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踩著上班的鈴聲在高經理的辦公室裏果然堵上了他,他正翻找文件急著要去市裏開會,沒有耐性聽我說話,甚至不願意看我一眼。我為自己感到悲哀,這是何苦呢?卻又沒有勇氣掉頭而去。

當我以下級而不是來給他治病的醫生出現在他麵前,他也不是作為我的病人而是我的領導用眼睛審視我的時候,高經理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高高胖胖的體魄,堆滿厚肉的冰冷而死板的麵孔,陰鬱的眼睛,陌生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官腔,六親不認、忘恩負義的官勢,無不對我構成巨大的壓力,仿佛能把我碾碎!他求我和我求他,前後判若兩人,人心不古若此,我還有什麼可要彙報的呢?

“汪大夫,我們任命你當院長,是想叫你把醫院搞好。誰想到你會把一個好端端的醫院讓一幫瘸子拐子給占了!”高經理終於找到了他想要找的文件,有心思訓斥我了。

瘸子拐子礙了他什麼事?礙了公司什麼事?我想不通,公司的頭頭為什麼會討厭殘疾人職業學校?他們扭住了哪根筋?人跟人之間就是這樣,一碰麵,剛發生甚至還未發生關係,一切都已確定了。不喜歡這個人就是不喜歡,說不出為什麼,就是不喜歡。

“你怎麼不說話?”他用一片晦暗的目光打量我,我有一種不吉利的感覺,今天該我倒黴。他慣於自說自話,卻又怪我不吭聲。

“這叫吃家食下野蛋!辦殘廢學校是民政局的事,有社會效益沒有經濟效益。我們公用公司能管得了那麼多嗎?你們隻圖自己出名露臉,還不知經濟上會捅出什麼漏子!”他邊說邊拿著皮包起身出門,我也隻好跟出來。他轉身鎖上辦公室的門,我繼續跟在他屁股後麵,聽他粗魯而直率地發泄著對我的不滿……這就是全公司的最高長官!

從經理的話裏我似乎品出了一點什麼味道,終究還不是很明白。他叫我來彙報卻不容我開口,沒有時間也認為沒有必要聽我說話,他有自己固定不變的思路,隻要求別人適應他,而且慣於發號施令,每句話都帶著尖刺刺的命令意味。我跟他下了樓,看他坐進小汽車,屁股一冒煙,眨眼的工夫就沒影兒了。

領導毫不含糊地打了這麼響亮的嚏噴,小小的公用醫院還能不得感冒嗎?各種閑話象中國人的鼻涕和粘痰一樣到處亂甩、亂吐。我這個自封的殘疾人職業學校的校長上任後的第一把火倒先把自己燒糊了。我可以不理睬別人的碎語閑言,甚至包括頂頭上司的誤解,人世間的這些玩藝兒是永遠打掃不淨的。我該怎麼辦就怎麼辦,誰有意見讓他們當麵來找我談吧,這樣既簡單又幹脆。

作為中醫大夫的汪治國,完全能豁得出去。作為公用醫院院長和殘疾人職業學校校長的汪治國,就豁不出去了。醫生們需要評定專業技術職稱,一般職工希望能晉級發獎,哪一件離得了公司領導的恩準能辦得成?涉及到每個人切身利益的事情,大家早就心裏想著,眼睛盼著,我能豁出去得罪頭頭從而被他們卡掉醫院的群眾利益嗎?犯眾怒是非常可怕的,且非我本意。我不能以犧牲眾人利益保全自己做人的尊嚴。既當官就要隨俗。現在哪個當頭的不是用多給群眾謀福利的辦法買人心,用國家的錢給自己換個好聲名是聰明的,反正是用河水洗船的事,何樂而不為呢?我不能給大家帶來一些額外的實際的好處,已屬不幸,攤上了我這麼個院長就是大家的不幸。倘若再把大家應該得到的東西弄飛了,豈不缺德,於心何安?上邊施壓加上窩裏反,醫院一出事,必然影響到殘疾人學校……

我本人有恃無恐,當院長混不下去了還可以去當醫生。那些殘疾學生怎麼辦?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畫虎不成反類犬,無疑是雪上加霜,又一次坑害了他們。再說真要丟掉院長的職位我也並不是完全不在乎,如果從來沒有當過官(哪怕是芝麻綠豆大的官),那是另一回事,當了幾年已經嚐到一些滋味——苦辣酸甜都是滋味,讓人上癮的滋味不一定都是甜的。正需要這個位子的時候忽然又被罷黜了,則是另一回事了。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越是當官的越怕官?

公司裏沒有任何跡象要撤掉我的職務,自己倒先神經過敏了,明知可笑複可悲,還是禁不住要這樣想。天才戴上烏紗也容易變得平庸,聰明人一朝權在手也會愚蠢,他想不愚蠢都不行,任何個人都無法改變權力本身那鐵板一塊的規律和巨大的消蝕性。我似乎看見了自己將來會變成一副什麼樣子——委曲求全的、牢騷滿腹的、可憐巴巴的、精明奸猾的、充滿痛苦的、脾氣古怪的、說年輕不年輕、說老不老的一個兵頭將尾巴。

丙 子

忙得連尿尿都忘了——話糙理不糙,對我正合適。

當然跟廁所太遠也有關係,去一趟廁所需要有遠征一次的決心,那實際就是古老農村式的茅坑,通過一條長長的拐彎抹角的磚石小路連接著醫院的兩排平房,即便十天半個月不打掃,氣味也不會薰著醫院。我在遠征回來的路上被趙力力堵住了,這麼冷的天她就穿上了裙子,總想領導時裝新潮流,卻讓人感到一股寒流。說她不怕冷吧,腳上又穿著羊皮靴。她提前進入了春天,還是夏天?

“你不冷嗎?”我愚蠢的問話讓她得到一種很大的滿足。

女人們大概最喜歡眼下這種乍暖還寒的天氣,競相穿出各種時裝爭奇鬥豔,行將隱退的冬裝還有機會回光返照,各種新潮流春裝紛紛亮相。我的驚訝就證明小趙的打扮是成功的,能引起別人的注意就不枉費一番苦心。美得自然,美得舒適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能夠觸目驚心。她一開口就讓人覺得更冷:“校長先生,又去聽白星春講課了?”

這語調讓我極不舒服,嬌美的化妝術掩蓋了她臉上的雀斑。

“怎麼啦?我聽她講課有什麼不對嗎?”

“瞧你,誰敢說你不對,幹嘛繃臉?你可真變了……”

“我哪兒變啦?”

“以前你脾氣多好,從沒見過你紅臉發火,誰不知道你是出了名的年輕老正統,夫人震死以後再也不用正眼看任何一個女人。有人說因為你以前的夫人美得空前絕後了,也有人說你用情專一、空前絕後,可現在……”

“我現在怎麼啦?你今天怎麼盡說半句話!”

我聽出自己的聲調也極不自然。我知道她要說什麼,我成天圍著白星春的屁股轉啦,我辦學校的目的不是為了殘疾人而是為了多跟白星春接觸啦……我這一變顏變色,趙力力反而不敢講下去了。女人是因妒忌才好奇,還是因好奇才妒忌?其實,她想刺激我提醒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便立刻換了一副臉色和腔調。

“治國院長,你的官兒越當越大,連跟你說句話的空兒也沒有了。”

“有事嗎?”我話裏果然有股官腔。

“沒事就不能找你嗎?聊聊天、說說閑話就不行?”

我憎惡閑話,也許因為自己現在成了閑話的中心,再也不能忍受她那尖細而又響亮、放得開收得住而又自我陶醉其中的聲音散布出一連串無聊的望風捕影的甚至是惡毒的信息。以前我的診室裏多是病人,她可以來去自由,甚至任意把病人攆出去或拒之門外,然後毫無顧及地跟我海聊一通。現在除去原來的診室我還有了一間屬於自己專用辦公室,到我辦公室來的大都是本院職工和學生,或開會,或談正經事情,即使在我看來絕對不是什麼正經的事情,來人也要擺出一副正經八百的樣子。而小趙即便有正經事也淹沒在滔滔不絕的廢話中,常常走進我的辦公室沒一會兒就得讓位給後邊來的人,人家的事聽起來總比她的事重要得多。

小趙手心裏捏著兩張花花綠綠的硬紙,把其中一張塞給我,十分神秘:“我好不容易隻搞到這兩張,你可不許蹲我,不許把票子讓給別人。”

她自認為是我的什麼人?好象有權力對我說這種話。就不想想我也可能會斷然拒絕她?站在這個地方說話,而且嘀嘀咕咕,明天又會成為全院的一條新聞。她也許正是要追求這種效果。

“這是什麼票?”

“哎呀,還能是什麼票,當然是香港歌星的音樂會!全城的人都像瘋了一樣搶票,要不還用得著我費這麼大牛勁!”

“謝謝你,我恐怕去不了……”我差點說出更煞風景的話,無論如何不能讓她難堪,畢竟是一番好心好意,還是個姑娘。我放緩了語氣,“什麼樣的歌星有這麼大的魅力?”

“呀?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

我是嚴肅認真的,為什麼別人總以為我在裝傻?她的眼光讓我感到自己是個鄉巴佬。這樣珍貴的票子給我這樣一個對現代歌星一無所知的人實在可惜。我為她難過,為讓她對我如此失望而感到不好意思。

“你成天就知道瞎忙,過的這是什麼日子,連羅文、汪明荃來了都不知道!他們在廣州演出每張票的黑市價格賣到一百元,散場後坐在前排的女孩子都不走,等著握一握歌星的手,如果再被羅文擁抱一下,簡直是至高無上的幸福和榮耀。”

她明天晚上是不是也要讓羅文抱一抱?何必拉上我礙手礙腳的。想把票子還給她,卻又怕傷害她。我稱得上是酷愛音樂的,年輕的時候也喜歡唱,真要亮開嗓子放歌一曲,自信醫院裏沒有幾個人能比得過我。現在顯然是跟不上趟了,成了該死的年紀不老的老正統。我真正欣賞的還是六十年代出版的《中外名歌200首》裏的歌曲,對千部一腔的、做作的、歇斯底裏的、沙啞粗嘎的、含混不清的純港台、準港台和仿港台的所謂流行歌曲,隻敢說能夠忍受,決不會象聽雲南民歌《小河淌流水》和青海的《花兒與少年》那樣,兩句一進耳就心醉神迷,通身的每個細胞都溶進了音符之中。

那沒有音樂的怪模怪樣的吼叫,那缺少文化的搔首弄姿的低吟淺唱,怎麼一下子取代了豐富優美的中國民歌?中國有自己的通俗歌曲,這些一哄而起的時髦玩藝兒不能算是真正的藝術。音樂會上沒音樂,藝術節上無藝術,文化活動少文化,一個文明大國和文化大國怎麼可憐到如此地步?然而老百姓一哄而上,象趕大集一樣追逐時髦,不管什麼貨色一律都水漲船高,你有再好的東西群眾卻不認賬。你了解自己的同胞嗎?你還敢說自己是中國人?

“哎,你又想什麼了?”

“啊……想歌星。”我對不住她,缺乏應有的禮貌和熱情。更談不上感激。她經得住近瞧嗎?會不會也有一張男人臉?

小趙不怪,反而噗哧一聲笑了:“校長當了還不到兩個月,臉倒瘦得小了一圈兒。天天神不守舍,腦瓜不夠用的。”

“的確不夠用的,一開課學校就走上了正軌,必須保證教學。何況還有醫院裏的一大攤子事情。”

她關心著我的胖瘦,我有點感動,心也有點發熱。其實對於中年男人來說瘦是一種精煉,未必是壞事。

“我不管那些。明天晚上開演前一刻鍾我在和平劇院門口等你。不見不散,別忘了,啊!”

她不放心地、急切地、狠狠地盯了我一眼。這莫名其妙的、感情複雜的一眼似含有無盡的意味,不等我答應就匆匆走開了。好個“不見不散”,這約束力可不小,我真的要去赴她的約會嗎?

她似乎很願意讓大家看見我堵住她而不是她把我堵在小道上談個沒完,但不想讓人看見她給我的音樂票,可還是被有心人撞見了,錢瑛也去遠征,好象無意間跟我走了個對麵。她滿臉狐疑,頭發揪得貼緊腦皮在後麵係成個黑炊帚,突出的略凹的大圓臉上男人的特征更明顯了。我為她難過。

“小趙剛才跟你嘀咕什麼了?是不是給你送戲票來了?”她聲音不大,但很有力量。她在暗中監視我?還是監視小趙?

她們好象都有權力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別人跟我說什麼與她何幹?我對付這些女人的武器就是不吭聲,不管她說什麼,隻聽著,她自己講來講去就會感到沒有味道了。這種漫不經心是對女人最大的殘忍,卻是最好的自我保護。隻要我一張嘴,不論說是說否,都容易造成兩個女人之間的矛盾。

“她不是相中了你這個人,而是看上了你的名譽和地位。臭巴結!”

她自己又是什麼呢?她又看上了我什麼?我本來也認為她似乎比小趙更適合我,現在不可能了。理由我將永遠不會說出口。她有丈夫孩子,雖然她說不和諧,但要拆散一個家庭也不是那麼容易,她為什麼要吃著碗裏看著盆裏,並因此還遷怒於所有接觸我的女人?

女人間的敵意真是神秘莫測,我應該尋找機會采取最近的距離觀察白星春和小趙,看她們的臉上是否也有男人的特征。若果真如此,一切麻煩都沒有了,證明我的心理出了毛病。

我的“肉頭陣法”很快取得勝利,錢瑛不再嘮叨,被妒火燒得漆黑瓦亮的眼睛變得溫柔了:“治國,你怎啦?”

錢瑛近來對我的態度變化極大,在我麵前不再百無顧忌地胡數亂罵,不再跟別的男人嬉笑打逗,正經了,話少了,隻有那時刻都在追蹤我的目光永遠是饑餓的。我有點怕她,進入這種狀態的女人可以不顧一切,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不答應她永遠都不會放過你。

“快看!”我用手指引開她的視線,遠處有幾個孩子轟趕著一個黑乎乎髒稀稀的龐然大物,慢慢吞吞、東搖西擺地朝這邊晃悠過來。我還從未見過這麼大的豬,簡直就是一頭牛,脊背如同一塊凹形鋪板,小孩子可以躺在上麵睡覺。下麵吊蘭著一個半癟的大麻袋,麻袋上墜著兩排灰汙汙的奶頭,象倒掛著幾十個蕎麥麵的大窩頭,身上沾著黑泥、泔水.爛菜葉、孩子屎,帶著一股臭哄哄的腥臊氣。

那張舉世聞名的極富個性的長嘴還在到處瞎拱,不管地上有什麼都要去插上一嘴,任孩子們在它屁股後麵大呼小叫,甚至把磚頭瓦塊投到它身上,也全不在乎,照舊慢條斯理地東伸一頭西啃一嘴。毛長皮厚,何懼小疼小癢,即使真的被重重的石塊打疼了,頂多也就是搖晃幾下尾巴,煽動長耳,做出要跑的樣子,待孩子們哄然閃開,它的長嘴又象垃圾堆伸去。它的骨架很大,身上的肉不多,隻有一個沉重的十分突出的囊膪。它永遠都是這麼懶,這麼餓,似這樣東一嘴西一嘴,何時才能撐圓那個大肚子?

錢瑛皺起那可愛的塌鼻子,想要跟我說點什麼悄悄話的興致全沒了,一塵不染的、閃閃發光的銀灰色高跟鞋把一雙秀足包裹得比女主人的臉更嬌媚可人(把一團藥布塞進這樣的鞋裏,讓男人看了也會激動),帶著女性挑戰般地誘惑力,也在不自覺地往後退,本能地躲避著豬祖宗卷起的塵土和臊臭。她拉了一下我的衣袖:

“快回屋吧,這兒太髒了。”

我的興致才剛來,看的正入迷:“小錢,我跟那群孩子一樣也在轟趕著一頭豬祖宗,怎麼趕也趕不動、趕不轉。所不同的是孩子們是鬧著玩兒,我卻是認真的,因為這是我的工作。真可以急死你,累死你。而我的豬祖宗明明還活著,卻已經不怕開水燙了。”

“人家跟你說真格的,你盡打岔。”錢瑛掄起眼睛斜瞪了我一眼,競自進屋去了。

我沒有幽默感,平時也極少同人開玩笑,怎麼會跟她打岔?說真格的,我不會在本醫院找對象,大家彼此太熟悉了,有幾個可以考慮做候選人的姑娘,在背後都曾被別人的閑話扒光過衣服,我一想到某個姑娘背麵的形象就一點情緒都沒有了。我也決不會冒將來有可能做烏龜或準烏龜的風險。

我舍不得丟開那頭豬祖宗,看看孩子們能不能摸準它特殊的習性,找到它生存的規律,從而把它趕得跑起來。我不急於回到辦公室。不錯,辦公室裏有人在等我,或為公,或為私,有的需要我出主意、拿辦法、發號施令,有的隻是利用我一下,說穿了也不是利用我,而是借用院長的權力。

我動腦子,動感情,有時還動肝火,努力履行自己的職責,布置下去的事情卻往往碰上鬼打牆,推哪兒也推不動,到處都是半身不遂。我或者發瘋,或者也得半身不遂。到底是我在趕一頭豬,還是大家把我當豬在趕?

下午五點鍾一過,醫院就開始退潮,到響下班鈴的時候人也差不多快走光了,我正好可以清靜一會兒,從裏麵把門鎖好,或躺,或坐,或閉目養神,任大腦的血液在這一瞬間突然全流光,隻剩下一團意識的空白。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去想,心裏舒服得很。

“咯噔、咯噔!”有人推門,實際是撞門。明知門已上鎖,還要不死心地重撞幾下,門鎖被碰得“噔噔”亂響,一下子把我從入定的空靈境界拉回到沉重噪雜的現實中。

同事們進我的房子如同回自己的屋,不懂得需要跟我打招呼,不認為先要征得我的同意,不會輕輕地敲門,上來就推門而進。進不來再敲,亞若重錘,帶著一種不耐煩,不客氣,似乎知道我藏在屋裏故意不開門。此時我想開門也不能開了,心裏憤怒而不安,隻能屏聲斂氣。沒理的倒有理,有理的反象作賊,待來者確信屋裏沒有人,不解氣地朝門上踢了一腳,才“嘟嘟”地離去。

是誰對我這麼大火氣?簡直是帶著一股仇恨,我隻當醫生的時候不記得有人敢這麼對我不尊重,更沒見有人把對我的火氣殺在門上。當了院長以後按理說人們應該對我更謹慎、更尊敬才對,我也並沒有利用院長的職位得罪過誰、坑害過誰,為什麼會這樣砸我的門?莫非他們認為到院長的辦公室來是官差公幹,用什麼方式進去都沒有關係。

看來大家對當官的敬畏遠不如對一個好醫生的敬重來得真誠和自覺。我一想起自己在公司辦公樓裏也敲不開領導門的窘迫,剛才的那點火氣立刻就泄了。好像誰都有權力占用我的時間,惟獨我倒沒有權力支配自己的業餘時間,無論什麼人、碰上了什麼事情、在什麼時間,都可以隨意找我,都是“官的”。

筋肉僵硬,關節酸疼,疲乏在全身成片地擴散,麻木在顱腔裏呈條狀分布,真想早點回家,不顧一切地大睡他一夜,就像這樣我寧願這樣呆到死也不想動彈了。可我的心裏又很清楚,一旦有空閑,靜下心來休息,我渴盼的清靜便離我而去,思想陷於無邊無際的自我煩擾之中。熱鬧場麵過去了,有關殘疾人學校的新聞也變成舊聞了,人們對它的興趣和新鮮感逐漸消失,隻給我剩下一堆各種各樣的非常具體的麻煩。

她好開心啊,笑得象個醜八怪——這是記者的感覺。是他把她逗笑的,卻一直在冷酷地品評她、估量她。

她從未對著鏡子練過笑,卻對自己的笑容很自信。認為隻要是從心裏想笑,真誠地笑出來就會很美。姑娘的笑沒有不好看的,她似乎控製不住自己,老是清不自禁地笑起來。

記者長得很帥,腦予裏盡是怪問題,說話就更俏皮,把人逗得笑破肚皮他還是那副冷麵孔。這次他可是專為自己來的,她滔滔不絕地把心裏的東西全告訴他了,連自己的日記也讓他看了,讓同學們眼饞吧,愛妒忌的劉瑩臨出屋的時候故意把門摔得很響。活該,氣死你!她知道窗戶外邊一定還有人往屋裏扒頭探腦,讓他們看吧,等到記的文章登出來那才真正值得看哩!

在開學典禮上她認識了這位記者,就經常給他寫信,她的希望寄托在記者手裏的那支筆上。任何醫術都不可能再把她變成一個健康人,隻有一條途徑能夠幫助她實現比一般健康人還要榮耀燦爛的人生,那就是出名。象張海迪那樣,比自己殘廢得還要厲害,可收到了無計其數的求愛信,成千上萬的健康英俊的小夥子,有些還是很有知識的,都拜倒在她腳下。達到那一步需要自己刻苦努力,更需要報紙的宣傳,她如果有那一天,可以優先考慮眼前這個年輕聰明的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