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辛 未

驚天動地的砸門聲,伴以驚天動地的叫喊:

“治國,治國,我是老陸!”

不報家門我也知道是他。不光我知道,連街坊鄰居都知道那個陸師傅又來了。文質彬彬的汪大夫怎麼交了這麼個朋友?他每次來都帶著一身雷電,不論白天晚上,敲門如擂鼓,大呼小叫的喧嘩,像房子著了火,像有人要跳樓,像文化大革命的打砸搶!

現在的房子不隔音,攪得四鄰不安。剛開始的時候鄰居們都開門探頭,不知我出了什麼事,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待他走了之後向鄰居們表示幾句歉意。

“治國,睡著了?”

我極不情願地溜下床。再不開門,門就要被他砸散了。據說小偷來行竊時總是先敲門,裏麵無人應聲,無人開門,證明主人確實不在,才好放心大膽地撬鎖破門而入。因此有誰家的門久敲不開,鄰居會出來關照一下。果真是小偷也不敢再動手,裝出一副找人不遇的樣子怏怏而去。陸玉河把我的鄰居都搞疲遝了,即使真有小偷光顧,鄰居也不會探頭了。我心裏老大不高興,大聲阻止他砸門:“等等!”

他緊堵著門口,黑乎乎象多了一麵影背牆。

“我的大夫,你幹什麼了,這麼半天才開門?”他火氣還很大,倒有權埋怨我。躬著腰,肩上背著個大麻袋,鼓鼓囊囊,有人頭露在外邊。

我嚇了一跳:“這是誰?”

你快給看看吧,”陸玉河進屋來放下麻袋,那腦袋晃了幾晃,從麻袋裏掙紮著鑽出一個肥頭胖腦、癡呆癡笨的小夥子,一身髒稀稀說黑不黑說灰不灰的棉衣服,上麵掛滿了能夠掛上去的髒東西,像垃圾桶翻了個個兒。他一點都不覺狼狽,對我的驚訝也無任何反應,反倒咧開嘴嘻嘻笑了,口水順勢而下。眼珠上翻,比動物的眼睛還簡單,還難看。陸玉河親近地拍拍他的腦袋,“傻小子,你活了?可真嚇了我一大跳!”

“嘻嘻。”

“餓嗎?’’

“餓、餓。”

“治國,你有吃的嗎?”

門外有人答話:“我有。”

“老郭,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在這兒站老半天了。”郭顥把一個麵包遞給陸玉河。陸玉河把它塞到傻子手裏:“走吧,認識家嗎?”

“嘻、嘻。”傻子啃著麵包歪歪斜斜地走了。

我請陸、郭二位到裏屋坐。陸玉河要迫不及待地講清他的來意:“我們隊上那幾個壞小子在早晨一上班就把傻子裝進麻袋,還用鉛絲把麻袋口係上了。他們鬧完就忘了。一直到下午有人去庫房拿東西看見麻袋才想起這回事,打開麻袋一看傻子斷氣了,我一摸他身上還熱乎,就趕緊背上他來找你。”

“你怎麼知道我在家裏?”

“我先到醫院你不在,就往家裏奔。我一邊跑一邊尋思,如果到家裏還找不到你,傻子命該歸陰。想不到一見到你還沒動手治就把他嚇活了。汪老弟真是神仙人物。”

“是你在背上把他顛活的,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斷氣!”

一直默默無聲的郭顥也來湊趣:“我從六號橋食品店買了麵包出來,看見陸師傅背著大麻袋健步如飛,感到新鮮便尾隨其後,以為是給汪大夫送什麼好吃的東西來了。真好功夫,背著個大活人居然讓我這空著手的都追不上!”

“郭工,你知識分子講究濕衣不亂步,怎麼能跟我這粗人比!”

粗看陸玉河,風霜的雕蝕很重,皺紋深刻,皮膚粗糙,仔細端詳就會發覺他很年輕,完全不像五十歲的人,生命力強盛,臉上那山形線似的褶紋實在漂亮,蘊蓄著成熟的力量。相比之下,年輕好幾歲且春風得意的郭顥,窄額頭光光的,皮膚泛黃,衣冠楚楚。離近了細瞧卻比陸玉河蒼老,生機衰弱。

“要是真把傻子憋死,你這當隊長的怎麼交代!”傻子也是生命,郭顥驚奇他的工人們沒事幹竟開這樣的玩笑。

他們很有興趣地談論那個傻小子,人比動物更殘酷的地方就是喜歡拿有毛病的同類尋開心。郭顥也許是在找話說,看我燒水沏茶出出進進,不願冷淡陸師傅。我不大相信他剛才說的話,這位建築設計院富有才華的工程師像我一樣忙,沒有閑心和閑工夫在大街上看熱鬧。他找我肯定有什麼事情。我們關係很深,卻很少見麵,一見麵不用一句虛詞就可談得很投緣、很深刻。實際我同他的關係跟我同老陸的關係無法相比。相識的時間不算長,隻因為他的夫人沈丹實是我的同事才彼此相識,平時也很少來往,但彼此相知甚厚。

“現在這些年輕人,見了傻子要不戲弄個夠,就渾身癢癢得難受。他也有一樣兒不傻,就是要女人。你們說怪不怪?女人的事倒知道不少。”

我想起中性的表大爺周如清,小的時候也是這種誰見了都禁不住要拿他耍笑一番的角色。正常人若不耍笑他一番仿佛是一種罪過。

陸玉河是老江湖,無論在什麼場合也不會冷淡自己,更不讓別人冷淡自己或嫌棄自己。端起眼前那杯滾熱的茶水,稀溜稀溜眨限工夫下去大半杯:“我不影響你們談正事,喝完這杯茶,抽完這根煙我就走。”

我笑了:“沉住氣,別把上膛燙壞了!”

用暖壺再把他的茶杯斟滿。他也沒有拒絕,顯然是口渴了:

“別人不知道我的嘴是怎麼一回事,情有可原,你還不了解老哥嗎?別說是一杯熱茶,我打賭吃過一斤熱餃子。鍋燒得滾開,從鍋裏撈一個我吃一個,而且是嚼爛了往下咽。一斤餃子下肚舒舒服服,什麼事也沒有。另一個打賭的用熱餃子蘸涼水,囫圇個往下吞,下得痛快,到胃裏可開了鍋,活活給燙了個半死,急送到醫院才搶回一條命!”

“你是鐵嘴鋼牙銅舌頭!”

他的故事都有點玄。他吃東西的痛快勁我是見過的,不論好吃的難吃的到他嘴裏都格外香甜,令人饞涎欲滴。他連喝涼水看上去也是有滋有味,就像他活得有滋有味、總是一副樂樂嗬嗬的樣子。他把煙頭丟進煤爐子,揚脖喝幹了杯手裏的水,嘴裏嚼著茶葉走了。像來的時候一樣急,一樣突然。不從後邊仔細看,發覺不了他腿有毛病。

“真是痛快人,活得簡單而快樂!”郭顥發出奇怪的感歎。房間裏沒有外人,不必出於禮貌做出某種樣子應酬。他神色灰暗,眼睛淡然無光,窄而長的臉愈發象一條刀背。“治國,在陸師傅麵前,你還有知識分子的優越感嗎?”

“他教過我氣功……你怎麼啦?碰上不順心的事啦?”

“還用碰嗎,根本就沒有順心的事!”

一個人在生活中不可能什麼都得到,欲望太多或目標太高,快樂就會喊少。他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一卷紙,順勢脫掉大衣放到床上。打開紙卷是兩張圖:“你喜歡哪一個?”

“這是什麼?雕塑?”我第一眼的感覺是喜歡那個怪異的東西,它令我駭然、愕然,通過視線的導索轟擊我的智慧和感情。橫看豎看它什麼都不象,你心裏想什麼橫看豎看它就象什麼。忽而象兩個巨大的缺筋少肉的頭重腳輕的“人”字,絞纏在一起,粗頭笨腦直撞霄漢。再仔細看又不象“人”字,倒象一對活生生的男女,似極度憤怒、極度痛苦,也許是非常安詳、無比快樂。天壓下來,地托起來,如閃電,似大火……鬼知道它是什麼?但我還是喜歡它。

另一張圖則比較好理解,亞賽一個很大的空心墳,底部雕著工農兵抗震救災的畫麵。郭顥解釋說:“今年七月是大地震十周年,市裏叫我們院設計一個抗震紀念碑。院長又把這個活兒交給了我。你猜,頭頭們相中了哪一個?’

我略一思索:“當然是第二個了。”

“不錯。”他忽然挑起眼睛尖銳地盯著我,“你怎麼知道,莫非你也喜歡第二個設計?”

“你的心血全下在第一個方案上了。看得出它是你的得意之作。如果頭頭相中了它你就不會這樣問我,也不會這麼垂頭喪氣。不過第二個也不錯,是名副其實的抗震紀念碑。空心墳的構思很妙,雕刻工農兵的抗震場麵過俗。第一個是地震紀念碑,地震和抗震的意思不完全一樣。頭頭要是不選中第二個倒是奇怪了。”

老郭眼裏突然有了神采,頻頻點頭。隻有用智慧去撞擊智慧才能使兩個男人相互傾心,才能挑起談興。

“上午在七·二八廣場舉行紀念碑奠基儀式,你絕對想不到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

“在領導講話的時候不知從哪裏一下子鑽出幾百個殘廢人,缺胳膊短腿的,少半截身子的,把參加奠基儀式的人團團圍住了。他們顯然早就串聯好了,越聚越多,包圍圈不斷加厚,拄拐的,扶著木凳子當腿的,坐輪椅的,被別人背著的,象從前線退下來的傷兵潮湧到廣場上。他們帶著怨恨,帶著傷痛,帶著一腦門子官司……真不敢想象,我們這座中下等的城市裏竟藏著這麼多傷殘人!我知道大地震傷亡了幾十萬人,也知道幾十萬是個大數字,但大到什麼程度,缺乏深刻、形象的感受,這一下子就變得具體了。殘廢人成群結隊了,就給人以恐怖感、壓迫感。我原以為這些大地震的受害者是自願來參加抗震紀念碑奠基儀式的,誰知儀式結束後他們仍然不散開,不放市裏領導出去,要求解決他們的吃飯問題,就業問題。還有人喊,與其建個沒用的紀念碑,還不如拿這筆錢救濟傷殘人。最後還是警察出麵,好說歹說地勸他們讓開一條路,參加奠基的頭頭腦腦們總算體麵地離開了,但傷殘人仍留在廣場上,聽說還要靜坐一天,既是對死者的追思,也是向活著的示威。你說,不論領導選中了我的哪一種設計,又有多少實際意義呢?”

我受了他的情緒的感染,仿佛也感受到殘疾人強烈的不滿情緒充塞了七-二八廣場——那裏原是最繁華的市中心,大樓最多,被七·二八大地震蕩為平地。城市一時沒有財力恢複昔日的風采,打掃一下便成了一個抗震紀念廣場,也是在展覽人類存在的悲劇。倘若再把這個“埋葬著工農兵的開花墳”立在廣場中央,這樣的紀念未免過於寫實,也太醜陋了。我不想掩飾自己的感覺:

“你設計了這個紀念碑,後人是感激你呢——象美國人感激自由女神象的設計者、和法國人感激埃菲爾鐵塔的設計者一樣,還是指責你?”

“當然是後者!”

“你就為這個不痛快?”

“不,為家裏的事……”

我不再追問。尊重朋友就不該打聽他不想說的家庭私事。我為他洗水果想岔開話題,他卻不敢吃:“不行,我怕涼。”

他可以長篇大套地誇誇其談,也可以突然就一聲不響,他沉默起來象個嚴肅的和尚,眼圈沉重,帶著勞累過度的痕跡。我還是看出了他藏在穩重風度後麵的懊惱和憂慮。

讓他一個人靜坐,我去做飯,他並不阻攔。有朋友來我也有了下廚的責任和興趣。魚、肉、雞之類的罐頭全有,打開一加熱就行了。土豆、白菜、胡蘿卜外加一碟油炸花生豆。熱氣騰騰擺了一小桌,斟上我們都喜歡喝的老白幹,一杯下去腸胃就暖和了。不管老郭感覺如何,我可是餓壞了。

這樣的朋友用不著謙讓,大口吃菜,量力喝酒。郭顥漸漸地臉泛紅色,有了生氣。“我看你這種生活方式更好,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少了許多煩惱和責任。”

“也少了許多快樂和舒服。上午給高群生看病暈倒,中午回來隻吃了兩塊點心,喝了一杯麥乳精。”

“你比我還強,我這有妻子兒女的,中午氣得滴水來沾。要不是碰見陸師傅靈機一動想到你這兒來散散心,就回辦公室茶水就麵包了。”

他象一棵病秧子,連頭發上都掛鏽,還這麼大火氣。

“傷殘人算什麼,丟了大腿比丟了智力要幸運得多。我的兒子才是真正廢了,四肢發達,智力卻出了毛病,連大學都考不上,真是夠丟人的!你看看周圍的同事,這個人的孩子出國留學了,那個人的兒子考上了研究生,象我們這樣的人,還得托人走門子,費了好大勁才給他找了個補習的地方,今天我才知道他根本沒去補習,用應該繳學費的那一百五十元燙頭發、抽好煙,買了一身標明自己智力低下的時髦衣服。你說我的兒子怎麼會變成這副德性?沈丹實的脾氣你知道,愛管別人的閑事唯獨管不好自己家裏的事……”

喝酒不能生氣,心中鬱悶,沾酒就醉。為了調換氣氛,驅散他堆積在額頭的那一團煩惱,我打開電視機,卻又是港台音樂會之類的玩藝,劇場裏充滿喧囂,一女歌星走上台來,身著蟬翼般的薄裙子,肌膚皆露,甜媚浮豔,向觀眾傾倒性感。前排一群青年人大放眼色,高聲喊叫:

“把戶口遷到我們這兒來吧!”

“謝謝!”女歌星操著港腔向觀眾詢問:“大家喜歡快節奏的還是慢節奏的?”

觀眾高喊:“要邪乎的!”

於是女歌星哼哼唧唧地唱起了“邪乎”的流行歌曲,邊唱邊走下台子與觀眾握手。青年們更加放肆,擠到前麵伸著手叫喊:“姐姐,別著涼啊!”

連郭顥也禁不住哈哈笑了……

她或者提前三五分鍾下班,或者錯後一會兒出來,反正當她通過學校大門口的時候總是最清靜,常常隻有她一個人。那不過是幾十秒鍾的事情,有心把握幾十秒鍾的空檔並不是很困難的事情。這又為什麼呢?就因為姚克宗推著自行車在大門外等她嗎?她收留了這個沒家沒業的小流氓,差不多轟動了全市,沒有什麼可背人的東西,更無必要隱瞞這種關係。她和丈夫楊康光明磊落,一片惻隱之心。這主要還是楊康的主意,他曾當過兩年政教主任,學雷鋒的積極性更高些,也和姚克宗死去的父親有過一點交往。當然關鍵還是她同意背上這個包袱。她比姚克宗大二十四歲,當他的母親還有富裕。他願意用自行車天天馱著她上下班又有什麼不可呢?他要報答她和楊康的恩情,他們給了他一個從未享受過的和睦舒適的家,還給他在街道工廠裏找了個臨時工作,拉著板車送貨。她不圖他的報答,但看到他良知未泯,通情達理,她感到寬慰。她愛激動也容易被感動。為什麼要拂他的好意,讓他感到失望?好象她仍舊不信任他,拿他當外人。

“如果我是您的兒子您還會拒絕嗎?”——這好象是雷鋒式的語言,從一個勞教釋放犯嘴裏說出來,她一點也沒有感到肉麻。因為他說的真誠。“雖然道兒不算遠,您步行也得二十分鍾,坐汽車還得繞個大圈子。我有力氣有時間,您不叫我多幹點事,閑工夫一多又去惹事生非怎麼辦?”他說得有理,就當他是自己的兒子。她也正缺個兒子。

姚克宗站在學校旁邊的商店門口等她。這裏人多眼雜,沒人注意他。冬日的陽光蒼白無力,即便中午也感覺不出它的熱度。風不大,但嗚嗚有聲,象刀片一樣冷颼颼的。他不戴帽子,沒穿棉衣,上身一件舊毛衣,下身是藍不拉幾白不拉幾舊不拉幾的牛仔褲,緊繃繃箍出兩條粗壯的大腿,上端頂著一個渾圓的屁股。他不覺得冷,別人看著他也不冷,已經發育成熟的肢體火力旺盛,拱得臉上長了不少疙瘩,渾身都像有勁沒處使,憋得難受。他眼睛細小,但異常尖銳,像兔子一樣躲躲閃閃。留著長發,差不多已經抹掉了被勞動教養過的痕跡。

幾個月來他每天接送馮燕玫兩個來回,估計她快下班了就提前來這裏守候。她幫了他或者叫救了他,但並不管治他,從不以恩人自居,也絕不嘮嘮叨叨,不要求他的感激。他工作以後每月發了工資都如數交給馮燕玫,他想至少應該繳自己的飯費。她拿出二十元給他零花,其餘的錢用他的名字存到銀行裏,說是為他將來找對象結婚做準備。存折就放在她們家放錢的那個抽屜裏,並不瞞他,他也可以開那個抽屜,她還告訴他零用錢不夠自己拿,是真的不拿他當外人。到底是知識分子,他感激他們,更尊重他們。

馮燕玫穿著米色羽絨衣,紫色羊毛圍巾連腦袋帶脖子圍了個嚴嚴實實,隻露出兩個眼睛。

“你又穿這麼少,感冒了怎麼辦?’

“我一點都不冷。”

他騎上自行車,她很利索地坐到後車架上,雙雙拐進了僻靜的胡同。剛開始的時候她坐在後邊總有點害怕,現在對他的力氣和騎車的技術已經完全信賴了,覺得很自在。這也是一種專車,一種更自由、更愜意的專車。記者的耳朵象狗鼻子一樣靈,他們在這件事上做文章,並不單是為了她和楊康,更多的是為了他們自己出名或拿什麼獎勵。輿論鬧得太大隻會讓她感到惡心。她可不想出這個風頭,以前沒有想到一上新聞會有這麼大的約束力,約束姚克宗不要舊病複發是好事,但約束她和楊康的自由就讓她心裏不自在,沒有這種約束她也會負責到姚克宗成家立業的。

“上午拉了幾趟?”

“一趟。”

“你想不想上夜校?”

姚克宗猶豫了一下:“我聽您的。”

馮燕玫心裏笑了,感到暖暖的。他是個很有主意的小夥子,現在卻學會了說聽她的,看來真是白撿了一個兒子。他不僅能替她幹許多事情,還給她這個沒有男孩兒的家庭添了一股興旺的氣象——買煤有人背了,買過冬的大白菜有人駝了,水管子壞了、電燈壞了等修修弄弄的事不再求人了。左鄰右舍對她客氣了,鏈樓上那戶蠻不講理的沒有絲毫公共道德的人家也不敢在屋子裏劈劈柴了,不再嘰哩咣當天天在她的頭頂上鬧地震了,甚至門口副食店的售貨員對她也恭敬了……十五歲的女兒不孤單了,野小子們不敢再欺侮她了。

姚克宗能避邪。神鬼怕惡,人更是如此。惡比善對當今社會有更大的諧調能力。因為惡有威脅力,現代人是多麼崇拜霸道。

她跟楊康是一對老實善良的夫婦,在一個有劣跡的年輕人的保護下少受許多閑氣,豈不滑天下之大稽?不,認為這件事滑稽的人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車軲轆軋上一塊木板顛了一下,她突然抱住他的後腰。她一陣心跳,這結實的脊背是陌生的。他畢竟不是她的兒子,卻又不敢馬上鬆開,怕他多心,使兩個人都不自然。過了一會兒她剛想鬆開胳膊,自行車又顛了一下,往常他騎車很穩,今天是怎麼啦?她沒有問他,堅決地鬆開摟抱他的胳膊,雙手緊緊抓住了車座底下的彈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