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丁 醜

她發現了他的弱點,真高興。甚至非常得意,她看慣了的他那種名大夫兼院長的一本正經的刻板嚴峻的神情,消失得無影無蹤,臉上的色彩豐富了,眼睛象夢一樣柔和了,智慧如滿天星鬥,明亮深邃,從各個角度向她炫耀。說話不再四平八穩,話愈說愈多,思想如暴風驟雨般尖銳。

一個男人在她麵前失去了平時的穩重,帶著激動,滔滔不斷地介紹自己的知識、自己的成就、自己的一切,笨拙地向她獻殷勤,她難道還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嗎?

她是飽經風霜的“大女”,對“大男”發出的感情信息格外敏感,特別是汪治國對她有如此表演更加難能可貴。說明他也是人,正常的男人。因她的到來,她的好奇地提問,他才這麼興奮,這麼雄辯,有機會向一個女人大談特談龐雜玄妙的中醫學理論,其中必然涉及了許多人生和宇宙的奧秘。給他的才華、學識和經驗提供了一個充分表演的機會,麵對她一個勝似麵對千萬個忠實的聽眾,其間不無巧妙的有分寸的自我炫耀。不是為了虛榮,虛榮對他這樣的人已經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了,而是為了取悅於她,獲得她的好感。

他是謹慎的有理智的人,隻能說有一種更強烈的感情控製了他,不管他自己是否意識到,是否敢承認,在心裏已經給她留出了一塊地方。說不定在她踏進這間屋子之前,就已經在他的心裏占據了一塊位置,至於她是否願意去占領他的靈魂那是另一回事,總之是終於一個待字閨中的大姑娘的自尊心和好奇心得到了滿足。

汪治國畢竟不是等閑之輩,也不同於曾經追求過她或正在追求她的那些研究生、博士生或副教授們——她不願意人們叫她老姑娘。這個“老”字似乎有一種嫁不出去的被人挑剩下的意味。盡管她對能不能嫁出去並不十分在乎。雖然年齡已超過了結婚的黃金時期,仍不肯降格以求。獨身不怕,因為還有自由,若失去自由則必須能換一個值得的男人。

“……宇宙間有許多子午,故宮、古建築、天壇及全國各地的廟宇都講子午,以廟牆沒有影子為正午。時間也分子午,一年當中立夏為子,立冬進入午,一天當中分子夜正午。人生有子午,生時為子、五十歲為午——”他發現白星春走神兒了,立刻停止販賣自己的“子午流注”。人家是找你來看病的,不是聽你賣狗皮膏藥。“白老師,我這套理論惹你厭煩了,還是覺得我的理論有問題?”

“不,不,別誤會,老實說我的中醫知識有限,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剛才有點跟不上你的思維,不明白世間是否真的存在你說的那種日精月華?”她的腦子象刀片一樣鋒銳,輕而易舉地掩飾了自己的失態,用新的問題繼續刺激汪治國的談興。

“世間確有精華,跟人有精華一樣,吞日月之精華,也可以說是煉自身之精華。陰曆月初,清晨對旭日吐納,攝取殷紅色的日精存之丹田。月中月圓之時,對月吐納,攝取月光隨氣存入丹田,久存不出為之月華,堅持日久,氣貫任督……”白星春不錯眼珠地盯著他,目光晶瑩,這更鼓勵了他,口若懸河,眼光灼灼,也隻有這種時候他才能表現出一個自信的男人的氣質和風度。

白星春不時地發問,激發他的思想。聽一個文質彬彬的人談玄說奇,很像一場智力遊戲,心裏很愉快。她說:“氣貫任督,談何容易?許多人根本找不到氣,無物可存丹田。丹田為何物也難說清楚。”

“如果俯拾皆是,唾手可得,還叫精華嗎?丹田在臍下一寸五分跟任脈交會處。鼻納氣入丹田,經衡門海底過尾圓關,入命門上行,過轆轤關,經左右膏盲,由對口穴過玉枕關,至此三關皆通。再由玉枕上貫百會,用意引氣下行,至鼻準以舌接之,隨咽玉池之津,再還丹田。如此八脈皆通,循環周身,終身不病,不病不死,即俗話說的長生。”

“太可怕了,人類應該把握生活的質量,不必計較活了多少時日。不死不活地耗光陰,既對不起生命,也糟踏了死亡。”

汪治國一怔。對方若不是自星春他一定會覺得尷尬甚至有傷自尊,現在卻由衷地稱讚她的精辟:“不錯!”

白星春繼續發揮,語意峻峭:“起死回生是對醫生最大的嘲弄,我欣賞巴斯克裏的理論,死亡是生命的導師,死是生的另一種過程,敢於麵對生命就不要懼怕死亡,隻有承認死亡的不可避免才更有助於生命的發揮,督促我們不能枉活。死亡無所不在,有生必有死,和生命同時存在,不構成任何威脅。聰明人都把死亡當做親密的夥伴。”

他碰上了一個旗鼓相當的靈魂,四目交注,如同高質量的兩個生命的對接。

她今天穿了一身青,更有股動人心弦的俊俏韻味,臉上洋溢著活力、智慧和幽默。嘴裏卻在熱烈地歌頌死亡。

他問到:“你這兩天身體不舒服是不是跟探索死亡的秘密太深入有關?”

“不,死亡教給人類沒有任何東西屬於我們。因此我想活得更充實,更自由,更愉快。對眼前這種頭昏腦脹,渾身不自在的感覺就更不能忍受。”她心裏很清楚,病因就在出版社催稿太急,她白天像沒事人一樣教書、聊天、看報紙,晚上回到家開夜車。

“腿不疼嗎?”汪治國滿臉關切,是真誠的。

“還有一點疼。”她又說了謊,汪治國為她針灸過一次,按摩過兩次,腿疼早就好了。她所以老留著個尾巴,就等於保留著隨時都可以請求汪治國給按摩的借口。汪治國在醫院裏沒有充裕的時間,還可以找到他家裏來。

汪治國未必就看不出她的腿疼已經好了,這樣的“病人”百年難遇,理當有求必應。她享受他,他不同樣也在享受她嗎?他猜測她可能更喜歡外國音樂,往錄音機裏放了一盤原版磁帶《西班牙吉他》,然後叫她坐到椅子上。今天要拿出十八般武器,使出渾身解數,讓她得到脫胎換骨般的感覺。

他拿出一把粗笨的青灰色的硬梳子。

“這是什麼?你要給我梳頭?”她不光是驚奇。

“這是象牙的,你試試跟塑料梳子的感覺有什麼不一樣?”他的左手輕輕把她的頭發向後理順,右手持牙梳從額頭的上方下梳子,緩緩地向後滑行。不輕不重,一下一下,溫浸浸,麻酥酥,他的梳子齒仿佛是一個個的鉤子,把她顱腔裏的酸疼、昏沉、煩亂、疲乏全勾出來了。他的手指極為輕柔且可心可意,仿佛是在聽她的指揮,她想到哪兒他的手就梳到了哪兒。指尖帶電,在她頭皮激起火花,她感到每一根發梢都向外放射電流,開始是舒服,繼而是快樂,輕輕的戰栗。她克製著自己、輕輕地喘氣,不能讓他感覺到自己的激動。

她的頭發非常幹淨,一根一根閃著黑色的亮光,散發出一股清香。直直地垂到肩頭向裏一彎,梳理起來很滑溜。“慈禧太後就用象牙梳子梳頭,不僅能保養頭發,對頭皮也是一種很好的按摩。沒有象牙的也要用木頭的,千萬不可用塑料梳子。”

白星春不敢馬上答話,擔心自己的聲調異常。

汪治國覺得對頭發的按摩差不多了,便放下梳子。她穩定了一下情緒:“你這象牙梳子是在哪兒買的?”

“在首飾廠定做的。”

“為了給女病人梳頭?”白星春沒來由的帶著一股酸味。

汪治國被她問得發窘:“隻要有必要男女都可以用,但用後都要消毒,盡管放心。”

自星春心懷歉意,她原本不是這個意思,但也沒有再解釋。大家都是明白人,話說得太明白反而都不自在。就像他這間看似普通、甚至有些簡陋的屋子,裏麵卻盡是寶貝東西。

汪治國開始為她按摩頭部,第一招是兩個拇指按住兩邊的太陽穴,其餘的八個手指掐住頭頂,他的手指非常有力量,但不感到疼痛,全身舒展,,一陣輕鬆的妙不可言的暈眩隨之向全身散布……她渴望再來一次更深切的快樂的暈眩,同時心裏又提醒自己,不能睡著了,要睜大眼睛,要不停地說話來衝淡這種必須任憑他擺布心裏又願意叫他擺布的氣氛。

“汪大夫,咱們訂個君子協議,我給你的學生講課分文不取,你每月為我這樣按摩一次,如何?”

“我很樂意為你效勞,每月兩次也行,但我不搞交易。你給我們講課就應該收取講課費,盡管很少,絕對酬謝不了你所付出的勞動。這也是我們的心意,公事公辦。”

他的手指移到她的眉骨上,她隻能閉上眼睛,閉上嘴。臉上的所有部位,後腦,耳朵,脖子,直至兩個肩頭,都被他一雙強有力的熱乎乎的手掌捏酥了,摁軟了。她昏昏沉沉,被一種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浪潮托浮著,飄蕩著……

她的意識似醉似醒,此時如果汪治國想對她做點什麼事情,她也許會很願意接受他。正想到這裏,他就要扶她躺到床上去,她沒有抗拒,這是他的床。

他說:“想睡你就睡吧。”

“對,我睡著了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她這麼想著。

看來肉體跟靈魂並不總是兩拿著,肉體也不總是聽命於靈魂,靈魂的藤纏著肉體的樹,他通過肉體征服和得到靈魂真是絕妙的多快好省的辦法。奇怪的是她不恨他,也不感到厭惡。

他忽略了她的胸和大腿,直接按摩兩個膝蓋,然後是小腿,當他捏弄到她的腳掌、腳指的時候,一股強烈的衝動燒得她方寸大亂,綺念纏身。但願此時他有勇氣敢在她身上為所欲為……

又有人來了。如果你是個醫生,而且是個好醫生,就甭想過個清清靜靜的星期天。我打開門,是平軍,手裏還提著個大塑料袋子。

“是你?”

“怎麼,不該是我?”

莫非他看見白星春剛從我這兒出去了?我掩飾自己心裏的不自在。其實他來得,別人也來得,為什麼白星春就來不得?我用關切的口氣代替表揚:“今天叉沒有休息?”

“哪有那麼好的命,你好象剛睡醒?”

“沒有的事,這都什麼時候了?我剛吃過晚飯,你吃了沒有?”我心裏發熱,平軍比我更辛苦,開學以來他大溉還沒有歇過星期天。

“吃過了,這時候來找你當然是有急事,等一件一件地說,我想辦個商店,各方麵的關係已經疏通得差不多了……”、

近來盡是意想不到的事,我感到好笑,愛開玩笑的平軍這次可不是說笑話。我拿不準:“醫院經商,這行嗎?”

“不是公用醫院的商店,是學校附屬的殘疾人生活用品服務部,蠍子巴巴獨一份,全市找不出第二家,而且免稅。”

“光賣殘疾人用品?那能賺得幾個錢?”

“你真是死心眼兒,就叫這個名兒,為的是好起照,家用電器、室內裝修材料等等,什麼賺錢就經營什麼,誰敢說正常人需要的殘疾人就不需要?”

“衛生局那個大黃牙又來要錢了?”這筆賬是我欠下的,一定使平軍作難,他萬般無奈才出此經商的下策。

“那小子還能不來逼賬?這個人以後還用得著,你就別管了,這些事我能應付。”

我完全相信他管家理財的能力,事實是醫院和學校兩攤子後勤工作全仗著他了,但對做買賣我可是顧慮重重:“人家會不會更要說我們不務正業啦,辦殘疾人學校是為了賺錢啦,等等。”

“不賺點錢怎麼養得活這個學校?我們手底下必須得掌握一筆活錢,要是什麼閑話都聽,就什麼事都甭幹了!”

是啊,錢!沒有錢任何事情也辦不成。現在無論是何等清雅之士也不再以談論金錢為恥。錢越是不值錢,也就越需要大量的錢。

“又一項花錢的事來了……”平軍講出第二件讓我大吃一驚的事,中國殘疾人協會拍來加急電報,聯合國殘疾人組織的代表和香港明愛中心的人要來參觀我們的殘疾人職業學校,這項接待費至少也得幾千元,這錢該不該花?

還沒等我想清楚,他倒先替我說了,“該花。花多少都值得!”

他一點都不想掩飾心裏的得意,仿佛外國人來參觀我們的學校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我也看不出這會有什麼壞處,隻是不大相信這個消息,盡管有北京的電報為憑據。聯合國殘疾人基金會怎麼會知道在地球的一個落後角落裏還有我們這樣一所小小的殘疾人職業學校呢?香港明愛中心是幹什麼的?為什麼也要看殘疾人學校?

我心裏忽然翻起另外一種希望,外國人喜歡講人道、人權,他們的光臨對殘疾學生將來的就業或許會有所幫助,至少還可以擴大學校的影響,甚至“影響”到國際上去了。學校的影響大了,讓公用公司不敢刁難,或少刁難,別人再想搞垮它就不那麼容易了。

“所以你今天晚上必須去朝拜高經理。”

這是我最不願意幹的事,為此我寧願外國人不到我的學校裏來。

“不願去也得去,硬著頭皮也要去,我把你送到他的家門口,然後在窗戶外麵等著,萬一他從樓上把你扔出來,我好接著,決不能讓他把我們的校長摔死!”

原來平軍這是給我布置任務來了。很難說我們兩個究竟誰領導誰?有的時候我僅僅是他的一塊招牌,該往什麼地方擺、怎麼擺,完全由他撥弄。也正因為此,他常常把我指揮得團團轉。

“你叫我去向他要錢?”

“這是官的,隻要你告訴他聯合國的代表要來視察我們的學校,給他看看北京來的電報,什麼事都好辦了,我們就是要借外國人的西風壓得他非高看我們一眼不可,要點錢更不成問題,外賓接待費嘛。張口先要五千元,防備他砍一刀。”

這小子拿我當小孩子哄。

“高經理對學校的態度你難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那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他要對我們刮目相看了,開始巴結我們了。”

平軍的鬼點子很多,這回可沒算準,我怵頭見高經理,更不會去求他,也不想借外國人抬高自己的身價,要錢的事我更張不開口。再說不找他要錢還老想把學校壓垮哪,再若獅子大張口,它不真成了“吃家食下野蛋”?

我推脫說:“今天是星期天,去家裏會讓他討嫌的。”

“星期天是走後門的黃金時間,說明我們心誠,況且又是為了公事,他會感動的。”

平軍非得逼著我按他的道走。

“等明天跟沈大夫商量一下再說吧。”

“哎呀,你不提沈大夫我差點忘了,她愛人病了。”

“老郭?什麼病?”

“不知道,反正病得很重,沈大夫請你去看一看。”

這才幾個月沒見到郭顥,他會得什麼病呢?沈丹實是個有經驗的很要強的醫生,老郭的病情不嚴重她是不會在星期天派人來找我的。她如果感到無能為力了,那可真是有點不妙,我急忙收拾好出診的全套行頭。

平軍仍不忘他的計劃:“我們先去高經理家,也就是一出一進的功夫,然後踏踏實實去給老郭治病。”

我不想再跟他費口舌,他打開自己帶來的白色塑料袋,掏出裏麵的東西放在燈光下炫耀:一瓶“吉林人參酒”——單是瓶子本身就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象個經過抽象變形的壽星老,亮晶晶的肚腹內斜站著一棵根須俱全的山參,被桔黃色的液體托浮著,鮮靈靈,自生生,真如仙物一般。

“現在假酒太多。你即便送他茅台、五糧液,他心裏也嘀咕。咱這人參看得見摸得著,總不會是假的吧!而且十全大補,光是這棵參就值三十多塊。”

他又從塑料袋子裏拿出一條“三五牌”香煙。“這也是真貨。常收禮的人都知道,目前我們國內那些製造假貨的行家們,還沒有能耐仿造外國產品。”

我總是要刮目看平軍,一天不知要刮多少次自己的眼睛?也許就該徹底把我的眼睛挖掉。

“你從什麼時候變成了行賄的專家?”其實我想說,既然你認為高經理會巴結我們,為什麼還要給他送禮?平軍又不為自己,何必令他難堪。

“人學壞總是無師自通,何況還有社會這個偉大的教唆犯。你放心,今晚有了我給你準備的這兩樣東西,去見高經理保證馬到成功。”、

善行賄者自己必先受賄,否則怎麼能如此有把握地料定受賄者的心理?看著平軍這位老放射科的大夫,我們倆的性格不一樣,工作也很少搭界,是怎麼成了朋友呢?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的關係變得隨便而親近了,也許友情和愛情一樣都是說不清楚的,越是充滿戲劇性越能相處得久遠。

其實我對平軍了解並不多,我對人常常是隔著皮看瓤,通過切脈、詢問、相麵而洞察內腑。這隻是生理上的洞察,而非心理學和道德上的洞察。平軍和我相同的地方也很多,他掌握著射線,不用望聞切問也能去皮看瓤。在他的小黑屋裏,人也是沒有皮膚血肉的,隻有一堆赤裸裸的呈黑白兩色的骨骼和髒腑,像曆史陳列館裏的木乃伊。用X光把人體穿來刺去,看得太透徹,太黑暗,在他的眼裏人不再是一個整體,而是被他切割零碎了。在平軍的透視機和攝相機前哪有完美的沒有毛病的好人?連心都是黑的!

時間長了他自己是否也受到了傷害,心被射線刺穿了一個空洞?他卻認為自己有義務有責任要不斷地開導我:

“不用說別人,你想想這些年咱們醫務界的行情變化。以前醫生很少受禮,這些年不給醫生送禮的病人幾乎沒有……”

我馬上打斷他的一概而論:“你說,我接受了哪個病人的禮物?你不是不知道,連朋友送我一斤,我都要還回去十兩,每逢年節是病人給醫生送禮的高潮,我都躲到外地去。”

“你除外,中國有幾個汪治國?我說的是廣大老百姓都明白的躲不開的也是最頭痛、最普遍的現象——眼下病人不送禮能看得好病嗎?禮太薄了都不行,哪個手術下來病人家屬不得在飯店擺一桌或送上幾百元乃至上千元的紅包?送禮成了慣例,不送禮則顯得特殊,必遭歧視,最後還是病人自己吃虧。”

確是這麼回事,他沒有誇大,但作為一個醫生聽這樣的話總有點不順耳——這正是我的可悲可笑抑或是虛偽的地方。眼下還有幾個醫生對這種事情感到奇怪感到不自在感到受之有愧呢?平軍吸引我的正是這股坦率勁兒和辛辣味兒,他身上有的正是我所缺少的,對付高經理一定得拉上他。

我原打算先去沈大夫家,給她丈夫看病畢竟比給高經理上供更重要,這樣我們就得多繞大半個城市。城市上空閃爍著一塊塊不同色彩的光域,近幾年重新建起來的鬆散而又平淡無奇的城市,躲進深深的黑暗之中,顯得幽深而陌生。一條街道一個色彩,有的漆黑一團,行人像蛆蟲一樣蠕動著,偶爾有汽車在你身邊肆虐地呼嘯而過,似奔雷閃電,聲音格外大,格外刺耳。有些街道雖然幽暗,但黑得不是很瓷實,隔三插五有那麼幾個碩果僅存的燈泡,透出一團半死不活的霧般的黃光,城市象得了黃疸病。新城市哪來的這些舊燈泡?

當走上市中心大道,天地通明,強光灼眼,新裝好的路燈象一支支倒扣的銀湯勺,光芒四射。到這時我才發現去沈大夫家走了彎路。

平軍卻很有把握:“你就跟著我走吧。”

有他做伴是很愉快的事情,什麼都不用你操心,隻聽著他一個人白話就夠了,有用的沒用的消息他全知道,我覺得天底下的事隻要他想辦的就沒有辦不成的。他有點愛吹,也確實能幹,有點浮淺,對我卻從不油滑,我交給他的事情樣樣辦得很牢靠。我大小當個頭頭,身邊沒有這麼個忠心耿耿的朋友還不行。

我確定路線走錯了:“這是走到哪兒來了?盡顧著跟你窮答呱了!”

“沒錯,這是一條近路。”

“你可看準了!”

“我閉著眼也走不錯。”

“倒是我睜著眼看錯了?我來過沈大夫的家。”

“你沒看錯,這是高經理的家。”

平軍在前麵先跳下自行車,他三繞兩繞果然把我繞進來了,來到跟前我才覺得黑乎乎的樓群的確有些熟悉。以前曾到這地方來過兩趟,都是坐在小汽車裏,有人陪著說話,我偏偏是坐著汽車不認路,才被平軍牽著鼻子耍了。他一路上東拉西扯,來到這高經理的樓前也不給我猶豫發怵的時間,其實已經沒有打退堂鼓的機會,他從車把上摘下裝著禮品的塑料袋,硬塞到我手裏:

“我在外邊看車子。”

我缺乏足夠的精神準備,站在樓前發怔,實在不願提著這個白花花的在黑暗中格外刺眼的塑料袋去見高經理,臨死要拉上一個墊背的:“車子不用看著,你跟我一塊進去。”

“那就砸鍋了!有當著第三者給頭頭送禮的嗎?你是想給他難堪,火上澆油讓他惱羞成怒嗎?”

“要不我們先去沈大夫家看病,回來再說。”

“那就太晚了,深更半夜敲門送禮那叫不懂事,隻會惹人厭煩。再說這些當官的大都腦滿腸肥,吃得飽睡得著,看一會電視就發困……”

我不等他說完,提著東西大步上了樓,這又不是龍潭虎穴,高群生又算得了什麼?即便前麵真是龍潭虎穴,此時我也沒有退步了,心裏陡然漲起一股勇氣——我來求他並非為自己謀私,而是為了那些殘疾青年的前途,這同行醫一樣是積德行善。來送禮也如同喂狗喂貓,並不低三下四,何必自輕自賤!

我果真大大方方地摁響了高經理家的音樂門鈴,樂曲晌過兩遍之後才有人答腔:

“誰?”

“我。”

“你找誰?”

“高經理。”

“你是誰?”

“汪治國。”

裏麵又沒有聲音了,好象電影裏正演到通過封鎖線……我隻能對自己老實承認,心裏很緊張,甚至緊張得都想撥頭而去,盼望高經理不在家,我就不必進門了。我私下裏窮橫而強硬,臨陣卻總缺乏抗衡的能力。不幸的是高經理的門終於打開了,為我開門的是個小孩子。

我在劫難逃。

過廳裏彌漫著一種經過煙霧攪拌的酸腥味道,這是功能良好的腸胃消化吸收了大量奇特食品之後揮發出來的。經理一家是能吃、會吃、有的吃的。當市場上還難以見到海蟹、偶爾有少量出售價格也高得嚇人的時候,平軍來送藥就看到經理全家大嚼特嚼梭子蟹,凳子上還放著滿滿一大笸籮,地板上到處都是螃蟹蓋子。這才是吃海鮮的氣魄。不過,若是自己花錢,誰也舍不得買這麼多,更不會是這種吃法。我雖然將腳步放輕,感到滿屋都在爬螃蟹,還聞得出大蔥、大蒜、老醋、生薑等調料的混合氣味。這氣味也是從這個家庭成員的皮下、腋下、汗腺、大腦裏散發出來的。表明了這個家庭的社會地位和精神品格。食物結構並不說明知識結構和思想層次。

高經理坐在沙發上,象一團神秘的黑影,他正準備點火吸煙,可以不看我,可以不起身。我相信是我手裏的白塑料袋象閃電一樣刺激了他的注意力,抬頭掃了我一眼。準確地說不是看我,而是以內行人的眼光掃了一眼那白袋子。有這一眼就足夠了,平軍算的很準,高經理就值一瓶酒一條煙,我把它放在茶幾上,直到離開這個房間也沒有再看它一眼,更沒有提起它。我把它拎進這個屋就算完成任務了,越描越黑、越尷尬。高經理要問起來,我怎麼解釋這個不吉祥的塑料袋子呢?聰明的高經理裝作沒看見,不會問起它的。

“治國你是稀客,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口氣很和善。

我倒膽怯了,無論什麼場合領導的存在都是對我就是一種威脅。

“殘疾人學校有個情況我得跟您彙報一下。”

“哎呀,這種事以後到黨委會上去談吧,跟我一個人說了也不頂用。”

一句官腔放下了閘板,我感到跌進一個冷森森險惡的深淵。我不知還說什麼好。

“治國啊,你是聰明人。人越聰明越不會朝行不通的道上瞎闖。你當院長當得挺好的,何必要搞這一套呢?叫我們這些支持你的人都不好說話了!”

口氣比我想象的還要可惡,卻做出了一副坦誠關心我的樣子。看來平軍那個塑料袋沒起什麼作用,我為自己感到悲哀,跟這種人有什麼好談的,宜速戰速決,但有一句不能不說的話,我鼓鼓勁拋出來就可以撤退了。

“聯合國和香港的殘疾人組織的代表要來參觀我們的學校,先向您報告一聲。”

“噢?”

高經理的眼睛隨即有了生氣,像發現白塑料袋一樣盯住了我,有驚訝也有懷疑。我心裏也沒有底,萬一到時候外國人來不了,我的境況就更難受了,隻好搪塞說:“過幾天我們打個正式報告給公司黨委。”

說完便告辭,說告辭便轉身,嘴裏說著客套話腿卻象逃跑般三步並做兩步就出了門口,這時候高經理還沒離開客廳呢。

我來到樓下輕舒了一口氣,不管此舉效果如何,我盡到了自己的責任。

平軍問我:“怎麼樣?”

“不怎麼樣。”

“高經理對你送的禮物怎麼說?”

“沒說話。”

“沒說話?連一句客氣話都不說?”

“這種事大家心照不宣,說破了多沒意思。”

“接待費給多少?”

“我沒提要錢的事。”

“嘿!那你幹什麼來了?”

“我幹什麼來了他比我心裏還明白。”

“光心裏明白不頂用,明明白白說出來才有約束力。”

“以後這種事都歸你辦。”

“外行,我們的身分不一樣,你送十塊錢的東西比我送一百塊錢的禮還頂用。”

“你錯了,像他這種人隻認東西不認人。

唯一感到滿意的是沒有浪費太多的時間,我盡力縮短了送禮的難堪過程,速戰速決,不影響我們去沈大夫家看病。再騎上自行車,平軍的話不象剛才那麼多了,我更是一言不發,心裏有一種肮髒的輕鬆感。幹了一件本心不願意幹又非幹不可的事,為了一個不算太庸俗的目的幹了一件庸俗的蠢事,按社會上流行的辦法我盡到自己的義務啦,再不成我不後悔,同事們也不會埋怨我,像剛排泄完糞便走出茅房,身上的輕快還帶著幾分臊臭氣。

我厭惡今天晚上,鄙視自己又想為自己辯解,表現得卑下無能,卻又怎麼也清除不掉剛才那一幕在腦子裏留下的強烈刺激。高經理的臉像一塊醬製品,結實、堅硬,自始至終一個顏色,一種表情,我怕他嗎?還是怕他所代表的權勢?

人怕人又怕權。蠢人掌了權就愈益可怕!

見到了沈丹實和老郭,我受到了真誠的尊重,才感到自己也是個人物。老郭的病著實讓我吃了一驚,他被大醫院給耽誤了,雖然我一時也斷不準他得了什麼病,他的病讓我感到自己見少識寡、技能有限,但敢肯定他不是感冒。

退潮般的消瘦,斷斷續續的高燒,人已變形,精氣神垮了,一種負罪般的愧疚感像鞭子一樣抽打我作為醫生的良知。什麼高經理、海螃蟹、外國人、送禮要經費等等,全是狗屁!象一縷煙霧從我眼前飄散得無影無蹤,我回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嚴酷的實際的世界中來,我應該早就到這兒來治病救人。救不了老郭的命也可以拯救自己的良心。

沈丹實的鏡片後麵露出焦灼和恐慌,若不是忙於我交給她的那一大攤子行政事務,她不會把丈夫的病耽誤成這個樣子,跌進了“醫不治己”的陷阱。我斷定老郭腹內定有出血的地方,先下了止血針。我盡最大的努力也隻能給他增加一點力氣,讓他今天晚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