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走進候車室。一股成分極其複雜的臭酸味道通過鼻孔直撞腦蓋,比高經理家客廳裏的味道更難聞,我趕緊憋住氣,幾乎窒息。以後過了很長時間,我一想起正陽縣車站候車室裏的味道,還感到惡心。須立刻到室外空氣新鮮的地方做幾次深呼吸,以驅散深深留在我心裏的惡臭。車站裏發臭不足怪,不論什麼季節,什麼天氣,車站裏永遠都是這麼擁擠,那幾排象征性的長椅子從未見過有空出來的時候,這裏好象有長期住戶。更多的人是坐在自己的包裹上,窗台上,能找到一塊地方,鋪張報紙坐下去也很不錯。我不太容易地選擇著落腳的地方,地上是痰、水、尿、髒紙、果皮、麵包渣。空中氧氣稀少,雜牌香煙和不同地區生產的煙葉燃燒後產生的煙霧,再通過無數次你吐出來他吸進去、他吐出來你吸進去的交流過程,帶著爛肺的味道。由於外麵風沙太大,門窗緊閉,屋子裏的煙氣接近凝固的地步。這是個巨大的細菌培養箱,我買好車票趕緊逃了出來,寧可挨點凍。
我在路上碰到的那父女倆也沒有進候車室,躲在背風的候車室南麵的廊簷下。姑娘坐在石台子上,屁股底下墊著老人的棉帽子,兩條提溜甩掛的腿無力地懸吊著。父親站在後麵,半擁半抱,遮擋風沙。看樣子女兒仍未回心轉意。我無處可去,也隻得在旁邊的石台上坐下,有風沙推助,使我比往常走這段路快了二十分鍾,隻好在車站上多受一會兒罪。
姑娘把臉轉向我,她想笑,表情卻是苦澀的。雙頰凹進去,帶著殘疾人的韻味。“您是汪大夫吧?”
“是啊……”
她認識我並不使我多麼驚訝。一個醫生總有許多意想不到的人會認識自己。她在這種場所主動跟我搭話的勇氣倒叫人感到新奇,我猜測一般的殘疾人在公共場合是不願多說話的,以免吸引別人的注意力,讓眾多的人盯住自己的缺點。
“你的腿是怎麼壞的?”
糟糕,這該死的職業習慣。一上來就不看人隻看病,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是候車室,又不是門診室,我何必要問人家未必願意講的事情呢?“小兒麻痹症。”她臉上掛鏽,骨骼突出,雙頰塌陷,沒有年輕姑娘應有的飽滿和鮮潤,神色倒還開朗。
“你找我看過病嗎?”
“沒有,我聽您講過課,《‘靈樞九針’的施用和研究》。”
“哦,你喜歡醫學?”
“我原在縣醫院裏工作,我爸最早是縣醫院的院長。”
“哦!”
老先生始終不發一言,像所有好脾氣的父親那樣嬌慣自己的女兒,不論她跟別人說什麼也不加幹涉。隻在一旁靜聽,完全突出女兒。所不同的是他並不幸福,也沒有為女兒感到驕傲,神色淒苦,是個不幸的父親。出於禮貌我向他致意。“怎麼稱呼您?”
“劉玉昌。”
似乎聽人談起過這個名字。我在正陽縣醫院也曾工作過幾年,竟從未見過這位也曾經當過院長的人物。或許見過麵但沒有留下印象。依稀記得人們曾議論過一個短命的院長。那是個老實得近乎於窩囊的人。不懂專業,是個外來戶,在正陽縣一無根基、二無後台。生活中又常常是不老實戰勝老實,四清工作隊把他硬塞給了正陽縣醫院。院長的位子還沒坐滿三個月,造反派便搶班奪權,他被關進牛棚,然後是進學習班、下農村被監督勞動,做了官場爭鬥和兩派較量的犧牲品,醫院把他忘記了。也許他留給人們的記憶本來就太浮淺了。我模糊記得的這些事情是不是發生在這位老先生身上?或許另有一個前院長也未可知。
天已黑透,象翻砂澆注出來的鐵塊。隻聽得見風在吼,已看不清沙在揚。真正強大的是黑暗,能包容一切,消化一切,溫厚而深不可測。火車披著一身風沙,象個可憐的爬蟲,慢慢蠕動。車頭前麵的探照燈象軟弱無力的觸須,很快便被宇宙黑森森的巨口所吞沒。這種時候,這種氣候,蹲在火車站上,更覺無限孤寂。大家都是過客,都有一種淪落的淒苦感,情不自禁地要互相靠近,共同抵禦這孤寂。
“劉老先生,您現在又回到醫院了嗎?”
女兒搶著回答:“倒黴的事有他,好事還能有我們的份嗎?人家落實政策回來都是升官進級,至少也是官複原職。等著我爸的是,平反的同時必須辦理退體手續。如果他是院長,我會被逼到這步田地嗎?”
她在外人麵前竟用這種口氣說自己的父親。一個人太窩囊了連兒女的尊敬也得不到。
“你怎麼啦?治病遇到了困難?”
“豈止是治病有困難,簡直是往死裏擠兌我I”小姑娘靈牙利齒,比她父親可強多了。略微尋思了一會兒,也許是認為我還靠得住,便原原本本從自己的災難講起。
“我的腿是沒有指望了,做過三次手術都不管用。從小就是四條腿在地上爬,象個動物。七歲開始拄著小板凳上學,學校就在家門口。上中學路就遠了,來去都是爸爸背著我。初中畢業後就到縣醫院當了一名合同工,負責掛號。我心裏暖和了,覺得活著有指望了,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了。每天起來從心裏就想笑,願意跟人說話,喜歡交朋友……”
不錯,連我的腦子裏似乎也有個印象,一個拄著雙拐的活躍人物。她本來就很引人注目,再比正常人還活躍,別人說話的時候她喜歡插嘴,哪兒熱鬧哪兒就少不了她,所以十分招眼。她隻知道自己跟大家同樣都是人,忘了自己是不同於大家的殘廢人。醫院的人開始看不慣她,有人甚至對她側目而視,討厭她的嘰嘰喳喳和愛出風頭。他們認為一個殘廢人就應該老老實實地呆著,不應該拋頭露麵,更不該結交那麼多人。誰願意認真去體察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傷殘靈魂呢?她沒有受過很好的教育,在家裏又嬌生慣養,哪知社會深淺。怎麼可能深沉持重地演好健康人心目中的殘疾人形象呢?
去年春天,醫院改革,實行招聘,全院的人都被招聘了,就是甩下了她。她去求院長,院長叫她自己到各個科室去問,哪個部門願意收留她,院長就招聘她。於是她挨個科室去打問,乞求人家接收她。這才是正常人能夠理解能夠接受的殘疾人形象:可憐巴巴,伸手乞求施舍。但是已經晚了,沒有哪個科室願意收留一個他們認為是累贅的人。卻慫恿她再去找院長:“權力掌握在頭頭手裏,他說要你你就留下了,他不發話誰敢要你!”
可不是嘛,她剛一離開掛號室,據說是院長兒媳婦的一個年輕女人就頂替了她的位置。嘟、嘟、嘟——小姑娘的木拐從樓下響到樓上,又沉重地從樓上響到樓下。愛多事的人故意打開門看她,不好多事的人見她來了趕緊關門……
我有一草莽朋友陸玉河。當年他沒有職業,在老城皇廟的破牆底下練武賣藝,最拿手的是生吞活咽大鐵球。比拳頭還略大的鐵球,吞吐自如,雖驚心動魄,並不恐怖,鐵球上不掛一星一點兒的血絲。是真功夫,不是作假耍把戲。
他模樣粗礪,卻藏著敦厚,身架奇高奇大,盡管雙腳如船,也難以承受這龐大身軀的重壓,看上去總有點搖搖晃晃。張開雙掌,手指象一根根擀麵杖,舞動起來呼呼帶風,凜然生威。他不是喋喋不休地一味耍貧嘴,決非江湖油條可比。但看熱鬧的人多,給錢的人少,我感到尷尬,為他,也為自己,把兜裏僅有的一塊錢捏了半天,終於掏出來給了他。我不是心疼錢,而是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出風頭。
我對他產生了好奇心,他的行氣運氣,他的吐納之功,甚至包括他的生理結構。散場後他拉住我,從布袋子裏掏出那張一塊錢的鈔票要還給我。我臉紅了,十分不高興。
“我尊重你,你倒把我當成了什麼人?”
“同誌,我走南闖北一眼就看出你是好人。沒有你那一塊錢就引不出後邊這一堆鋼鏰兒,而且我還看得出你也會氣功。”
我把他拉到家裏吃飯。當他看到我家裏的氣氛,知道我是個大學剛畢業的醫生,顯得很拘謹,唯恐我看不起他,吃完飯把那個布袋一翻,“嘩啦”一聲將錢全倒了出來,幾乎都是鋼鏰兒。
“你別小瞧這些鋼鈾兒,至少有十七、八塊,你先留下。”
“你這是什麼意思?”
“別看我這個德性,並不缺錢花。別看你是醫生,來錢沒有我容易。”
我假裝惱怒地把錢重新給他裝回布袋:“我這裏不是飯館兒,你要老來這一套就不如到外邊把我的飯菜吐出來,走你的。”
我們成了朋友。至今仍然很“鐵”。不知什麼時候由於什麼原因他瘸了一條腿。我很想幫助他治好瘸腿,對於像他這種會武功的巨人來說,腿太重要了。他本人倒不在乎,在我麵前很不願意談他的瘸腿。甚至不肯脫掉鞋子挽起褲管讓我看看瘸在何處。
這個小姑娘的遭遇也讓我動心。但我更關心的是她的雙腿——這該死的無可救藥的職業病。如果陸玉河也要拄拐的話,非得打造一副百八十斤重的鐵拐方能支撐他那巨型身架。她象所有有這種不幸遭遇的人一樣,恨不得見一個人就傾訴一遍心中的不平。倒把自己不幸的根源——殘腿忘到了腦後。
“我爸爸最不願意進醫院的門口,為了我也隻得硬著頭皮去求吳院長,請他好歹給我安排個活幹。每月給我點生活費就行,三十、四十不嫌多,十塊、八塊不嫌少。我不在乎錢多錢少,隻要能掙點就是個鼓勵,活著就有指望,精神也似乎也有了一根支柱。對一個殘疾人工資不光意味著是錢,還是一種支撐我活下去的精神力量。可他們偏偏就不願意給我這種力量,不想讓我對生活還抱有一絲一毫的希望。我和爸爸磨破了嘴,求了好幾個月,院長才答應讓我在門口分診。他一句話就能救我一條性命,可求他開口有多難哪!”
分診?坐在門洞裏將進進出出、一時摸不著頭腦的病人按科、按室的分開,有的病人很難纏,不排隊不聽分派,甚至要挑選大夫,一個架著雙拐的姑娘幹這個差事真夠難為她的。我怎麼從未留意過她,沒有留下一點印象?說來慚愧,我進正陽縣醫院十之八九都有人陪著,而且直奔院長室,很少注意樓道裏的閑雜人員。
“一到冬天我可就受了大罪,雙腳凍爛了,一挨地就疼得鑽心。還有人說我瘸拉拐幾,損害醫院的形象。我請求換個室內工作,哪怕不給錢也行,隻要給我一個希望——將來能有個位子安排我。院長說讓我分診就是很大的照顧,既然幹不了隻有回家吧。他們太殘忍了,把自己的兒女安排得那麼好,就是不拿我當人。院長還說現在隻講改革,不管你殘疾不殘疾。改革半天就把我一個人革掉了,整個醫院就多我一個人?連碗飯都不給我吃,我也是人,不是殘疾動物!國家這麼大就真的沒有我生存的權力?我到處寫信告狀、求援,沒有一個人理我!”
“你這是想到哪兒去?”
“我也不知去哪兒,又哪兒都想去。”
一列火車駛過,震破黑暗,更見黑暗的巨口大張,令人膽寒。站台上昏黃的燈光如黑暗的森森獠牙,照得姑娘麵色更加枯槁。她眼球凝固,神色蒼茫,被風沙糊住了。聲音也愈顯淒厲——“我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快瘋了,要死了。既然賴在家裏也沒有活路,隻會加重父母的心病,還不如到外麵去碰一下。反正死的方式有多種多樣。”
她像是對著漫天的風沙傾訴。突然轉頭,“爸,你別擔心,我不會自尋短見的。頂不濟還可以討飯嘛!我還沒去過北京沒見過天安門、大會堂,再想不開也要看一眼北京才能死。別看我腿腳不好,還夢想當個勘探隊員。也許正因為我是殘廢才更羨慕在野外工作的人。我愛看書,好夢想……”
可以理解,她的想象力健康而發達,靠身體無法實現的理想要借助想象來完成。但也容易成為自己幻想的囚徒,毀掉自己。行醫的地方應該布善,正陽縣醫院怎麼就容不下這樣一個小姑娘呢?我很想蹲下去檢查一下她的雙腳。可她現在需要的不是醫生,而是權力——能夠給她一席容身之地、給她一碗飯吃的權力。
“你們的院長不是吳斌嗎?”
“就是他。”
吳斌給我的印象很好,經常請我來正陽縣會診的就是他。有時是我自己不信守諾言,每隔一兩個月才能來一次,吳斌並無怨言,待人很熱情。據說外科業務也不錯,從表麵看醫院管理得比公用醫院要強。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可能在一個殘疾姑娘身上栽跟頭?也許還算得上缺德。人生十譽不足,一毀有餘。我該不該管這個閑事?心裏盤算著自己想管就能管得了嗎?
“你叫什麼名字?”
“劉瑩。”
“你不可意氣用事,給父母的心裏雪上加霜。我下次再來正陽一定跟吳院長好好說說你的事,求他盡力錄用你。”
“真的?”我第一次見到劉瑩的臉上閃過一道生氣,“有您說話,吳院長不會不答應。”
我突然後悔了,我不知道吳斌的想法,怎樣跟他說呢?他沒有必要非得聽我的勸告不可。我不像小姑娘想象得有那麼大的道行。隻好再潑冷水:“你別抱太大的希望,我隻能試試看。”
劉瑩象個溺水者抓住一根木頭一樣,不肯讓我滑走:“您有這麼大名氣,連吳院長也得求您。有您給我求情,誰還會不給麵子!”
“劉瑩,你剛才說的很好,先把自己看成人,其次才是殘疾。不要凡事先想到自己是殘廢,忘記和其他人一樣有權要求應該得到的東西。譬如學習的權力,生活的權力,就業的權力。不能老是乞求別人的施舍。乞求跟要求可不一樣。”
“我早就看開了,人間無正義可言,指望別人的可憐是極其靠不住的。您要真想救我還有個辦法,收我當學生。”
“你想學醫?”
“我想學會一門特長,到時候還怕沒人求我嗎?隻要我也能當上大夫,就可以報仇!”
她狠狠的、恨恨的、似乎是輕而易舉地就吐出了“報仇”這兩個字兒。她真正理解這兩個字的分量嗎?她要向誰報仇?吳斌、正陽縣醫院?還是向社會報仇?在她殘缺的尚未成熟的軀體裏有一股可怕的精神力量。年紀輕輕就如此憎惡生活,憎惡人生,所受到的傷害想必是夠深的了。她見我退縮了,遊移了,不得不放緩了口氣。
“我除去向您學醫,不會再給您增加別的麻煩。吃、住我自己全能料理。您上班的時候我到您的辦公室裏為您叫號,看您怎樣為病人切脈、開藥。您空閑的時候給我講幾句就行了。”
她這是認真的。
管閑事落閑人,今天算我好運氣,從談話一開始我就處於被動,讓小姑娘逼得步步後退。
“您也煩了吧,汪大夫?我準知道會這樣。嘴上說幾旬同情的話是一回事,動真的又是一回事。不沾親不帶故誰願意拖上我這個大包袱呢!”
我確實有點著慌:“不,不是那樣。你想的不現實,我不是私人開診所,公用醫院像你們的縣醫院一樣,決不會同意我私收學徒的。”
我心裏盼著火車快點來。
劉瑩眼裏那點亮光消失了,重新被灰暗籠罩。硬邦邦麻木的灰暗。
“是啊,現實除了向我提供災難,還有什麼是我可以依靠的呢?不會再有好事等著我,我早就應該明白這一點。”她又陷入深深的失望,我感到內疚,真不該再撩起她的希望,讓死灰複燃隻能再經受一次死亡的痛苦。還不如給它潑上一盆冷水,讓它快點冷卻,和泥土溶為一體,方是歸宿。
劉瑩年輕的生命一分鍾也不肯在痛苦的穀底停留,立刻化作一股怨氣向上飛升:“別忘了我殘廢的隻是雙腿,我的上半身是好的,頭腦健全,為什麼不讓我發揮這些器官的作用呢?”
好像她所有災難都是由我造成的。我突然為自己的肢體沒有殘疾而感到慚愧不安。我記下了她的地址,答應為她幫忙。以後我雖然在吳院長麵前試探性地提過她的問題,但吳斌不接話茬兒,我也不便深追。近兩個月幹脆就沒去正陽,實在是欠下了劉瑩一筆賬。我又很不習慣欠人家點什麼,寧願人家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