不想再多解釋,看架式我若不去就要動硬的了,他似乎覺得自己一個人的分量,比這裏一堆人的分量還重。別無選擇,我不想鬧僵,那樣會影響更壞。隻好叫趙力力向病人道歉,轉告他們願意找其他醫生的由醫院幫助安排,一定要等我看的請多等一會,最長不超過兩小時,不想等的明天上午再來,今天掛的號依然有效。我不能失信於自己的病人。
周冠五來去都如入無人之境,幾乎是不容分說地就把我從病人和女人的包圍中解脫出來。然而我憎惡這種解脫,它是又一種陷入。我身不由己地被他從自己的診室裏搶走,任尊敬我相信我的病人著急生氣發牢騷罵街全不頂用。這裏也是人命關天!他們也許會想到是什麼地方出了大事故,有十萬火急的危難病人,才這麼風風火火的把我接走。讓那些普通的不了解情況的病人還能怎麼想呢?
坐進了小汽車我才問:
“誰病了?”
“高經理。”
“為什麼不送到醫院來?"
“這裏條件有他家裏好嗎?”
是啊,有權力把大夫請到家裏的人,誰願意到醫院裏來排隊呢?我克製著叉一陣襲來的暈眩和惡心,不再說話。
撕開那封正陽縣的來信,一張紅格紙上寫著幾行拙劣的字:
汪大夫:
您對我的請求還沒有給以答複。您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嗎?我日夜盼著您能送給我一個好消息,指給我一條生路。
連下跪也不能的殘疾人 劉瑩
又是這個劉瑩,她求我不是給她治病。而我隻會治病再無其它本事。隻有權力才能救她,要不要跟高經理講一聲?他有能力幫這個忙,可他會幫這個忙嗎?我恐怕沒有這個勇氣,也決不會張口求他。當官的對和自己沒有關係的事總是十分冷淡。
高群生經理,公用公司強有力的人物,我們醫院的頂頭上司。那肥厚有力的下齶永遠象咬緊的老虎鉗子,是鐵的手段的象征。張開口的時候也一貫用強硬語氣說話。據說公用醫院就是他從市裏撿來的,它的前身是市立第四醫院,還沒有完全建好就被文化大革命的狂濤巨浪給衝垮了。高群生出山後就開始收拾破爛兒,並擴大編製、招兵買馬,自己有個醫院用起來總是方便些。公用醫院的人也都感激他,包括我在內。這百八十號人畢竟有了個幹活領工資的地方。誰管都一樣,誰給錢就聽誰管。
這個醫院裏有兩種人,一種是貨真價實的醫生,甚至是出類拔萃的醫生,由於政治上失意或命運的陰差陽錯等種種原因,變得爹不疼娘不愛,進不了象樣的大醫院,隻好流落在此暫棲身。還有更多的人,不知以前是幹什麼的,也許什麼都幹過,唯獨沒有行過醫,更不知他們都是怎麼進來的,大概象我一樣走投無路、饑不擇食地送上門來或者為了圖輕閑、圖醫院的名稱好聽,通過社會上的各種渠道特別是公用公司的關係調進來混進來鑽進來的。對這些人來說,到哪裏去找公用醫院這樣的好地方呢?有人給錢,沒人管事。當然那是說別人,‘我可不愁沒人管。隻有好事人家才不會想著我。每天從八點開門到十二點吃午飯,下午從兩點到六點,醫院裏沒有病人不排隊的時候。我老是奇怪,哪來的這麼多病人?十幾年來我總感到全市有一少半的人被我切過脈了。別看大街上磨肩擦臂、萬頭鑽動,能有幾個沒毛病的健康人呢?我成天忙得連喝水的空都沒有,似乎是白忙、瞎忙,治表不治本。八成是人類賴以生存的這個大地球出了毛病,把我累死也不管用。老實說,醫院裏象我這樣忙的沒有幾個人。這是公司領導對我的照顧。誰叫你是頭頭呢?你不是不想叫別人說閑話嗎?你不是名氣大嗎?病人不是都喜歡找你嗎?那就成全你吧!
有人總懷疑我會在工作時間寫論文撈外塊或者搞我的“子午流注”研究。隻有上邊的頭頭派車來接我去看病時,誰也不敢擋駕。雖然有人心裏未必舒服,但嘴上不敢說什麼。我心裏未見得就願意給頭頭看病,對一個醫生來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占工作時間出診,暫時逃離一下醫院裏擁擠的氣氛,我也樂得喘口氣,放鬆一下。至於門外那些病人……算了吧,我就是不吃不喝不睡也看不過來這麼多病人。他們身上多多少少都有點病,真是能要命的病也不多。說到底還是人太多,生的病太多,而負責任的醫生又太少。你稍微認真一點,不論是為了病人還是為了自己的事業,病人都會蜂擁而至,擠破你的門口。中國人生了病也是很無奈,等在門外的這些病人早早晚晚還得由我來給他們診治,他們是有耐性的,今天輪不上明天再來。我是脫過了初一脫不過十五。
高經理的客廳我來過幾次了,不論侯門多深,當醫生的進來不用擔心會受到慢待。經理的家人遠接高迎,遞茶送煙。高經理斜躺在長沙發裏,穿著厚厚的用雜色毛線織成的衣褲,毛茸茸象隻受傷的狗熊,卻仍有幾分威嚴,令人戒懼。臉上臃腫倦怠,強打精神睜開眼,眼底墜著的那個網兜更明顯了,向家人發話:“治國不抽煙,給他削蘋果”。
經理夫人態度親熱而得體:“還數人家汪大夫是好人!”
我出診有個習慣,不吃不喝,隻管看病。有些家庭的氣味,讓我不能不警惕。作為醫生我對任何氣味都不在乎,病人身上無論多麼肮髒、多麼危險的部位我都敢觸摸,且毫無厭惡之感。作為一個平常人,我對進口的東西卻格外挑剔,對氣味出奇的敏感。上午有外入進過我的房間,到晚上我下班回到家裏還聞得出生人的氣味。妻子曾為此鬧過別扭,以為我對她的品行產生了懷疑,罵我長了一個狗鼻子。狗鼻子算什麼,據說嗅覺最靈敏的是蒼蠅,能辨別五十公裏以外的味道。中醫大夫有一個有特異功能的鼻子,是一種幸運?抑或是一種不幸?也其實是一種長期練出來的職業習慣。不熟悉高經理的人,單憑他的頭銜一定不會想到他的家裏會是這種氣味。這個家庭大概喜歡吃蝦醬、臭豆腐、大蔥、大蒜等刺激性強烈的食物,屋子裏充斥著強烈的複雜而又難聞的氣味,嗆得我一時不敢開口說話,過了十幾分鍾後才能順暢地喘氣。當醫生就要有這個本事,鼻子特尖,還得什麼氣味都能聞,並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現在我也能夠張口問話了。
“哪兒不好受?”
“昨天腦袋淋了點小雪,實際是半雪半雨。回來後咳嗽頭痛,惡寒發燒,渾身肉皮鐵緊,碰哪兒哪疼。”
我雙手號脈,讓他伸出舌頭。他說話很厲害,舌頭卻很短,隻好叫他把舌頭再伸長點。舌苔薄白。脈浮緊。症屬邪在太陽,肺衛不宣。我取出銀製鑱針,淺刺魚際及肺俞穴。
“怎麼不用金針?”
“不是金的就比銀的好,哪種針對病有效就用哪種。一會兒保您出大汗,汗一出病就好。”
“也不給我放音樂?”
“不必。”
“看來我真是老了,隻燒了一天渾身的骨架象散了一樣。治國,紮完針,用你那音樂如意按摩器給我通身到下好好揉巴揉巴。”
我嘴裏答應著,心裏卻感到屈辱和惱怒。他是我的病人,可仍然是我的上司。我在認真為他治病,可還得受他的指揮。我做醫生的尊嚴和意誌受到侵犯,多麼可悲!剛才我還慶幸自己能出來緩緩勁,偷點懶,扔下一幫眼巴巴想求助於我的普通病人於不顧。此刻我寧願累一點多治十個普通病人,也不想伺侯一個這樣的特殊病號。
表大爺周如清的師祖據稱是禦醫,常進宮給皇上看病。我則常被召去伺候市長、局長、經理等等有頭有臉的類似土皇上式的人物,算是什麼醫生呢?“官醫”、“權醫”?醫術越精越難保住自我。而今輕閑自在的,又多是庸醫。就這樣醫院裏還有許多人在妒忌我,他們托我買電冰箱,買彩色電視機,嘴上還說著便宜話,“你常給頭頭看病,還有你辦不成的事嘛?你說句話人家就會把東西送到你家裏。”我從不做任何解釋,解釋也沒有人願意相信。
高經理開始冒汗,那張仿佛沒有骨格的平臉現出生氣。
“治國,我算服了。你真是神醫,手到病除!”他比平時親切隨和多了。
他的家人們也象其他那些因親人得救而突然變得嘴靈舌巧的普通病人家屬一樣,說著俗不可耐的卻是真誠的恭維話。我拿起用寶石做的如意按摩器,準備再為他用氣功點穴按摩。其實這完全沒有必要,他就是想舒服一下,享受我的高級按摩服務,我忽然覺得當醫生是個下賤的職業。
他的兒子從裏屋搬出一個巨型收錄機:“放什麼曲子?”
我從兜子裏拿出《春江花月夜》、《漁舟唱晚》、《高山流水》,不直接問病人,而是吩咐他的兒子:“問問高經理喜歡聽什麼曲子。”
“流水、流水!”
我感到惡心,一句話也不願多說。醫生是最善於克製自己的,任何情況下都能做到聲色不露,排開胸中的不快,運氣行功。按照“子午流注”的規律先朝開啟的穴位下手。我的氣血通過指尖的寶石變成一股熱力注入他體內,傳導經絡內達髒腑,然後再外通四肢。圓滾滾的指形瑪瑙,堅硬無比,套在我的十個手指上,便於發氣用力,它按到病人身上卻是柔軟的,並不會感到硬邦邦紮肉硌骨。涼浸浸的瑪瑙按摩器很快就變熱了,我的雙掌象烙鐵一般散發著熱量。
他心蕩神弛,渾身酥軟,悠然似仙,嘴裏還哼哼唧唧,“噢……好美!治國,你讓我像過電一樣……像是喝醉了,暈暈糊糊的,真舒服……”
他的叫聲讓我厭惡,我本應該對病人的這種反應感到高興。他昏昏然然進入美妙的假寐狀態。
我卻越來越感到雙手沉重,使不出力量。身體虛飄,頭暈眩如飛轉的陀螺,眼前一片白蒙蒙霧氣繚繞。高經理臃腫龐大的身軀在我頭頂上旋轉,我的雙腳倒似踏著天花板。但心裏非常明白,手指並未按錯部位。
我這是怎麼啦?近來老出現這種空虛虛的頭腳倒置的幻覺,是什麼征兆?忽然,氣血倒流,如閃電般轟開了我的大腦。真混,耍蛇的被蛇咬,這還用問嗎?今天我要走麥城!
我四肢癱軟跌坐在地板上。心裏仍很清楚,我不會出問題。隻是不由自主地想閉上眼睛。我太累了,渾身的骨節都散了,象一堆爛泥攤在地上。盡管腦袋輕飄飄地象氣球一樣要騰空而去,卻被死沉的身體墜住,飛不起來。
太陽象一朵枯萎的菊花,在肆虐的黃風裏飄來蕩去,轉眼便四零八落,慘兮兮掉進了正陽縣城。剩下一點冷冰冰的餘輝殘瓣,也很快被飛砂走石所吞沒。縣城離著火車站還有四裏多路,真不理解,當初的建設者們是怎麼考慮的?如果是先有縣城,為什麼不讓鐵路修得靠近縣城呢?倘若是先修的鐵路,為什麼不挨著鐵路建城池呢?這條路我以前走過無數次,可從來沒動過這份腦子。災難促進人思考。
天空翻倒紅砂,如傾盆大雨。狂風自上而下、從天到地的加以攪拌。宇宙間便形成無數條黃龍,張牙舞爪,飛旋撕咬。倒也壯觀。這大概是北方獨有的奇景。這些年,每到冬天,總要下這麼兩回砂子。我喜歡在大雨或大雪中行走或騎車,雖是北方人,卻老也不習慣喝西北風、吃砂子。
幸好是順風,狂風助我七分力。我隻要心裏想著要抬腿,不必用力,狂風自會把我的腿腳抬起來,推著我大步朝前邁。意領氣,氣到力到,力到風到。路上寂寞,有風砂作伴,在塵暴中作樂,倒也能自慰。戴上變色風鏡,眯起雙眼,緊閉雙唇,隻要不讓砂子鑽到限睛裏和嘴裏就行了。我能隨遇而安,中國的知識分子都有這點耐性。全身放鬆,借助風力,跌跌撞撞,象個醉漢。好在路上沒有行人,一條大道任我逍遙。估摸走出了二裏多路,鼻孔裏仿佛澆注了鋼筋混凝土,漸漸地不通氣了,隻好張嘴呼吸。這下可實實在在地飽嚐了風炒紅砂的味道,略腥,微鹹,少汁,苦澀,一股不吉祥的味道。
我在這條路上走了多少年?仿佛沒有幾千年也有幾百年了,耳朵眼兒好象長出一蓬草,大衣領和脖子的縫隙裏長出一棵樹,我分明感到那樹的根須夾帶著泥砂在我後背上癢癢地爬動,正吸取我皮肉裏的水分。每一顆砂粒都象一根吸管附著在我的皮膚上,這砂子愈積愈多,幹燥、麻癢、粗礪。我感覺得出來,自己體內的血液、水分,被這鋪天蓋地的紅砂吸千、揮發掉了。我成了一個會移動的人幹兒。如果有肌肉,也是砂子做的。我忽然明白,新疆的沙漠裏為什麼多出木乃伊。我如果不慎跌倒,被風暴卷進路邊的田地裏,紅砂將我埋住,幾百年或幾千年以後,保準是一具有價值的木乃伊。
風聲哪有鶴唳好聞。隱約真的有哭聲傳來。我並不驚奇,當醫生的什麼事情沒有碰到過。愈是刮風下雨、天寒地凍的惡劣天氣,人們愈是要出事,醫生也最忙。要不還算什麼行醫行善、救死扶傷?見多了不怪。我歪歪斜斜一路胡亂走來。腦子裏也胡思亂想,打發路途寂寞。哭聲由斷斷續續的變成連貫的。再走幾步我聽得更清楚了,好象還是一男一女。前麵有一團模糊的影子,象沙丘一樣擋在路中間。我加快腳步,醫生的神經繃緊了。沒辦法,這是職業習慣。我知道,前邊那倆人是在等我。盡管他們自己對這一點並不清楚,但是我清楚,這是天意的安排。讓他們在這風暴中摔傷或者急病發作,此時此刻在這紅砂彌漫的荒涼土道上絕難再遇到人跡,更不要說是能救苦救難的醫生了。可老天偏偏就讓我在這時候路過此地,救他們一把。有緣在危難中碰到我的人也絕非等閑之輩,不是命大就是福大。
每隔半個月我才到這正陽縣醫院來一次,半天看門診,半天為醫院的疑難病症會診。這還是因為我在“文化大革命”中落難正陽縣東各莊,沒受什麼罪就被借調到縣醫院當大夫。回城後為報答這保護之恩,才有這每隔半月我來出診一次的協議。一般病人要掛上我的號也不那麼容易,荒天野地的我竟自己送來了。能夠消受得起這份機緣的人還不是福大命大嗎?
看不清他們的麵目,倒象兩個用紅砂堆出來的土人,緊緊摟抱在一起。中間支著兩條木拐。我猛一看以為是有六條腿了,可上麵分明隻有兩個腦袋。他們哭做一團,哭哭說說,說上兩句就哭得更凶。一個聲音蒼老,一個聲音嬌弱。
他們在呼喚我:“汪大夫、汪治國!”我隻要一睜開眼就可以回到高經理舒適的客廳裏。可我寧願在鋪天蓋地的風沙中和那個拄雙拐的小姑娘多杲一會兒。大地震的前一天晚上,女兒還給我出過一個謎語:“生下來四條腿,長大了兩條腿,老了三條腿。”
“小瑩,跟爸爸回家吧。就當你疼我和你媽。”
“不,你們隻當我死了吧!”
“你可不能走那一步哇!”
“女兒不孝,不能為你們養老送終。這是我攢下的七百元錢,隻能一次性地報答爹娘的養育之恩了。”姑娘一隻手把個小包哆哆嗦嗦塞到老人的棉衣口袋裏。
“小瑩!”父親又緊緊地抱住女兒。
又是一陣大嚎。風卷砂團狠命向他們的嘴裏塞去,哭聲被噎住。他們咳嗽幾聲,噴出一口紅砂,也許是血漿。哭嚎更慘。
顯然象是一場家庭內部發生的變故,用不著醫生。隻怪我當醫生當得神經太敏感了。我應該走自己的路,不要打攪他們;卻又於心不忍。還是解勸幾句吧,即使對別人沒有好處,也可安自己這顆喜歡多管閑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