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笑,她也終於有了笑的機會,能夠暢快的笑,連續不斷的笑。“嘩啦”一聲,窗上的玻璃碎了,一塊髒乎乎的磚頭飛進來落到劉瑩的床上。誰叫她來的早,挑了個靠近窗戶的好床位,活該倒黴。記者飛快地衝出屋去,也許還會有第二塊、第三塊磚頭飛進來,她也想跑出去,由於坐的時間太長,她越著急越站不起來,雙拐似乎再也支撐不住已經變成了大包袱的生命。

記者反應敏捷,這麼快衝出去一定是想抓住那個扔磚頭的人。可等了好一會不見記者回來,也聽不到窗外有什麼動靜,難道記者是借機溜走了?若真是那樣他也未免太膽小自私了,隻顧自己逃跑,竟不來扶她一把……

一個無與倫比的瘋子在公用醫院的門口攪起一陣龍卷風,他鼻青臉腫,兩眼血紅,嘴裏罵著不堪入耳又不能不入耳的髒話。

四五個小夥子在扭扯他,卻不能製服他,他抓住什麼就用什麼當武器,磚頭、土塊、立在傳達室門口的氣管子、食堂買菜的竹筐,劈裏啪啦,吱呀亂叫。他還有一條腿是瘸的,不知原來就瘸還是發瘋被打瘸的?瘋子痛快,發泄的痛快,嘴裏三皇五帝、祖宗爺娘的罵得更是痛快淋漓。看熱鬧的人也痛快,無論男女老幼,無論聽到瘋子說出多麼難聽的話,都不忸怩臉紅,更不責怪他,似乎一切都合情合理,如果瘋子不這樣大打大罵倒是奇怪了。

夠刺激!為了自己也為了別人,似乎經常不斷地需要瘋一瘋、鬧一鬧。未嚐不是一件好事、樂事。

傳達室的人和以平軍為首的醫院裏幾個身體還算強壯的醫生,堅決擋住了這股瘋狂的龍卷風。理由是公用醫院治不了瘋子,叫他們去神經病院。

瘋子的家屬則央求說,神經病院人滿為患,沒有內部關係人家不收。原來是這個瘸腿羅漢瘋得不是時候,應該先在神經病院聯係好床位,然後再發瘋。在他們身後跟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嚇得哭哭啼啼,不停地喊爸爸。顯然是瘋子的兒女。

瘋子繼續大罵:“誰說我瘋,我日他八輩兒祖奶奶!”

家屬又求平軍:“能不能給他打一針,讓他睡一覺,老實一會兒。這個樣子怎麼把他弄回去?”

平軍打發人去喊院長,對付吵吵鬧鬧的事他很有辦法,也有興趣,上前幫著摁住瘋子的腦袋:“這時候誰敢給他打針?他一掙勁針頭斷在裏邊怎麼辦?”

院長很快被叫來了,汪治國跟瘋子一照麵,立刻就覺得自己能夠治他,卻苦於不能檢查他的脈和舌苔。他抬眼看見瘋子身後那兩個滿麵淚痕的孩子,立刻有了主意。

他把兩個孩子拉到自己身邊,給他們擦眼淚,叫他們不要怕,說明自己就是這兒的院長,能夠治好他們父親的病。並吩咐平軍給他們端來一杯水……兩個孩子剛開始的時候拒絕他的好意,漸漸信任了他的和藹和力量,開始回答汪治國的提問。

孩子的敘述加上大人們的補充,汪治國知道了這個所謂的精神病人最早是由於單位分房不公,因氣而瘋。近兩三年不斷發作,先後曾三次住院治療,花去近千元,卻時好時壞,這次又是因暴怒複發。整夜整夜的不合眼,高興了就胡亂往嘴裏塞點東西,十幾天來光吃不拉。

汪治國心裏有數,這是陽旺火鬱,上擾神明,當以清肝解鬱,宣泄陽明實火。說也奇怪,瘋子看見有人照顧自己的孩子,警惕性竟然慢慢放鬆了,不再跟扭住他的人較勁,胳膊腿也不像剛才那麼硬邦邦的,摸上去像讚是骨頭摻肉做的了。

汪治國乘他不備取其開穴大陵下了一針。

瘋子一怔,再想動彈卻已經晚了,身體發麻,渾身無力,有膽大的醫生趁機湊上來幫忙,七手八腳把他掐巴住了。

汪治國回到屋裏取八味中藥放在電爐子上熬,不慌不忙等瘋子自己軟下來,半小時以後瘋子就吵著要水喝,一要不給,二要不給,瘋子急得第三次要喝水,汪治國把藥液摻入水中,讓瘋子的女兒端出來交給他。

瘋子一飲而盡。

汪治國叫家屬把瘋子領走,一個小時後他會大便,大便之後症狀立刻就能緩解。汪治國像算卦的先生一樣,對未來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口氣很肯定。

瘋子的親屬以及幫忙的鄰居們頻頻稱謝,連那兩個孩子都對他說了感激的話。汪治國用矜持掩飾自己的得意之色。那瘋子突然轉身,對著他的屁股飛起一腳,正踢在他的尾巴骨上,疼痛難忍,跌倒在地。

周圍一片驚叫,也有人哄笑,甚至連瘋子自己都笑了。

汪治國又恨又氣又羞,狼狽萬狀。

月亮愁容慘淡,令人戚然。

我疲憊不堪,肝火鬱結,心冷似月。由於心緒惡劣,看什麼都覺得不順氣。這也要歸罪於月亮影響了我,是它那死亡的氣息侵擾了我,我還能像吉星高照似的快樂嗎?

心不在焉地摸出鑰匙,稀裏糊塗地打開房門,仿佛整個宇宙的黑暗都塞進了我的房間。我在門邊稍微停頓一會兒,讓自己的眼睛適應這黑暗,然後再進屋。進了屋門總要抬頭,猛然嚇了一跳,借著窗外陰白的微光,看見屋子中央站著一個人,輪廓一團烏黑。

“誰?”我問了一聲,卻沒有得到回答。是來找我看病的?還是有急事來找我?他是怎麼進來的?不知為什麼我沒有想到這個人會是女的,他隻能是個漢子。我打開屋頂的日光燈,哈,是我那盆曇花!

知道它今天夜裏要開花,早晨我給它噴了水,洗淨葉片上的塵土,就如同給即將出嫁的姑娘梳洗打扮一樣。它太高大了,最高的幾片葉子高過了我的頭頂一截,其枝葉繁茂,頭重腰細,像舞台上穿扮好了的美女,款擺腰肢,顫顫嵬嵬。我一靠近它,它就搔首弄姿,半迎半就,姿態迷人。

早晨我從走廊往屋裏搬的時候抱不動整個花盆,隻能半抬半拉,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挪進來,像侍候一台坐著新娘的轎子。曇花開放是它自己的大事,也是我生活中的妙事,每年到這一夜我都像守歲一樣看曇花從開到落的全過程。剛才竟把這樣一個重要的節日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從早晨離家到晚上回來,十幾個小時東奔西跑,也不知忙的是什麼?無非是求人和被人求。細想還是求人的時候多,被人求的時候少。如今抬腳動步,不求人辦不成事,每當臨到自己求人時更知求人之難。我生來就應該是被人求的。行醫就是行好,我未出娘胎就接受了一副慈悲心腸,人家求我如流水,我求別人似登天。人麵遂高低,行情不斷變,隻是冷落了曇花,真是罪過!

花為人開,花蕾吸收了人的精氣才開得水靈,人寵花,花寵人。每年到這個時辰,花蕾的笑口已經大開,臨近子夜才能火爆爆地怒放,曇花的生命達到巔峰狀態。

今晚由於我的粗心,它可能以為自己被遺棄了,十三個半尺多長的花蕾,如同十三隻白天鵝,怒衝衝彎脖子擰頭,尖嘴緊閉。

我趕緊搬了把凳子坐到它跟前,眼對眼,嘴對嘴,真誠地表示自己的歉意。從現在起寸步不離地守護它,讚美它,崇拜它。

曇花激動起來,花蕾微微戰栗,如天鵝抖動頸上的羽毛。包在外麵的根根紅針,像傘骨一樣挺直、撐開……好大的排場,紅日未出,先見光芒。光芒既現,轟轟烈烈的日出就在眼前,綠的像窗外的夜色,厚重、堅實;白的尖銳、輕巧,一心要突破綠的籠罩,彎彎噘起的尖嘴眼見就呲開了,一股噎人的香氣噴射出來!

我把臉貼上去,猛吸幾口,一團濃香,一股清涼,從喉頭直墜肺腑,薰得我一陣暈眩,立刻覺得五髒六腑清潔透亮,如醉如仙。霎那問忘記了塵世間的一切榮辱喜憂,身內身外一片聖潔寧馨。

花瓣顫動,千嬌百媚,愈張愈大,愈大愈白,奇跡般地有節律地伸展開來。曇花簡直是在討好我,顯靈般現出自己活潑潑的生命,眼對眼地讓我目不暇接地開放了。中間露出一個錐形的深洞,潔白嬌嫩的花蕊顫顫地挺了出來,根部是一團絨毛般的自線,簇擁著它,突出著它,白得高貴,白得純淨。

如刀如劍的綠葉上豎起十三朵巨大的白花,它們是按照一個口令,踏著同一個節拍開放的。滿屋彌漫著醉人的香氣,我胃裏發出一陣貪婪的嗚叫,真恨不得立刻就把所有花蕊及蕊上的白粉吃掉。

曇花那楚楚動人的神態又讓我下不去嘴,它是專為我開的,躲開所有的人,躲開君臨萬物的太陽,不湊熱鬧,不爭喝彩,藏進黑夜,躲在刀叢劍樹的葉片之下,自甘寂寞,隻為悅己者“容”。

它又是多麼傲慢,多麼自得。

這是好兆頭。今年曇花開得最多,也開得最為壯觀,我今年的運氣肯定不錯。我因一時衝動,惻隱之心大發而決定開辦的殘疾人職業學校也許會成功。對呀,為什麼不把曇花當做殘疾學校的校花?

“曇花一現”——從來都是貶詞。是文人們編排出來的,一般人喜歡好吃多給,喜歡堅固耐用,喜歡“死不了”或不死不活,他們輕易看不見曇花開放,便嘲笑它的“一現”。正因為它一現即逝,才更說明它清高,它珍貴,不同凡俗。人活一世能象曇花這樣轟轟烈烈地“一現”,也非常不起。

世界上有多少終身未能開花的人生?

好題目,曇花香氣刺激了我的靈感,心裏湧動著寫作的欲望。為什麼不就花開花落的規律性寫篇文章?來論證自己的子午流注理論。近幾個月為了辦學,幾乎荒廢了自己已經有所成就的研究課題。為人行善辦學可不能放棄自己的本業。不搞研究,不出成果,不寫論文,我的生命又怎樣開花呢?

曇花子夜盛開,夜來香傍晚吐蕊飄香,蛇麻花在寅時才露笑臉,牽牛花在清晨打開喇叭,冬梅、秋菊、夏荷、春牡丹……還有動物,蝙蝠隻在天黑時才飛出來捉蟲,公雞每叫三遍後天就放亮,鴨子繁殖有周期,鹿角的生長和脫換也有規律。

至於人嘛——體內更存在著有規則的生理節奏:體溫、血糖的含量、基礎代謝率、激素的分泌等等都隨著晝夜的交替而變化。肺結核、風濕熱病人往往在下午出現低燒,氣喘病多在夜間發作或加重,血吸蟲病的病原蟲隻在夜間才能從病人的血液中找得到。

人體在不同時間對藥物的敏感性也不同:心髒病人在淩晨四時服洋地黃,其敏感度大於平時四十倍,糖尿病人在此時對胰島素也最敏感。在這個時辰出生和去世的人也最多,凡是生命就具備進化的適應性,自有其特定的活動變化規律……

我的子午流注理論就是打開人體生物中奧秘的鑰匙。

人與天地相參,與日月相應,由於地球自轉,太陽光對地球的照射強度在一晝夜內呈周期性變化,人體內營衛氣血的運行也隨之改變,以相適應。從子時到午時,從午時到子時,五髒、六腑、四肢、百骸、五官、皮毛、筋肉、血脈等等六十六個穴位,呈現出一種周期性的盛衰開合的規律。穴開時,氣血旺盛,穴合時,氣血衰退。按我的子午流注圖,把握穴位開合規律,按時取穴,一針下去鬱阻之路頓暢。陰陽順調,水火相濟,神旺氣足,邪則斂退。

還應該舉出一些病例,給我的理論增加鐵的事實,讓人無法不信服。

曇花搖曳,花影婆娑,花蕊彈撥出一種樂聲,意境悠遠。我被震撼,生出一種莫名的虛幻的激動,和著曇花生命的韻律,仿佛能進入一片祥和的精神高地。從這片高地上望去,目標變得清晰了,這是最富於創造性的時刻。

我仿佛看見了李時珍感覺到二十七種脈象的神情,積累了幾千年的中醫學忽然像遊龍般在我麵前活動起來,無邊的深水湧起波瀾,漸漸裂開一條縫隙,我可以隨龍而進。

進去則可以掌握到目前為止科學尚未摸著大門的一個世界,神醫需用神,自己通靈看病才靈。人的生命是自然界最高形式。它集中一切物質運動形式於一身,是機械、物理、化學、生物等各種運動的綜合。人並不是由細胞等微細結構堆積而成的生物體,而是能自我更新、自我複製、自我調節的高級完整的有機體。人體的小宇宙與自然界的大宇宙息息相關,風、寒、暑、濕、燥、火等六淫之邪,與在社會、環境影響下過度的情態變化——喜、怒、憂、思、悲、恐、驚等七情交互作用,遂使陰陽平衡或者失調。

於是,喜可傷心,怒可傷肝,思則傷脾,憂則傷肺,恐會傷腎。而春季陽氣升發,人的精神也當愉快活潑,富有生機;夏季陽氣隆盛,體內也陽氣旺盛向外宣泄,人的精神要坦然舒暢,不可過於激動;秋季自然界一派肅殺,體內陽氣始收,人的精神應安逸寧靜,使神氣收斂不散;冬季寒冷,體內陽氣潛藏,人的情緒宜含蓄,不得過分外露,免傷真氣。

掌握宇宙的周期性變化,確定人體各器官在一天的哪一個時間處於活性的高峰,才能進行綜合性分析,依據陰陽、表裏、寒熱、虛實的八綱原理辯證施治,定能事半功倍有奇效。人在一晝夜十二個時辰裏——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每個時辰都有一條經絡的氣血最旺盛。十二條經絡一晝夜循環一周,如此循環往複,以至生命的終結。按這種流注施針,諸經各以時旺,子陽午陰,手足腧穴也合之五行,開則相生,閉則相克。相生則刺,相克則停,計時而用,補瀉必靈。

針灸能做到的,藥石為什麼做不到?我忽然想起《本草綱目》裏百讀不解其義的一節文字——《藥對歲物藥品》:

“立冬之日,菊、卷柏先生時,為陽起石、桑螵蛸凡十物使,主二百草為之長。

立春之日,木蘭、射千先生,為柴胡、半夏使,主頭痛四十五節。

立夏之日,蜚蠊先生,為人參、茯苓使。主腹中七節,保神守中。

夏至之日,豕首、茱萸先生,為牡蠣、鳥喙使,

主四肢三十二節。

立秋之日,白芷、防風先生,為細辛、蜀漆使,

主胸背二十四節。”

我身上從未開掘過的甚至連自己也不知有其存在的一塊智慧,忽然醒了,轟轟作響如石破天驚,身上有股最強的力量控製了我,掌握了我的思維和精力。脈搏加快,意識漸漸化作龍卷風,席卷一切思想、概念、記憶、習慣、經驗。世界消失了,周圍的一切都不複存在,我超然於時間和空間之外,在淵深莫測的中華醫學傳統的汪洋大海上升騰,鼓起衝天巨濤。發現真是一種奧秘,我自己也是一個謎,多少代人(包括我自己)研究《本草綱目》幾十年、幾百年,為什麼就沒有讀懂《藥對歲物藥品》的偉大價值?留給我在這一瞬間突然發現了新大陸。

《藥對歲物藥品》裏揭示的十九味中藥的配方,是通達全身各部位的精粹。雖然隻有十九味,它的顯效能力很可能超過任何其它藥品。所謂春、夏、秋、冬也不是單指季節,乃泛指時間、空間觀念。

“節”就是神氣之所遊行出入,非皮肉筋骨,氣的遊行出入就是流注,就是經絡傳導。我看見了一個子午流注用藥的完整體係,就以這十九味藥為基礎,按照子午流注的腧穴開闔時間用藥,準能創造奇跡!

我越發感到中醫學的無窮蓄蘊,博大恢宏。下一個世紀應該是中醫和中醫學的天下——我真想對著世界大喊大叫。

我以前不敢深鑽《藥對歲物藥品》,大概是被老祖宗的話嚇住了。禹錫說“藥對歲物藥品》是“義旨淵深,非俗所究的主統之本”。李時珍幹脆說它“決非後世醫所能為”。我攻下這個“主統”,今後隻消帶著金銀針和這十九味藥便可通行天下!

長到十歲我還沒個人樣兒,放了學把書包一丟便到村邊去玩,父親為了管住我,規定我放學後必須寫滿五頁生字才可以出去玩。若是規規矩矩、一筆一畫地寫完這五頁作業,天也就黑了,我不敢寫隻有一劃的“一”字,便寫兩劃的“人”字,不消一袋煙的工夫就把五張紙全劃拉滿了“人”,以為可以放心大膽地出去玩兒了。

父親回來見我如此偷尖取巧,揚手就就要打,聰明的母親一句話就消了父親的火:“幹什麼要打他,將來他要能成個‘人’還不錯哪!”

每個人的父母在兒女的眼裏大概都是天下無比的,六六年政治大地震,我身邊的金銀針成了複辟的鐵證。我不甘心讓“掃四舊”的風暴把它抄走,它是我親手用母親的首飾打造的,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它送回老家藏起來。

火車站像難民營,想要擠上火車太難了,倘若再被人查出我衣兜裏的金銀針,那後果更不堪設想。我被逼無奈,隻好壯膽走一招險棋,在車站書店買了張毛主席像,雙手端在胸前,心裏鼓著勇氣大喊大叫:“躲開!”

亂哄哄毫無秩序的人群紛紛躲避,誰也不知道我是什麼來頭,更不敢碰壞主席寶像,碰壞寶像那可是反革命罪。擁擠不堪的站台居然為我讓出一條小胡同,我順利地登上火車,到車上自然也不會沒有座位。就是一路老得端著架子、繃著臉,也很苦很累。

到家才知道表大爺已被關進了監獄,爸爸在村裏受管製,家裏已被抄過兩次了。母親仍是二話不說就把金銀針要了過去,我想幫助母親把針藏好,她說:“你別管,你知道了藏針的地方不也是塊心病嗎?”

她老人家想獨自承擔全部災禍,也可能對我還不大放心。老人們應該活到今天,看看我並沒有讓他們失望。此時此刻我格外渴望身邊有個親人,享受我的智慧,以我為榮,在親人的欣慰中我會得到一種別人給不了的滿足。我也虛榮,希望向愛白己的人炫耀一番,或者身邊有個能理解我的足夠聰明的人,我願意跟他談話,他也有資格和智力不斷激發我的談興。

我太需要跟人談談自己的發現,談談我今後的打算。即使是一個成功的孤單者也是不快樂的。當你被大家都享受著的生活模式和親情拋棄以後,越優秀你就越孤獨、越可悲。

我想起了白星春。為什麼獨獨想起了她?現在我需要她跟她分享我的發現?心裏卻又不願意承認這一點,我對自己解釋不清,為什麼在這時候情不自禁地偏偏想起她?她確有出眾之處,不虛偽,敢刺激我,灑然高麗,通身上下一塵不染。不能不承認她的嘴有些刻薄,清秀有餘,厚道不足,輕而易舉就把我搞得很狼狽。我在心裏又特別不願意被她看成是假道學、是個想發財的個體戶,可我找不到機會向她推心置腹地談一談,把自己的全部想法解釋清楚。也許不是沒有機會,而是我沒有這份勇氣,說穿了也沒有必要,我是怎樣一個人她應該早就很清楚了。

白星春,自大夫,白老師!

——我放肆地輕聲呼喊她的名字,心裏似乎得到某種滿足。

我手裏還攥著一朵曇花,卻不知什麼時候花朵已經變成了一把香泥。其它的十二朵也開始鬆弛,花瓣並攏,香氣收斂,象一隻隻死鳥軟弱無力地垂掛在葉子上。

真是開得快,敗得也快,我心裏一陣淒迷。殘花不忍睹,令人不禁要感傷人生。古人把女人比做花實在是再準確、再殘酷不過了!

我不願讓敗落的慘景破壞我對曇花的美好感情,拿起剪子,趁太陽還未出來,趁它們還有幾分姿色,一朵朵連蒂剪掉。剪一朵,輕輕地叫一聲:白星春!白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