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殘疾學生,就是本醫院的正經大夫也從未在攝象機的鏡頭下亮過相。一向默默無聞的公用醫院,突然聲名大噪,出了風頭。這真使我始料不及。難怪平軍說我是老實人有老實辦法,歪打正著,一舉成大名。我研究“子午流注”多年,成果不凡,隻在中醫界小有影響,從未敢奢望能驚動電視台和這麼多記者。想不到我和醫院都沽了殘疾學生的光。出點風頭對這個學校也許會有好處,社會永遠不會冷淡風頭人物。倒是我還有點不適應這種風頭上的活動,飄飄然毫無準備。風頭出得太快就容易讓人昏暈。
主席台上的人們一開口說話,會場上奇特的悲涼氣氛便被破壞了。我靈機一動辦了個殘疾人職業學校為什麼要由這些毫無幹係、為辦學沒出過絲毫力氣的人先發表一通冠冕堂皇、空無一物的賀詞呢?在中國語言的汪洋大海裏,領導者的語彙是一片神秘的死水,最平靜也最能激起翻江倒海的波瀾,最平庸也最莊重,最千篇一律也最字斟句酌,最枯燥乏味也最費心計,最少光彩也最有智謀,最落俗套也最能套人,最難聽也最好聽,最不容易記住也最應該記住。唯有這樣的話才適合所有的人,放之四海而皆準。同一篇講話能讓一部分人興奮,激動,感到驕傲和溫暖,也能讓另一部分人沉悶、瞌睡、自卑——我們怎麼會在這樣一個人的領導下生活?隨便找一個人上去胡謅幾句也比他說得明白。豈不知全部老謀深算都在這“糊塗”中。不然為什麼做個領導演說的機會最多,演說的技巧卻總也不見長進呢?領導者不能說全都是人中的優秀分子,但也決不是最沒有智慧的一批。
領導者的語言藝術是當代關係學中一門最偉大的學問。我不諳此道,自知沒有當眾演說的才能,習慣於不多說。但好醫生說一句是一句,別人必須照辦。因為從我嘴裏說出來的話都是“醫囑”,找我看病的人都恨不得讓我多說幾句。“醫囑”不同於評書,開藥方不同於寫小說。我還沒有掌握說廢話的藝術。在開學典禮上也隻能開藥方下“醫囑”了——我們做了哪些工作,打算怎樣辦好這所“殘疾人職業學校”,對領導有什麼希望,對學生有什麼要求,一是一,二是二,實話實說,雖不精彩還有點用處。
輪到學生代表講話時,會場上又出現了剛開始時的肅靜氣氛,趙培並不緊張地從第三排最靠邊的位子上站起來,他那張白淨的團臉很有幾分姑娘氣,眼睛盯著右手裏的那幾張白紙。大腦炎後遺症隻把他的左臂萎縮成一根幹柴棒,腿腳看上去還是好的。
主持開學典禮的副校長沈丹實,象個驕傲的母親,禁不住有點拖叨,見縫插針地不放過一切機會想把她的每一個學生都介紹給輕易見不到的各路頭頭和神通廣大的記者們:“趙培是江蘇人,家在蘇州附近。三年前以優異的成績高中畢業,因左臂有殘不能參加高考。在社辦廠的食堂裏當過采買,給工廠畫過廣告,當過辦公室秘書,在縣報社當過記者。在《萌芽》、《青春》、《新華日報》上發表過小說、散文、詩歌,是我們學校的小才子。”
這幾天我發覺,沈大夫對她分管的醫院的工作遠不如對學校的事情更關心。她能叫得出大部分學生的名字並知道他們的經曆。這麼短的時間我就無法做到這一點。她是個公認的好大夫,但是當教師也許更適合她。這決不僅僅是富有同情心,她的神態似乎想告訴人們,她完全有理由為這些殘疾學生感到驕傲。由哪個學生發言,都講些什麼(聽她說,到最後還要由殘疾學生表演幾個小節目),這一切都是沈大夫和平軍親自導演的。由於殘疾人突然闖進我們的生活,使我不得不重新認識周圍的同事。有人在殘疾人麵前難以掩飾自己心裏的殘疾;有人則表現出在正常人當中無法施展的特殊才能。我為什麼不公開明確一下今後讓她多管點學校的事呢?醫院的工作我自己代管或多依賴其他醫生……
趙培的話把我的思緒重又拉回到他的身上。果然是寫過小說的人,並不象一般人猜測的那樣他隻是簡單地要表達自己來學醫的決心以及對學校感謝一類的話。而是——
“……我是在聽中央電台‘一句話新聞’節目的時候,知道中國誕生了第一所殘疾人學校。有些同學是從報紙上和好心的甚至是興匆匆專門跑了許多路專門來告知這一消息的親友嘴裏,知道了這所學校招生的消息,還有一些幸運的同學直接接到了學校寄去的招生簡章。總之,當我們對人性徹底失望了,對生命的醜惡和黑暗已經厭煩,感到四周布滿荊棘,生命極端脆弱的時候,命運突然出現了轉機。我們這些殘廢人在生活裏選擇的機會太少了,因此格外珍視這次機會,不能不慎重選擇自己想要的東西。一經選定便抓住不放,非要達到目的不可。每個同學都想在這個會上發言,因為社會提供給我們說話的機會也不多。昨天晚上經過討論,一班的同學每人都說了一句話,讓我記錄下來集中宣讀,現在就讓我先宣讀同學們的話,最後再念自己想說的話。”
他念到誰的名字,就把目光投向誰,於是大家就把話和人對上號了:“謝兆敏是我們班上年紀最大的一位同學。來自新疆,丈夫是汽車司機,有個四歲的女兒。她是趁著女兒睡覺的時候,吻遍了她那嬌嫩可愛的小臉蛋,跟著另外一個同學上了火車站。她表示學成後回去開個診所,或者也辦一個這樣的學校。”
有人鼓掌,是為謝兆敏。
“王文良同學說,一走進這個學校自卑感就消失了,大家都是殘疾人,彼此平等。楊健同學說,‘我這個人很狹隘自私,不為別人隻為自己,為自己能為的好,不給家裏和社會添麻煩就不錯。來時跟家裏吵了一架,立下軍令狀,不學好不回去’。”
有人笑,有人緊張。
趙培解釋;“我剛才還問他,要不要照著原話念?他叫我照念。胡強同學說,他在二十九歲的時候因工傷丟了兩條腿,這兩年當殘疾人的體驗勝過以前二十九年的經曆,人在順境中是不可能知道什麼是生活,什麼是人生,什麼是社會!陳力同學說,‘隻有我們才最能感受生活的黑暗,而心靈越是在黑暗中越會閃光。正由於我們的肢體行動不便,才把腦力勞動當做唯一的運動。因而思想就多,智慧也決不貧乏。不開發殘疾人智力的國家是落後的表現。’王坤同學說,她最討厭的是自己能幹的事情別人非要搶著替她幹,她最害怕在公共場所健康人那偷偷的、緊迫不舍的、放肆的、拚命盯著她不放的眼光,以及在她背後指指戳戳。她還囑咐我,如果時間來得及就給大家講一兩個被全世界傳為美談的殘疾人的故事。美國一對連體姐妹照樣被大學錄取了,無論她們去教室、去圖書館、去咖啡廳或走在大街上,沒有人對她們那奇特的身體多看兩眼,更沒有人鄙視她們。她們處處受到正常人平等的對待。我們真不敢想象會有那樣的幸運。英國二十歲的美女艾曼達深深地愛戀並最終嫁給了身高隻有六十四厘米的小矮人保羅。她對丈夫充滿希望並相信他們的愛至死不渝。但是別人卻把他們稱做‘美女與野獸’……”
我心靈裏突然產生出一股強大的力量,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不後悔辦起了這樣一所學校,吸引來這樣一群傷殘人。看著他們,臉上都有一種不健康的顏色一一柴色。幹癟的枯燥的說黑不黑說黃不黃說灰不灰的顏色,但他們的生命力卻有足夠的強度和韌性。因為他們都是經過九死轉而不死的人,敢於直接呼喚死神、跟死神對話,而死神又惹他們不起。主要是由健康人組成的社會顯然是低估了他們生存的分量。不給他們學習、接受訓練和就業的機會,不僅是人道上的缺陷,更是對人類文明和生命智慧本身的嘲弄。今天不是我為他們舉行開學典禮,倒好象是這些殘疾人在為周圍這些正常人舉行開學典禮。
趙培最後朗誦了一首詩,用以表達自己想說的話。
秋降生在春的故鄉
據說是人間天堂
可我對生活的第一個印象
是地獄
幸好還有父親的墨水
母親的眼淚
做我的乳汁
世界上沒有一種秤
能稱得出殘疾人痛苦的分量
我都不敢稱自己
是一架造糞的機器
因為我隻是一堆破損的零件
我希望憐憫又厭惡憐憫
願意碰到施舍又憎恨施舍
祈求有奇跡降臨
又深知奇跡是勢利小人
隻對幸運者獻媚
屬於我的隻是嘲罵和鄙棄
現在我無權再埋怨命運
那等於嘲諷自己
理想不一定能戰勝現實
可我決心要試一試
並毫不遊移地承擔起
理想的責任和義務
雖然開學典禮的時間拖得夠長了,沈大夫利用她大會主席的權力還是堅持讓二班的於青為大家唱了兩首歌才宣布散會。並反複跟我說,於青若不是兩條腿殘廢一定能當個歌星或電影演員。她口氣肯定,態度極端認真,誰要敢說於青成不了歌星她一定會跟人家展開一場激烈的辯論。我可不想傷她的心,盡管知道於青即使有著兩條健壯的腿也成不了一個好演員。大家所以認為她唱得還不錯就因為看她是個殘疾人。帶著一種特殊的感情欣賞她的歌聲,那仿佛是在她心靈裏開放的一朵朵小花。
想不到這個開學典禮竟開出了這樣的效果,我激動了自己,刺激了自己的興奮點。客人們都走了,我還不想去吃飯,也不能靜下心來回到辦公室去坐一坐、想一想。像個服務員一樣在學生宿舍和教室裏串來串去,幫助他們打水端飯。
正因為我四肢健全,反而不認識肢體的價值。也許隻有失去了這些東西才會像殘疾人一樣懂得身體的寶貴。我忽然覺得自己身上似乎也少了點什麼,某個部位也像殘疾了一樣,轉眼間就跟殘疾學生的感情拉近了。我開始理解沈丹實的突然變化,我若早投入到學生中也會像她一樣。
不知白星春對這個開學典禮及殘疾學生印象如何?我很想但終究沒有找到機會跟她單獨交談幾句。她也幾乎沒說什麼話就走了。
報紙遮住了他的臉,遮住了台燈平射的光亮,巨大的黑色方塊在房子裏移動,這種由他親手製造的幽暗,更增加了應該行樂、必須行樂的氣氛。他聞到了肉欲的味道,這令他厭惡的肉欲!夫妻間這天經地義的必不可少的肉體交合對他來說已不再是溫柔的享受,而是一種威脅,一種壓追。當肉欲不能連接幸福時便通向災難。
他最後的一次成功還是去年夏末秋初的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涼爽突然趕走了暴熱,煎熬了兩個多月第一次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好覺,連女兒什麼時候走的他們都不知道。女兒是個有主見的姑娘,昨天晚上找她母親要了五塊錢,自備了一兜食品,準備第二天一早去參加青少年活動中心的剪彩儀式。四周很安靜,家家都趁著涼快睡懶覺,他毫無準備,隻是碰到妻子的身體時不再汗膩膩粘糊糊,光滑涼浸,他側過身來,妻子也正看著他,眼裏突然流光溢彩,一股仿佛不是來自他體內,而是自天而降的暴風驟雨式的衝動鼓舞了他,戰勝了他,莫名其妙地成功了。
也就是說他有半年多沒有盡丈夫在床上的責任了。他很想滿足妻子,自己也享受男人正常的歡樂,但一次失敗就會引來一連串的失敗,一連幾個月抬不起頭來,想性色變。自己的力量不夠就想借助別的力量,他翻閱了大量的文學作品,還偷偷買了不少野報野刊,低級庸俗不怕,所有交媾都是低級庸俗的。世界上難道還有高尚無私的媾合嗎?隻要有刺激性欲的段落就作上記號藏起來,不能讓妻子和女兒見到。臨睡前的一個多小時,他就開始做準備,拿出那些珍藏的寶貝段落,希望能激起他男人的力量和勇氣。豈料有些東西看第一遍時很刺激,待到目的明確帶著任務看第二遍時反倒平平常常無動於衷了。他隻好改變閱讀方法,看到漸入佳境、估計後邊會有刺激的地方便斷然打住。克服先睹為快的欲望,留待臨陣時再看。此招果然奏效,妻子每天晚上該幹的雜務尚未收拾完畢,他已蠕蠕而動,淋淋漓漓了,真的一切都準備就緒,當隆重的時刻就要開始時,反倒平靜得如一條死蛇,不戰而敗。
所幸妻子對這方麵的要求並不強烈,幹也可不幹也可,隻是有一回他想用理智能夠支配的手代替理智發動不起來的器官,百般溫柔,按照書上寫的程序和節奏對妻子進行撫摸,妻子被挑逗得有了行動,他也躍躍欲試。身子動了真格的,腦子裏還不免有些緊張一但願這次能堅持下來,雜念一生,立見萎縮,終又半途而廢。急急渴渴的妻子也隻是推開他,輕聲罵了一句:“廢物!”從此他連挑逗性的動作也不敢有了,怕逗起來自己又頂不上去,讓妻子更難受。隔一段時問,妻子躺下以後也許會問他一句:“今天行嗎?”他如果老老實實地承認不行,妻子並不埋怨他,自己掉頭睡去。也許並不是她想這種事,而是看他可憐,主動提供機會,鼓勵他成為一個男人。
今天晚上他有一種感覺,妻子上床後很可能又要問那句話,他羞於說不行,實際又真的不行。這張晚報舉了有半個多小時了,他在拖延時間,拚命回想能夠鼓舞自己的美事,希望能感到自己的大腿間有了搏動再上床。
“這張報紙你還看得完嗎?什麼東西這樣吸引你?”妻子等的有點不耐煩,多少年來沒有特殊情況他們都是一塊就寢。
發昏脫不了死,他隻好放下報紙,遮掩地說:“公用醫院辦了個殘疾人職業學校,汪治國這個人很有辦法。可惜他們隻注重形體殘疾的人,忽視了心靈殘疾的人。不然姚克宗也可以去上這個職業學校……”
“別嘮叨了,快關燈吧!”馮燕玫帶著火氣喊了一聲,一股突然襲來的莫名的煩躁控製了她,自己也感到吃了一驚。她沒有覺察或覺察了也不願意承認這是因為丈夫在這種時刻提到了姚克宗。這個壯碩、粗俗、狡黠、敢於直言自己劣跡的小流氓愈來愈贏得了她的好感。不用理智強迫自己她也不再厭惡他,自自然然仿佛是合情合理地容納他成了自己家庭裏的一員。她為自己的變化、為對姚克宗的好感而不安,甚至害怕。有時她聞到自己身上有一種變態的災禍的味道。
老實而廢物的楊康心裏發虛,理所當然地把妻子的變腔變調理解成是對自己的不滿了。他小心在意地鑽進被窩,既不敢有所動作,也不敢沒有動作,謹慎伺候。妻子沒有問他行不行,直接用手摸他,他緊張而慚愧,何敢言戰?妻子失望地抽回手,離開他,轉過臉去自睡。他嚇得一動不敢動,等妻子睡著以後他才能鬆口氣,再想自己睡覺的事。靜靜地躺了好半天,妻子還是沒有一點聲息。沒有聲息就是沒有睡著,他太熟悉妻子睡著以後那均勻的呼吸聲了,有時脖子沒放好或鼻腔有炎症還會打幾聲輕微的呼嚕。妻子突然又轉過身來,把他的腦袋緊緊摟進自己的懷裏哭了,淚水弄濕了他的臉,他仍舊不敢動彈,真應該有個地縫讓自己鑽進去:他盼著妻子跟他大吵大鬧一番,把他踹下床,趕出家門。那樣妻子把身上的邪火發泄出來會好受些。他罪有應得心裏也會安穩些。妻子不怪他——這種無言的責備更使他受不了,男人的自尊心被鈍刀子宰割。
妻子終於平靜下來,他跳下床到廚房弄了條熱毛巾替她擦了臉,赤條條的身子被凍得冰涼。為妻子效了點力,仿佛也有勇氣和資格說話了;“燕玫,明天你陪我到公用醫院去一趟吧。”
“幹什麼?”
“我找過汪大夫了,他說治這種病必須夫妻一塊去。他好象很有把握……”
“我可不跟你去丟那份人!”
“丟人的是我不是你。”
“你不看看我們都是什麼歲數了?人家會以為我老不正經,對這個要求很強烈哪!”
楊康做難了,帶著老婆去治陽萎實在太難堪。對他來說倒無所謂,不是在外邊丟人就是在家裏丟人。自己這個人反正是丟定了。
妻子反過來安慰他:
“我也不知怎麼啦,好好的就哭起來了,並不是埋怨你。你這樣是正常的,我們都老了,快到更年期了嘛。”
“還不到五十歲怎麼就說老了?按理說男人到六、七十歲也沒有問題。”
“那不是你這種男人。”馮燕玫忽然覺得這話很容易被誤解為挖苦他,便偎過來為他寬解,“別胡思亂想了,快睡吧。這種事有沒有對我都無所謂。這幾天可能有點累,我情緒反常,一過更年期什麼都好了。”
她希望近來心裏時時出現的騷動和不安真的是更年期的反應。
幾天後楊康終於忍不住又來找汪治國了,汪大夫告訴他,如今有這種病的男人太多了,多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但多為精神原因,而非器質的毛病,鼓勵他不必過於憂慮,隻會加重心理負擔,“臨床”表現更差。
最後還是為楊康開了藥——其實最好的藥是為他提供一個有經驗的女人。過去,或者現在的國外,妓女治這種病常常比醫生奏效快。如今假男人很多,假女人也不少,不能成就男人,創造男人。有的硬梆梆雄性化了,有的表麵風騷骨子裏卻缺少女人味……
——這也是一種殘疾。
由楊康的苦惱刺激汪治國,想成立男科病診室或性科學學會,也不失為一樁積德的善舉。但他隨即警告自己,決不可對平軍說出這個想法,讓他知道了不知又會靠這個幹出什麼賺錢的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