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到底是什麼東西?人世間有多少奇奇怪怪的病症?折磨人的辦法有多少種?這是對人類的懲罰、儆戒,還是對我們這些當醫生的嘲弄?醫生愈多病愈多,治好了老病又出新病,沒有絕對有把握包醫百病、百醫百靈的醫生。反正我不是。沈丹實是醫院的一流醫生,自己的丈夫沉屙在床還鬧不清得的什麼病。今後我每天都要來一趟,縱使無力回天,也要盡可能減少老郭的痛苦,延緩他的生命。還要準給沈大夫假,讓她在家好好照顧丈夫。
我眼射精光——這精是生而帶來,兩精相搏才有神。精水生陽則為氣。越碰上大病人我的精氣神越足,有人說我在看病的時候兩眼放電,眼神離離奇奇,一般人都經不住這一看。人的神、人的靈能製住另一部分人。好醫生用眼看透病,卻又不傷害病人的神靈,我要借助病人自己的智慧抗病、祛病,輔助他保神守中。
老郭是何等精明,他對自己的病似乎比我更清楚,我進門的時候他被病痛折磨得半死不活,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我止住他的疼痛,使他漸漸恢複了生命的氣息,甚至還擠出一絲悲涼的類似微笑的表情:“謝謝……我是不是要回爐?”
他在朋友麵前想保持昔日的幽默和自信,那如縷的斷續的聲音卻表達出他的驚懼、孤單和對我的期待。
“別耍滑頭,我不會讓你溜掉的,別忘了你自己的許諾,要為我設計當今一流的康複中心。下個月聯合國殘疾人基金會和香港明愛中心的代表來考察我們學校,如有機會我會向他們提出關於建立康複中心和殘疾人培訓中心的設想。你也要有個準備,身體一好就可以進行設計構思。”
依他的性格會對我帶來的信息感興趣,暫時忘掉對死和病的焦慮。我不能用空洞的廢話安慰他,他如果聽出我在胡弄他就更糟。我不能泄露出絲毫自己心裏的憂慮,病人都很敏感,何況他是個聰明過人的病人。我在病人麵前有一副現成的莫測高深的麵孔,這麵孔一定很討厭,就像高經理在我麵前擺出的那張臉一樣。我對郭顥不能使用這張臉,要坦誠,輕鬆,讓他真的感到自己還有希望。
平軍在旁邊對沈丹實講起曾對我說過的事情,更證明我不是哄他。他又閉了一會兒眼,對自己熱愛的設計工作以及康複中心之類的事情,顯然不再關心。至少不像我估計的那麼有興趣。這可真夠麻煩的,也許他的病比我感覺到的還要嚴重。
“治國,我到底得了什麼病?”
我略一沉吟,這次可得唬他:“虛虧。”
“具體點……到底是哪個地方……出了問題?”
“我從來都把人和病看成一個整體,所謂心肝脾肺是人為分開的,以某個地方為界,上邊叫胃,下邊叫腸,實際上人的髒器沒有分得那麼清楚,冠心病人往往不是死於心壞,而是死於肺不工作。你的這幾個器官都還能維持,但沒有一個是強健的,從脈上看最弱的就是脾和腎。”
“我不記得自己是否曾強健過。”
“人都是帶著病來的。”
他還想說什麼,沈丹實攔住了他:
“你要省點力氣,不能說話太多。”
老郭突然麵露不快,竭力把聲音也提高了:
“你陪平軍同誌到隔壁房間去休息,我和汪大夫單獨說幾句話。”
想不到他病入膏盲,在家裏還這麼大脾氣,讓沈大夫在尊敬她的同事們麵前難堪。我隻好給她打圓場:
“讓他說點話有好處,我會照顧他的。”
沈大夫麵色沉鬱不情願不放心地領著平軍退出去了。
老郭叫我坐在他床頭:
“你說,人活著到底是為什麼?”
我不上他的當,此時此刻決不跟他探討嚴肅深刻的耗神費力的問題。
“人活著必須吃喝拉撒睡,所有努力是為了吃喝拉撒睡得更好。”
他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說,聲音飄飄忽忽如夢話:
“活著追求痛苦和遺憾,這才是人生真正的滋味。我這一輩子太冤了,事業上無所成,沒留下一件滿意的東西,生活上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快樂和幸福……”
絕望抓住了他也抓住了我,我預感到他可能要交代一些身後的事情。
“明天你到設計院找一個叫梅純的人,告訴她不許再來看我,她愛我太深,不顧一切地要守在我身邊,直到我死。那會惹得沈丹實吵個天翻地覆……”他喘息了一會兒。
我驚愕的找不到合適的語言。我們是這般默契的朋友,他有外遇我居然看不出一點影子。憑沈大夫那樣的人物,跟老郭不是很般配嗎?他們的悲劇又是怎樣發生的呢?我很好奇,卻不敢問他。
“你放心,我跟梅純沒有越過道德和法律允許的界限,這正是我現在最後悔的,死不瞑目……她是我唯一真正愛過的女人,我有能力得到她、也可以將自己給她的時候卻沒有表現得像個男人,我是膽小鬼、偽君子,我對不起她,有什麼臉麵讓她為我送終?更不願讓她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他不說一句對不起自己妻子的話,我為沈丹實不平,同時又同情他,沒有絲毫想責怪他的意思。哎呀,我忽然想起今天晚上答應了趙力力去看“時代的歌舞”,而且“不見不散”……
馬士殿回來了,一身挺括的米色西裝,紅色領帶。神采飛揚,顧盼自如,不像是剛從拘留所釋放出來的,倒像是剛從黨校畢業歸來,就等著被提拔了。
他逢人就打招呼,但絕不為自己辯解,就好像他從來沒有發生過進拘留所的事一樣。這樣一來感到尷尬不是他,而是那些見到他的人,同時也造成一種懸念,一種神秘感:看他這個樣子是不是真地被冤枉了?
醫院裏幾個嘴快的人很快就傳出了“第一手材料”,據說還是親耳聽馬大夫自己講的,他確是被抓錯了,對方承認是誣告,公安局向他賠禮道歉,他才回來的。
馬士殿在各科室轉了一圈之後,才來到院長的辦公室,一副老同學見麵親熱而又隨意的神態:
“治國,我回來了。”
“老馬?回來好,回來好。”汪治國有些不自然,好像進拘留所的是他。
“公司保衛處跟你談了吧?”
“談什麼?”
“抓我抓錯了,否則就不會這麼快放我出來。公安局的意思是我以前幹什麼還幹什麼,用他們的話說叫官複原職。我跟他們說,外科主任本來就不算什麼官兒。”
可是無論是公安局還是公司保衛處,都沒有人跟醫院或汪治國談過這件事,馬士殿也沒有帶回來釋放通知、公司關於他的文件等等可以為證的東西,以汪治國的性格和處事風格絕不會去主動派人去調查這件事,能饒人處且饒人,寧願聽信當事者本人的說法。隻有一點毋庸置疑,馬士殿的確神通廣大,他究竟是怎麼出來的可能隻有他自己知道了,而且真是條漢子,這事如果攤在別人身上,即便能買通公安局不被判刑,回到原單位也不會這麼神態自若,甚至能裝得像個英雄。
汪治國當即答應馬士殿可以重回外科,但外科已經有了新的主任,暫時無法讓他“官複原職”。馬士殿表示理解,且全不在意。其實王治國心裏也明白,隻要讓馬士殿回到外科,他自己會有辦法當上科裏的頭頭,即便不掛“主任”的頭銜,也會掌握外科的實權。
正事一談完,馬士殿趕緊變換話題:
“現在醫院裏夠熱鬧的!”
“是啊……”汪治國隻能隨口搭腔。
“夠你一個人忙乎的。”
“是啊,沈大夫的愛人又病了。”
“是嗎?”馬士殿對沈丹實也很關心,“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一定說話,我們畢竟是老同學,趕上醫院的關鍵時期,大家都得伸把手。”
汪治國心裏有所感動,馬士殿還是變了,至少今天沒有帶出以前的敵意,能說出想幫助他的話,實屬難得。
馬士殿輕鬆一笑:“其實昨天晚上我已經幫了你一個忙……”
汪治國不解。
“你答應人家趙力力去聽音樂會,卻失約了,正巧我也陪著朋友去了,便甩了朋友替你救場,俗話說救場如救火嘛。力力這個姑娘不錯,對你很合適。”
汪治國無言以對,一臉尷尬。
馬士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治國呀治國,你真是大好人,要不女人都喜歡你。”
戊 寅
暮色象小偷一樣,總是想方設法地無孔不入地先往房子裏鑽。屋裏暗,外麵亮,我把自己藏在黑暗中覺得輕鬆多了,靜靜地看著學生們排隊買飯。看上去他們都很快活,不論怎麼扭扭拐拐都能找到自己的平衡。手裏的飯盆抓得牢牢的,隊伍雖鬆鬆垮垮,但沒有夾個兒的。
對這些殘疾青年我不該再抱怨什麼,他們在子夜之前睡覺的很少,在這種拚死命學習的動力中,有著緊迫的生存本能的需要,也有著各自特殊複雜的心理因素,令人感動而不安。要活下去就如羊頂角,生存的競爭在殘疾人身上表現得尤為強烈。在社會上,他們的競爭對手不隻是殘疾人,更主要的是健全人,可又有多少健全人會選擇殘疾人做自己的競爭對手呢?
假如是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幹同一種事業,我不敢說勝利的準是健全人——健全人並不總是人類的優秀分子。如今我學會了盡力想理解這些學生,凡事先站在他們的立場上想一想,努力將心比心一番。可我發現他們不理解也不想理解我,用殘疾人的狡黠隻想誘使你多為他幹事,討好你,纏住你,希望你多教給他一點東西,最好隻教給他一個人,而且是靈丹秘方。
我頂門診的時間減少了,每天更多的時候是在黑板上看病,精神上難免有失落感。我相信其他幾位兼課多的醫生也會有同感,沒有一個有前途的醫生願意放棄自己的專業。我們不光負責教授醫學知識,還負責打掃教室裏外的衛生,修整、美化生活和學習的環境,既是教員又是服務員,這可是我以前沒有想到的。
林桂欣買到菜,伸下鼻子聞了聞,罵罵咧咧聽不清他嘟嚷了一句什麼,回手一扣飯盆,連飯帶菜全倒在地上。菜汁想必正濺到了站在他身後的張目身上,兩個人隨即矯情起來。
我肝火上撞,真想出去對林桂欣狠狠教訓幾句,至少叫他當眾把倒在地上的飯菜打掃幹淨。他是不幸的嬌子,在家裏嬌生慣養,處處受到特殊照顧,親人們都哄著他、讓著他,好象他殘得有理,家裏欠他的。可這裏是學校,他一直不肯適應集體生活,心智幼稚,二十多歲了看上去還象個十幾歲的不男不女的孩子——由於內分泌紊亂,也許會變成中性人。我本來對他懷有一種特殊的同情心,他常使我想起表大爺,所不同的是他卻不知道何為社會、何為他人、何為人際關係,認為別人侍候他是天經地義的,他的利益別人卻不許觸犯……
張目突然掄起木拐認準林桂欣的腦袋橫劈過去,林桂欣還算靈活,一閃身腦袋躲過了,後背卻重重的一拐。他竟不顧自己的死活,掄起木拐也向對方砸去……
我轉身打開房門向外跑,意識裏亮著紅燈、晌著警鈴——要出事!殘疾人打架出手極狠,講究先下手為強,恨不得一下子就置對方於死地。如果一下子打不死,讓對方反攻過來,自己身體不靈便,就要吃大虧或反被對方置之死地。剛才張目那一下子要真地打中了林桂欣的腦袋,林桂欣的災難就算徹底結束了,我的災難則開始了,象新生、兒一般弱不禁風的殘疾人學校也許被那一拐就打垮了。
張目和林桂欣雙雙倒在地上滾做一團,像兩條盛怒的蟒蛇,下半截身子絞纏在一起,笨拙地蠕動,隻靠腦袋和上半截身子撕扯、衝擊,林桂欣嘴裏不幹不淨地胡捐亂罵,張目則一聲不吭,呼哧呼哧的一拳跟一拳地找機會進攻,林桂欣顯然處於劣勢。
平軍先我一步趕到現場,把他們分開。林桂欣那張中性的臉變形了,青一塊紫一塊,反倒有幾分象個男人了。他是肇事者,挨了打還沒有理,隻能乖乖地聽著平軍的批評。
看熱鬧的學生也漸漸圍過來,平軍叫林桂欣回屋寫檢查,想盡快平息這場風波。張目仍舊坐在地上不動彈,難看的凹臉露出一副古怪的殘忍相,他性格中惡的那一麵並未殘廢,心裏竟還藏著這麼多暴戾。
我真得要重新認識這些年輕的殘疾人。
於青彎下腰想攙扶張目站起來,張目撥開她的手,摸著自己的木拐,象臥倒的驢子一樣大麵積抖動,架勢很大,全身用力,但很快就艱難卻充滿力量地挺了起來,仍舊使勁咬住嘴唇,不流露任何感情,似乎一點也不感到疼痛,災難就象發生在別人身上,誰也不看,競直回自己的宿舍,身後留下一股陰毒的氣息。一個小個子殘疾人能有這份冷酷,簡直有點迷人,讓人畏懼。
看來殘疾人最懂得仇恨。
大概是身上的不幸積壓過多造成的。張目不同於林桂欣,是在親友和社會的歧視中長大的,心也畸形,極端自私,在學習上同別人要爭高低上下,在生活上跟同學們更是針尖對麥芒,寸步不讓,稍有不順心就會吵鬧。十幾年前的一點火星,燒著了他的棉鞋,又燒壞了他的腳後跟,他賴以生長的那塊土壤就開始傾斜、變質,用種種不正常的殘酷手段培育了他現在的個性。腳後跟治好了,就感到地不平,不瘸不拐便不能前進。
醫生則說他的左腿短一塊,需要做手術拉長。燒壞的是腳後跟,為什麼腿會短一截?怎樣才能拉的正巧和右腿一般長呢?如果稍微使大了勁拉得太長了怎麼辦?那右退又顯得短了,是不是還要再把好腿拉長?他感到自己像個泥捏的娃娃,擺在手術台上任大夫們隨意拉長或掐短。詎料黃鼠狼單咬病鴨子,手術時麻藥打錯,他險些死在手術台上。最後人救活了,左腿卻死了,連續不斷地發燒,連雙胯也壞了。
庸醫殺人不用刀,一連串的災難讓他變成了如今的殘疾人,哥哥、嫂子一不高興就要給他臉色看,他在家也很少能聽到好腔調,隻好去求生產隊長,隊裏若能派給他點活幹,多少為家裏掙點工分,不是白吃飯,哥嫂對他也許會好一點。他從隊長的瞳孔裏看到自己不象人,隻是一條受了傷的癩癩巴巴的狗,令人厭惡得像一粒沙子般渺小,被隊長一眨眼就抹掉了。
隻有舅舅還是心疼他的,私下裏勸說他,哥嫂跟耍脾氣甩臉子是情有可原的,你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人家要養你一輩子!別說是兄弟,就是爺娘老子也夠戧,誰也不能指望,就得靠自己,世上有好多隻用兩支手就能掙錢戶口的活兒,刻字、補鞋、修理收音機,甚至久病成醫當大夫……他還真拜一個鄉村醫生為師,學了一年多,但老師不拿他當回事,別人也戲弄他,沒人找他看病,幸好如此——他能治什麼病呢?行醫非兒戲,人命關天,為混口飯吃而耽誤了人家,那會鑄成大錯……若能從這個醫校畢業,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回到辦公室屁股還沒有坐熱,忽聽到有人一迭聲地喊救命,變音變調,格外刺耳。我不相信在學校裏真有人敢行凶殺人,肯定又是殘疾學生的惡作劇。緊跟著傳來急驟的打門聲,是平軍的聲音在高喊:
“張目,快開門,不然我要向公安局報警了,會以行凶殺人罪把你抓走、判刑!”
又是他,呼救的自然就是林桂欣了。在外麵沒有打夠,回到宿舍反鎖上門,把林桂欣往死裏打,被一連串的不幸釀成的個性又把他的理智引導到更加不幸的泥淖之中。他終身殘廢的不僅是身體的一個重要部位,還有靈魂裏的某個地方也永遠地壞死了,不可救藥。
我的肝部腫脹,一股熱力衝上腦際,變成兩個字:“開除”!
但我好歹管住了自己的雙腳,沒讓它邁出辦公室,還是先讓平軍去處理吧,我缺乏處理這種事情的經驗。而作為一校之長先表了態,事情就沒有回旋的餘地了。
我這真是何苦呢?到底是為誰忙碌為誰愁嗬?想不到殘疾學生這麼不懂事,我成天嘴皮都快磨破了,可他們竟一點也不體諒我的難處?惹急了我不在撐下去,學校黃了他們還有什麼指望?算了,越想越煩,人活著就身不由己,想的太多行動就少,還是走到哪一步說哪一步吧。
生活中常有戲劇性的偶發事件,誰知道是主吉還是主凶?
我把台燈的旋扭擰到最亮的刻度,四堵蒼白而消瘦的牆壁開始後撤,不再擠壓我。我深深呼吸,響亮地吐出胸中鬱悶,身體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按摩兩個發疼的太陽穴。
外麵的吵鬧聲漸漸平息了
歇了一會兒,我該盤算自己的晚餐了。是吃呢,還是省下這一頓?想吃又能吃什麼呢?餅幹、蛋糕、麵包、奶粉、麥乳精,一想到這些東西我的胃裏就不舒服,剛才那點隱隱的饑餓感立刻消失了。這都是些好東西,但不能長期當飯吃,我的胃口不適應這種簡便而富於營養的“現代化”。到飯館去吃我嫌太髒、太費事,鬧不好飯未吃成反惹一肚子氣,即便是單為了活著也得趕快找個會做飯的老婆……
自星春會做飯嗎?她是那種需要別人來伺候的人,世上會有許多男人願意伺候像她這樣的女人,有些女人就是要被男人寵、男人愛的。有些女人則是天生要照顧男人的,我是想找一個需要自己伺候的女人,還是找一個能伺候自己的女人?惠英活著的時候,我一進家門總有一種饑餓感,那是很愉快的,愉快的饑餓感。現在可好,吃了不飽,不吃不餓。
有人敲門,不等我應聲門就被推開了。
“好啊,院長大人,外麵都快鬧出人命來了,你躲在屋裏倒能沉得住氣。”平軍神情詭秘,進屋後四麵打量,“你是不是金屋藏嬌,關上門幹好事了?”
他永遠都是這麼無憂無慮,嘻嘻哈哈,我要是也象他這樣就好了。我問:“那兩個打架的怎麼樣了?”
“我叫他們寫出檢查,等候處理,相互負擔對方的醫療費。如果還想打架先辦退學手續,到外邊從人腦袋裏打出狗腦子我們也不管。”
這就是平軍的語言,平軍的辦法,我放心了,至少林桂欣的腦袋裏還沒被打出狗腦子。
“你還沒有吃晚飯吧?”平軍搬來了方便麵條、電爐子,還有兩聽罐頭,三下五除二就弄得房間裏熱氣騰騰,有了香味兒。
他的生活能力比我強,很懂得照顧自己,有了他做伴我也有了食欲,先夾了一塊栗子雞,邊嚼邊問:
“你怎麼不回家去吃?”
“為了陪你……”他的腦子忽然又跳到別的事情上,從口袋裏掏出一疊人民幣放到我眼前。
“這是白星春上個月的講課費,還是你交給她吧?”
“什麼意思?她嫌錢少還是拿架子不要?”
“她說跟你有君子協定,我也不知道你們兩個私下裏訂了什麼協定,還是不在你們中間摻和為好。”
“我能跟她有什麼協定?”
“你問誰呀?”平軍眼光賊亮,汪著一包壞水。“我看是白星春對你有意思,你可不能眼花心活,吃著碗裏看著鍋裏。”
“你這張臭嘴,沒有正經的。”
不管我正說著多麼嚴肅的事,他能突然插上幾句閑自兒就把正題給攪了。
“沒有比這事更正經的了,白星春比咱們醫院這幾位硬往你身上貼的女同胞可強得多。”
“哪兒強?”這個話題對我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
“我都給你打聽清楚了,她年齡比你小十二歲,十二是兩個六,六六大順。既符合現代新潮流,又符合你所喜歡的道家那一套。”
“哪一套?”
“老夫少妻,采陰補陽。”
“你別糟蹋道家了!”
“她聽說你不喜歡女人化妝,每逢到咱們學校來講課連普通的麵霜也不敢搽,比殘疾學生還樸素。”
“我什麼時候對女人化妝表示過喜歡或不喜歡呢?”我臉熱心跳,嘴上強硬,平軍這幾句話可不象是平白無故地放空炮。
“你給人的印象就是有點古板,白星春私下裏說有點怕你,這個怕字意味深長——”
“她會怕我?”我不相信自星春還會怕什麼人,說我怕她還差不離兒。
“其實她想錯了,越是看上去古板的男人,越渴望時髦的明豔女郎。有多少土得掉碴兒的老前輩,得勢後紛紛換妻。你隻要看看他們的隊伍,再看看他們夫人的隊伍,就知道我所言不謬。”
平軍的嘴太損,我卻不能反駁他,他的思想活潑得象跳蚤,沒有規律,摸不住抓不著,不知跳到什麼地方突然咬你一口。
白星春確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應付女人是最麻煩的、最累人的。倘若同時應付幾個,那就更吃不消了,我沒有精力、也不想陷進女人的圍追堵截之中。雖然我需要女人,但害怕和她們過於接近,當你的眼睛離她們的臉隻有十厘米的時候,沒有一個女人是美的。我寧願在心裏跟她們保持一點隱秘的關係,決不可為了救急、解渴湊湊合合地結婚。我在寂寞煩悶的時候容易想女人,這種時候畢竟不是很多,目前我生命裏最需要的還不是女人,也還沒有碰上一個讓我感到離不開的女人。
惠英提高了我的口味,她在我靈魂深處占的那塊地方還沒有全挪出來。白星春渾身芬芳,有著令人銷魂的風韻,能不能配得上她我缺乏自信,她即便肯做我的妻子,兩人能夠長久嗎?我希望從作為妻子的女人身上獲得一種美麗聰明的、嚴肅認真的、長久可靠的享受境界。
這些話無法跟別人說,跟平軍這個壞小子更不能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纏,得趕快岔開話題……
天氣說熱就熱,氣溫驟然升到三十多度,把她身上的困勁、懶勁都蒸出來了。楊康把她喊醒的時候,她還以為是早晨哪,好半天醒不過盹來。
她也不願意醒,還想閉著眼再迷瞪一會兒,反正下午沒事,早去晚去沒關係。楊康走,她知道,楊康喊她,她答應著,就是不想動彈,午覺睡得太沉太香了。
姚克宗來了,她仍不願意睜眼,聽走路的聲音就知道是他,楊康的腳步不會這麼重。噔噔噔,一個點地走上樓來,像沒有停頓一樣開了門。又噔噔噔走到她的床前,身上的力氣多得向四外放射,真讓人眼饞。
他總是很準時的,從不敢誤她的事,他今天怎麼不吭聲?大概是看她還在睡著不願驚動她,難道他就這麼傻乎乎地在床邊站著,一直等著她自己醒來?她覺得有趣,突然睜開眼,見姚克宗呼吸急促,臉漲得通紅,仿佛是一顆即將爆炸的地雷。
他隻穿著背心短褲,一身的肌肉傾瀉出動物般的強悍和貪婪,眼光賊亮,毫無羞恥地盯著自己恩人裸露的肩和大腿。馮燕玫急忙拉過毛巾被蓋住自己的身體,這個動作更刺激了姚克宗,他認為她是在等他,但不是等他馱著她去上班,而是她想馱他。他兩眼仍舊死盯著她,好象怕她逃跑,一拉一拽就把自己脫得赤條條的。一動不動地站到她的床邊上,在等待她的反應。
她懷著慌亂和厭惡的心情注視著他,麵孔開始泛紅,感到一陣貪婪的暈眩。眼光呆滯,還想抓住點什麼東西,阻擋自己身不由己地向情欲的深淵裏墮落。
“克宗,你要幹什麼?不,你不能……”
她嘴上這樣說,全部神情卻表達了心裏的饑渴,鼓勵了姚克宗。他撩開毛巾被,三把兩把拉掉她的內衣,身體象一顆冒煙的炮彈壓上去,幹燥的紫色有勁的嘴湊上來,令人作嘔且永不滿足。
她被一股強壯而粗暴的力量占有了,隨即引爆了壓抑太久的可怕的性欲。她也被自己嚇呆了,無法判斷這是本能還是罪惡,隻覺得被肉欲吞噬了,周圍的一切都陷入混混沌沌的原始無知的狀態。
她被自己想挽救的人毀了。
他發泄完了,臉上掛著淫穢的不安和感激之情。
她不敢看他,更羞於看見自己這種無恥的樣子。她不知今後該怎麼辦?剛才發生的這一切並不突然,她在心裏曾演習過,隻是不敢對自己承認,也不是這種醜惡的樣子。為了克製自己的邪念她才拚命挑逗丈夫,希望丈夫每晚都霸占她,蹂躪她,抵銷姚克宗那年輕的軀體對她的誘惑。
誰叫楊康無能!她是健康的女人,生理有了需要哪還顧得有那麼多道德?生命本身就不道德。任何生命的誕生都是猥褻的結果。——她拚命為自己的墮落尋找根據。
姚克宗又爬上身來,他眼裏再次流露出粗野的性渴望,一臉淫褻。他還是個流氓騙子!
這次更大膽,更放肆,也顯得沉穩而充滿自信,全身都不閑著,饑餓的嘴也象精力過剩的身體一樣永不滿足。她的頭不論怎樣扭來擺去也逃脫不開他那粗糙的嘴唇。這更刺激了他,象野獸一樣瘋狂了。
原來她的體內也是喜歡惡的,喜歡力量,漸漸燒起了她的激情,盡管心靈還在掙紮,肉體卻開始享受歡愉,她感到了一種醉心的誘惑力,隻想滿足一種熾熱的不可遏止的欲望,全身抖動,不管壓在上麵的是誰,是動物,是機器,她都要不顧一切地迎合上去。
她經曆了一種似乎從未體驗過的快樂浪潮。
滿足後,她躺在床上象死去一樣。她真的看到了死亡。
已 卯
外國人真的要來了。我若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那是裝的。如果說我不激動、不引以為榮、不想借這個西風那不是真話。不必對這件事本身下什麼定義,關於它的意義也用不著我去對上解釋、對下動員,上上下下似乎都知道該怎樣迎接外國人。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倒是我——這場活動中所謂的“關鍵人物”。
公司成立了以高經理為首的專門接待班子,在全市最高級的賓館友誼飯店包下一層樓,照相機、錄相機全準備好了,每天有專人往房間裏送汽水、送冰棒。
參與接待的十幾個人全都穿西裝、係領帶,象紙糊的一樣僵硬、呆板,與他們的膚色,相貌、氣質、談吐、習慣、站相、坐相、吃相都極不協調,總讓人感到別扭,聯想起“小人得勢”或“暴發戶”一類的字眼兒。我羨慕他們敢穿,不管怎樣反正把領帶拴到脖子上了。平軍及醫院裏一些多嘴多舌的女人叫我在外國人來的那一天也穿上西裝,我有西裝,上大學的時候也曾認真趕過幾天時髦,不過我最喜歡穿的還是白大褂。
我天生是個醫生。記得表大爺最適合穿黑大褂,一穿上黑大褂立刻就是人物,有一種仙風神氣,誰也不敢再叫他“二尾子”。我仿佛就是穿著大褂出生的,大褂一上身,舒服自然,氣血通暢,精神頭立馬就上來了,醫生的仁慈和端肅立刻集於我一身。下了班就是中山裝,這與我的性格相一致,我喜歡潔淨和莊重。古人講衣不貴精而貴潔,不貴華而貴雅,不貴與家相稱而貴與貌相宜。由於多年不穿西裝,更不記得何年何月曾係過一次半次的領帶,那條紫地兒白色斜條的領帶在我手裏象一條死蛇,說什麼也係不好。聽別人講就跟少先隊員係紅領巾一樣,我回憶著係紅領巾的辦法,勉強皺皺巴巴地把它拴在脖子上,對照鏡子一照,人模狗樣,立即變成了賣魚蟲子的個體戶。
西裝是西方人根據自己的人種特點設計的,穿在洋人身上自然而諧調。外國人接待中國人未必要穿中山裝,我們接待外國人為什麼非要穿西裝呢?我不會打領帶,還不能去問人,這都什麼年代了,堂堂的醫院之長(醫院小院長不一定小)居然不會打領帶,還不被人笑掉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