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我的話一出口,尚未送到自己的耳朵裏就被大風刮走了。隻好對著他們的耳朵大喊大叫,“在大風天裏哭泣會損肝傷肺,何況你身體原本就不太好。”

爺倆哽咽著抬起頭來。姑娘雙眼通紅,跟紅砂一個顏色。臉上一團糊塗,淚水、砂土合了泥。老人臉上也是橫一道豎一道,更顯悲蒼。

“前麵就是火車站,爺倆有話到候車室裏慢慢說,也可躲避風砂。”

老人歎了口氣。姑娘拄著雙拐競自往前走去。歪歪倒倒,像兩根樹枝支撐著一捆千稻草,隨時都可能被狂風打散、刮跑。她剛走幾步就不得不停住,喘口氣,穩定一下自己的身子。在風暴中她能站得穩身子也不容易,搖搖晃晃眼看要倒下去,老人緊跑兩步將女兒扶住,幾乎是向女兒哀求:

“小瑩,我背你。”

“不用。”女兒好像在嘔氣,摔開父親,踉踉蹌蹌地又衝向風沙。

老人十分著急,背又不讓背,扶也無法扶。難受地看著她一搖一拐,艱難地一步一步往前挪。暴風抽打她,搖撼她,來自四麵八方的砂石襲擊她,她隨時都可能再摔倒,一旦摔倒就休想再站起來。可她始終沒有讓疾風把自己摔倒。我隻好陪著唉聲歎氣的老人走在後麵,隨時準備幫助她。這位父親是怎麼惹惱了她的女兒?一般都是當老人的欠小人的,夠可憐的!

我的女兒要活著有多大了?十二歲,該小學畢業了。我也欠她的,欠她一條命。她每天晚上願意讓我摟著睡覺,那天我出診回來晚了,她才偎在媽媽懷裏睡去,便永遠也醒不過來了。如果是在我的懷裏就能幸免一死嗎?我可能今生都不會再有家庭和兒女了,卻總也不能適應這種孑然一身的處境,常會產生家裏還有妻子和女兒在等著我的錯覺……

嗚——嘚嘚!

嘚嘚——嗚!

風的怒號夾裹著木拐戳地的聲音,大氣派的混亂之中也自它的節奏。他們父女不說話,我雖然心裏好奇也不便打聽人家的私事。大家頑強地走啞路,隻有堅實的木拐和傲慢的風沙在對話

“汪大夫,汪大夫。”

“治國!”

我睜開眼,病人好了,醫生倒了。

我把高經理一家嚇了一跳。

“對不起,高經理,今天的按摩還差一點,我堅持不住了。”

“沒關係,我感覺棒極了!”高經理一下子變成了我的醫生,照顧我,勸慰我。我要真死在他的客廳裏,對他也沒有什麼好處。他緊張,看我睜開眼又感到慶幸。“先別說這個,你是怎麼啦?氣色這麼難看。”

“不要緊,這是因貧血暈眩,養幾天就會好的。”今天有點丟人。

“你貧血?”高經理因對我真心實意的關懷而動了肝火,“你還缺錢花嗎?為什麼不增加點營養?自己是大夫還把身體搞成這個樣子。”

我隻有感動,隻有苦笑:

“我的貧血跟吃東西無關。我施針按摩都要耗費氣血,這跟一般的針灸或按摩治療效果自然大不一樣。但對我本人的精血損耗太多,時間一長身體必然大虧,我早已經有感覺了。”

高經理極其家人悚然動容。他們還是好人,我心裏好過多了,假死一次倒也值得。

“現在象汪大夫這樣認真的醫生不多了!”高經理的夫人也不像是順水人情隨便說奉承話。人心到底還是肉長的。

高經理精神大長,威嚴中藏著親熱,親近中透著居高臨下的氣勢,寓關心愛護於批評之中:

“治國,你應該趕快結婚,這麼大歲數沒個女人怎麼過日子?不要挑花了眼,不要把條件訂得太高,差不離兒就行了!”他越說越急切,恨不得立刻就給我辦喜事,好象世上沒有權力解決不了的問題。轉頭又給身邊的辦公室主任下命令,“冠五,你那兒有合適的沒有?”

周主任的眼神兒讓我感到是在動物園裏逗猴子:

“這好辦,就看汪大夫喜歡什麼樣兒的了?”

我感到厭煩,最怕人們當眾關心和議論我的私事。有些是真情實意的教訓硬著頭皮不能不聽;有些虛情假意的耍笑便難以忍受……我默默地收拾好東西起身告辭。

“吃完中午飯再走。”經理夫人也許是真誠的。

“不,謝謝!”

“你不知道,治國從不在病人家裏吃飯,怪毛病可多了。”經理給夫人解釋,實際是調侃我。他怎麼會知道,天才都有自己的怪癖。

“看來我們當初選你當院長是做對了……”

我腦袋轟的一下……這就是他對我的感謝?也許高經理認為這是他給我的最好的報酬。我應該任勞任怨、服服貼貼地為他效力。當初提拔我當院長的時候有人就說過這樣的閑話,說我靠給頭頭看病、對頭頭巴結得好才撈了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兒。我當時真的為這話動了肝火,還想憤然辭職,可見這話揭到我的疼處了。我不想出自己的洋相、把自己搞得更尷尬才沒有幹那種欲蓋彌彰的蠢事。

自古醫不叩門,我每次給頭頭看病不都是親自送上門嗎?今天為給經理看病當場累暈過去,不是巴結又是什麼?可見我並不象自己想象的那麼清高。當宣布我為院長的那一刹那,突然感到自己另一個層麵上的意識蘇醒了。院長的頭銜、權勢,對我不是全無誘惑力。雖然隻相當於科長,畢竟叫院長而不叫科長。雖然醫院不正規、魚龍混雜,有點象“聯合國”,畢竟能指揮百八十號人,而不是讓一個蠢材騎到自己脖子上拉屎拉尿。這一點最重要,我占住院長的位子,那些不三不四、不地道的人就爬不上來,好人就少受點氣。即使我什麼事不幹,占住位子不整人就是了不起的德政!一個人在榮譽地位麵前要永遠做對立麵是困難的,哪怕是象我這種自視甚高、在事業上又小有成就的人。當官這種事可遇不可求,既然送到你頭上來了,又何必象傻瓜一樣拒絕呢?我原來以為這是很嚴肅、很複雜、很神秘的事情。其實既簡單又偶然,簡單得象鬧著玩,偶然得象瞎貓碰上個死耗子。人生不就是一連串的偶然嗎?哪個偶然都有可能改變整個人生。

當官自然有它的樂趣,權杖如魔杖,讓你心裏有股莫名的騷動,難以集中精神幹一件事或想一件事,無緣無故的就會亢奮或惶惑。你突發奇想說出的一句話,轉眼就可能變成現實,權力的滋味的確有時候很甜。仿佛領導一個讓人頭疼的醫院,指揮許多散漫的經常被人求的人,也像給病人開藥方一樣靈驗,連大家看你的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決不會有這麼多人注意你、觀察你、品評你、妒忌你、警惕你、討好你、嘲諷你,甚至不知該怎樣對待你。所付出的代價也是沉重的,往日的淡泊、恬靜的情緒徹底破壞了。忙而不亂、目標專一的境界離我而去了。周圍的平和也不複存在,老是不安、不適應,這大概就是被那點狗屁大的權力給燒的,且老有一種岌岌可危的感覺。因此又常常提醒自己,追求權力是危險的,我肯定不是弄權的幸運兒,一個屁大的官位不僅會毀壞人的心性,說不定還會斷送一帆風順的業務前程。當今最有用又最美麗的頭銜兒是“業務尖子”。專業無疑是一個知識分子生命的價值所在。舍此去換一個“科級”未必值得。

這是理智的考慮,而一個人的理智是有限的,是很容易被誘惑的。被誘惑之後更知道通過仕途我不可能達到輝煌,隻能用它保護自己,保證自己的專業研究。隻要社會把人分成等級,多一分權力就多一分自由和尊貴。它不隻是標誌著一個人令人敬畏的身分和地位,有時權力還直接代表他的業務水平。許多學術界的名人不都要掛個院長、副院長之類的頭銜兒嗎?

我應該回醫院,還有病人等著我,周冠五卻直接把我送回家,並派人通知醫院,摘牌停診,這是上級的命令。再說醫不治己,焉能醫人?自己都差點沒命了,還怎麼給別人看病?也好幹脆休息一下,天塌了也不管,需關上門好好調理一下自己。不是調養身體,身為醫生知道眩暈是怎麼一回事,它不等於昏厥。我對此早有預感,卻一直不想或不敢正視它,今天當著外人不得不說出自己眩暈的因由並不輕鬆,承認它無疑是給自己的精神狠狠一擊。這就是說,我花費這麼多年心血研究出的子午流注針灸法和音樂如意按摩器等,受到了嚴重的挑戰——它能救人,卻要害己。這成果是我的驕傲,也是我的災難。人家知道你有絕招,請你看病就希望你使用絕招。不拿絕招就會得罪人,再說見死不救也非醫德醫責所能容。然而無節製地長時間地使用氣功針灸和按摩必定會損傷自己。這個道理我豈能不知?隻是太想成功,太顧惜自己的聲名,急於要光大子午流注和金、銀針的神效,就不惜血本。

如今則不得不關心自己的血肉之軀了。怎樣少用針灸而又達到甚至超過針灸的療效呢?隻有求助於藥石。醫生嘛,就是那麼幾手,好醫生每一手都使得出神入化,奧妙無窮,效力無窮。既然按子午流注的規律針灸有奇效、按摩有奇效,服用中藥也定會效力不凡。隻是中藥太多,根據子午流注研究分類,工程量浩大。眼下分好了類也沒有用,草藥的品類極不完全,采藥者隻采那些能賺錢的藥,雖有效而無利可圖的草藥卻供應不足。

我甚至連吃飯這種讓一個人能活著的頭等大事也沒有興味了,胡亂湊合幾口就算一頓,身體不舒服、精神不愉快的時候尤其如此。身上懶懶的,往床上一躺就不想再動彈。真想美美地睡一覺卻又睡不著。心裏浮躁煩亂,意識極其活躍,象籠子裏的猴群,忽而流向東,忽而湧向西,亂抓一氣,亂摸一把。這種走投無路的感覺也許正是命運要發生轉機的征兆。

惠英抱著女兒在牆上靜靜地看著我,她本來笑起來最好看,恬純、迷人,我每天都看不夠,一笑十醉。這張照片卻笑得有點勉強,帶點苦味兒。女兒張著小嘴,瞪著烏溜溜的眼睛,我好象聞到了她呼出的氣息,那是人間最好聞的氣味……寂寞突然像風暴般襲來。我孤淒淒人無所屬,心無所係,屋裏空空蕩蕩,一無所有。又一陣精血枯竭,頭暈目眩。

我原來住在三樓上,在一陣搖晃中醒來,睜開眼樓房不存在了。我躺在樓前的空地上,腦袋枕著一盆曇花。妻子和女兒離我有幾米遠,上半身壓著一塊四孔板。

世界死了,周圍沒有聲息。

我呆住了!細細的雨絲落到臉上,柔柔的,像女兒的小手在給我抓癢。流到嘴裏是甜的,像露水一樣清涼。

天沒有了,地也消失了,四周沒有一樣東西能遮擋我的視線。發生了什麼事?我是夢是醒?世界為什麼這麼靜、這麼空空蕩蕩?隻有一個混混沌沌的、濕漉漉的、鉛一樣顏色鉛一樣沉重的立方體壓住了我。這就是天崩地陷?

“惠英、惠英!”——我發出了一種連自己也感到毛骨悚然的聲音。惠英沒有回答我,四孔板象水泥棺材一樣死沉,我推不動,也掀不動,又怕弄疼了惠英母女。

待我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發出第一聲求救的呼喊,受傷的世界才開始呻吟、嚎叫,並隨即連成一片。不像是從高級動物的嘴裏發出的聲音。好端端一個城市,一瞬間就在地平線上消失了,屋頂變成了地皮,我的金銀針全被埋在土裏。

什麼時候讓它們第二次出土呢?大街上滾爬著無數不成形的人,少一隻膀子的,掉了兩條腿的,斷了半截身子的。黑的血,白的腦漿,形成一股股濁流。

末日的恐懼充塞了整個宇宙。

我為什麼沒有死?

不知道。我本應該死。不該死的都死了,我活著就是一種罪惡。對惠英的回憶不論多麼美好,也不能代替真實的、身體溫熱的妻子。我想取下牆上的照片,換成一個活生生的女人養在屋裏。這幾年認識了一些女人,有的也頗讓我動心,每當要進一步發展關係時,就會在她臉上看見惠英的臉……被壓在四孔板下那張破了相的臉,還有大地震發生的那天早晨的慘象。這是惠英站在我和別的女人中問攪和,她不同意我續弦或不喜歡我準備接受的那個女人。我隻有大叫而逃。

孤獨象繩索,越纏越緊。這繩索的一端仍然抓在惠英的手裏。再不可能有人代替她或讓她鬆手。其實想開了這有什麼呢?人從黑暗中爬出來,所謂人生一世就是借助世間的光明向最終的黑暗奔跑。惠英不過是提前到達了終點。她永遠回到那堅固的幹燥的黑暗中去了。人在黑暗中感到安全可靠,黑暗是一切生命的歸宿。她的骨灰盒是八十元買的,跟女兒在一起。應該給她買個最好的,有二百元一個的。當時我沒有錢。死裏逃生,一片混亂,沒有把骨灰盒的事看得很重要。八十元的黑暗和二百元的黑暗會有所不同嗎?我太算計,太對不住妻子。無論怎樣辯解,都擺脫不了心裏的陰影。

婚後的頭兩年我們相互不適應,她一邊做飯還得一邊奶孩子,我隻管看自己的書。她叫我幫忙做飯,我說:“我不吃還不行嗎!”拿著書躲到外麵去看。

惠英氣得把飯菜往地上一潑:“不吃就不做了!”

我隻好再走回來勸她:“別生氣,二十年後我得是專家。”

現在我是專家了,沒用二十年。可她還是等不及先走了。是她命薄,還是我命苦?

肚子咕咕叫,想再吃點東西卻又不想起來做飯。在外麵有多少人尊敬我、羨慕我,可有誰知道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過的是什麼日子?人間的全部幸福、快樂、舒適對我來說就是牆上那兩副大字。一副是中醫學會王會長送的:

“金針濟世”

另一副是政協主席皇甫老的墨寶:

“岐黃新績”

我真能濟世嗎?鄰居一個十三歲的姑娘左腿被壓在四孔板下,頭上還懸著半截水泥大梁,再有餘震,必死無疑。她哭著喊著求父親把她拉出去,父親也哭著喊著要把女兒救出來,可他既搬不動四孔板,也拔不斷女兒的大腿。急瘋了扒出一把鋸木頭的鋸子。“閨女,你不怕疼嗎?腳疼比死好!”

父女倆都豁出去了,鋸到一半姑娘就死了,沒有等到下一次餘震。抗震棚裏、大樹蔭下、飛機場跑道兩邊的草地上躺著一片片的傷員。讓我感到整個宇宙都殘廢了。

那不是世界的末日,是醫生的末日。

所有見過那場麵的醫生,終生都洗刷不掉心裏的恥辱和愧疚。救死扶傷者,眼見死亡和傷殘象烈火一樣漫延,卻無能為力。許多人不是被當場震死的,而是被耽誤死的,被搶救不得法害死的。每年到地震的紀念日,各種殘廢人都湧上街頭,擁到還完整的保留著地震遺跡的地方,或發呆或默泣或叫罵或燒紙錢……城市便立刻又殘廢了,變得如蟻穴般狹小擁擠。

巨大的頂天立地的是幾十萬雙各式各樣的木拐。有的鑲著鐵頭,有的鑲著銅頭,有的白森森,有的黑糊糊,在各條街道上行進——咚咚,咚咚……使整齊化一的樓群相形見絀,愈顯得醜陋和低矮。木拐在空中跨來跨去,陰影繚亂。

奇怪的是我看不清拄拐人的麵孔。隻瘸了一條腿的人踩著高蹺,踩著鼓點,空中有樂器為他們伴奏。木腿比真實的腿更結實有力,走起來橫掃路麵,踢蕩一切。不幸的節日,不幸的威嚴,唯痛苦最強大。新建築物被木拐砸得東倒西歪,城市在高蹺的踢踏下變成一片廢墟。

每逢地震紀念日的那一天所有正常人都變成了殘廢。

我發誓要掌握起死回生之術。現在可以說有了一點道行。但很少有殘疾人找我看病。死了幾十萬,也會有幾十萬或十幾萬人落下了終生殘疾。他們現在怎樣活著?

我努力回憶在那個風沙之夜遇到的那一對父女……

登上候車室的台階,我摘下帽子,渾身上下狠狠抽打了一陣,對身外之物能打掉多少就算多少。然後掏出手絹擦擦臉,多少恢複一下自己的本來麵目。在正陽車站上不要指望找到能洗臉的地方,那位父親也仔細地為女兒撣掉身上的沙土,替她擦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