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變幻著色調,城市卻自我封閉,四周安靜極了。除去沈丹實不在,醫院各部門的幾個主要負責人全沒有回家,打掃衛生,讓學生做些準備,像考試前猜題一樣估摸外國人可能會問些什麼問題,該怎樣回答。也許臨場還要演幾個小節目,向外國人送點紀念品,合影留念,題詞等等……全是演戲,有平軍一個人就足夠了。
我的任務就是替高經理起草了一份向外國人介紹殘疾人職業學校的報告,他終於開始關心殘疾人學校的事情了,這個彎子當然是外國人幫助他轉過來的。人為什麼是這份德性,開始打你,打不倒就來捧你。高經理本人是怎樣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自己下了這個台階的呢?
當他知道真有外國人要來醫院,便破天荒地專為我們召開了一次黨委擴大會,先由我彙報殘疾人職業學校的情況,散會後還特意留下我多談了一會兒,以示關心和重視,也算把他自己的臉正過來了,但不說軟話:
“人道也好,善良也好,那是倫理道德的事,讓善男信女們去討論吧。我是公司的頭頭,就應該維護自己領導下的整個團體的利益,這才是好幹部。天下瘸子拐子多了,你仁慈善良就管得過來嗎?一個好經理不一定是個好人,這個觀點我沒有變,但接待外國人是政治任務,必須做好,不能出紕漏。”
我倒很欣賞他的這種氣派,這比打官腔、言不由衷地反過來誇獎殘疾人學校好多了。公司黨委會決定由他向外國人彙報我辦殘疾人學校的情況,這是個買好的出風頭的機會,也是體現權力的時候。權力已經變成他生命的一部分,放棄權力就等於放棄生命本身,可他對殘疾人知道些什麼呢?該向外國人說些什麼得要我來教給他,即便如此我也不相信高經理能向外國人說得清楚。說不清楚還說不糊塗嗎,那又有什麼關係?我又何必操這份閑心,如果外國人真地對這個學校有興趣,有不明白的肯定會提出來,到時候見機而行就是了。
據說公司的接待班子在友誼飯店已經忙了兩天兩夜了,真不知道他們忙些什麼?我的學生們也很興奮,從他們的眼神、他們的議論、他們準備有機會要演出小節目的認真態度可以看得出來,殘疾的心靈總希望有機會向外部世界拓展。有外國人來訪無疑是一件好事,大家似乎都這麼認為,為什麼隻能是好事而不會是壞事呢?
眼下最時髦的莫過於跟外國人有點什麼瓜葛,這也是一條走向榮耀的捷徑。大地震摧毀這座城市之後,世界上有不少發達的國家想幫助我們重建新城,當時正患自大狂的中國人,或者是能夠代表中國說話的人,理所當然的、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資本主義的援助,即使他們是打著人道主義的旗幟。中國強大的威力無邊的法寶是自力更生,我在想,當時如果接受了外國的援助,每個國家都根據他們的財力和風格承建一個區、一個角、一個部門、一座建築,如果再鼓勵他們競爭,萬國博覽,百花齊放,我們的城市恐怕早就建設好了。而且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很可能還會成為一座獨特的具有曆史紀念意義的名城!倘如此,就不會有我管理下的這一片簡易抗震棚,如果我還要辦殘疾人學校的話也不會是現在這副寒酸樣子。命中注定,也許我們就該在外國人的這棵樹上吊死,十年前錯過的機會,今天又重來一次。
聯合國殘疾人基金會——顧名思義是個慈善機構,專門舍錢的。至於香港明愛中心,我不知為何物,反正不會是來找我們要錢的。對他們的來訪上上下下都那麼興奮,說明大家抱著極大的希望。希望他們什麼呢?
我何必鹹吃蘿卜淡操心,種種跡象表明,我的角色是在旁邊看熱鬧,趁天還未亮,趕緊睡一會兒,明天我有的熱鬧可看,或者被別人看了我的熱鬧。隨手把那條討厭的紫色領帶揉成一團塞進抽屜裏。
敲門聲甚急,定是平軍。
我睜開眼,旭日臨窗,這一覺睡得好香,好深沉。應該失眠的日子反倒不失眠了。
“治國,治國!”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平軍敢這樣直呼我名了,我對他也擺不出半點架子。本來在這一畝三分地裏,我最常用的符號是“汪院長”、“汪校長”、“注大夫”,我已經很習慣這種稱呼了,對平軍的大呼小叫難免覺得刺耳,還想再躺一會兒是不行了,不想動彈也得起來開門。
我不怪他他倒先怪我:“這是什麼日子,你還有心思睡懶覺!”
未必外國人來的日子就不許我睡覺,外國人對我來說可不新鮮,他們也曾求我看過病,也曾在我麵前丟過醜。平軍情緒激動,可能又出了什麼事情,我可不想在這時候惹他。
“高經理他們都去機場了,竟然不通知我們一聲!”
“去機場幹什麼?”
“接外賓呀!人家是來考察我們殘疾人學校,理所當然應該請你一同去機場迎接。”
可憐的平軍,難道去機場接外國人也是一種待遇,甚或是一種榮幸?他是為我抱不平。可他的抱怨確實在情理之中,高經理為什麼要甩開我們這些當事人,殘疾學生才是這場活動的主角?我們即便去了也隻是壯大場麵的陪襯,絕不會搶他的鏡頭……
咳,省了去機場的辛苦本不是好事,操那個閑心幹嘛。但他們的用心及這件事情的象征意味令我尷尬,會讓醫院的同事和同學們怎麼想?也許對學校的前途引起猜忌……我卻隻能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超然神態對平軍說:
“由頭頭替我們去機場接客人,這不是好事嗎?反正外賓遲早都得到咱們這裏來,我們自己的事就夠多了,不該咱管的就省點心罷。”
“鬧不好人家會怪你失禮,架子大。”平軍更會說話,好像他的酸溜溜、氣哼哼不是因為被公司甩掉、沒有獲得去機場接外賓的榮耀,而是顧慮自己禮貌不周。
大家都不想捅破這層窗戶紙,畢竟他的疼處就是我的疼處,我的尷尬也是他的尷尬。
“失禮比失態好,隻要高經理沒有架子,人家是不會注意到有我們或沒有我們的。”我勸他,也是給自己解嘲。
一些愛出風頭的學生也來打聽消息,在學生麵前我更不能有半句牢騷,實際上我跟他們一樣,並不多掌握半點消息,諸如外國人什麼時候來,怎麼來,來了以後怎麼辦?我心裏沒有一點譜兒。
好像誰去機場把外國人接到手,這兩個外國人就是他的了,一切活動均得由他來安排,搞得未免有點過於神秘了。我能告訴學生的就是照常上課,外賓是來考察我們的學校,不是來接受我們圍觀的,幸好今天上午是白星春的課,她的課講得好,人也有足夠的魅力把學生的精神吸引住,經得國內或國外住任何內行的檢查,乃至旁聽她的課。
有人喜歡沒事找事,我卻有些不耐煩,不願意傻等著外國人來,便把學校的一攤雜事推給平軍,穿上白大褂回醫院中醫科頂門診。每當我神情恍惚,有些不認識自己或找不著自己的時候,一旦麵對病人立刻就鎮定了,恢複了自信和自己的真實麵目。再說我的子午流注中藥正在臨床試驗,效果令人鼓舞,還需繼續積累數據。
醫院裏今天也不安靜,表麵上它跟殘疾人學校是兩個單位,實際是一個單位的兩個部門,哪一邊有點芝麻綠豆大的事也甭想瞞另一邊。既然中國人無隱私,一個單位怎麼可能有“公私”?照例我挨個科室和病房走了一圈兒,感受到的是另一種情緒。
“喲,院長,今天你還來查房?聯合國的代表不是馬上要來嗎!”
“聯合國這塊招牌還真能唬人,我們成年辛辛苦苦的從沒有人想著惦著,這些小殘廢倒撈著了。”
“這才叫歪打正著哪!物以稀為貴,醫院哪裏沒有,殘廢人醫科學校在全國可能都不多。”
有人習慣把“殘疾”叫成“殘廢”,我在大會上糾正過多次也無效。豈知世界上殘疾人比絕對健全的人要多得多,隻不過大多數人是傷在內或心靈殘疾。有“疾”不一定就“廢”了,一個“廢”字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人的殘忍,人為什麼總是要相互傷害?難道這也是“優勝劣汰、適者生存”法則的擴大化?有助於生命的延續?
很明顯傷害他人隻會忽略尋找自己的人生,人倒是應該常想想自己是什麼、該幹什麼、能幹什麼、在幹什麼?人真正要懼怕的是自己,自身的愚昧、無知、惡習、偏見、怯懦、妒忌、憎恨等等都是最可怕最危險的,大可不必擔心別人會對自己構成什麼威脅。醫院裏有幾個不可小瞧的人物不知是出於原因和瓜葛,跟上麵(諸如公司和局裏)一些不可小瞧的人物有著特殊的關係,因而他們的消息格外靈通,聽到的小道消息也多,往往還很準確,當然不會放過今天這樣一個可以好好賣弄一番的機會。是從他們的嘴裏我才知道,外國人先被接到友誼飯店休息,中午參加高經理舉行的歡迎宴會,下午在賓館聽高經理彙報殘疾人學校的情況,然後才到我們這裏來看一看,最多呆半小時,晚上參加市長舉辦的宴會。明天遊覽市容,參觀地震遺跡,中午由民政局請客,明天下午送外國人登機回北京……
這些愛打聽與己無關的消息、愛管閑事的人十分神秘地把接待外賓的詳細計劃告訴我,就是相信我不知道這些安排,知道我在公司裏得不到好臉色。這到哪兒去說理呢?我本身沒犯錯誤,從私人角度也未得罪過公司的頭頭,他們之所以不喜歡我就因為我辦起了這個殘疾人學校,可眼下他們不正是借這個學校大出風頭嗎?為什麼還要恨我呢?
或許不是恨我,而是怕我,怕我搶功。如果把我甩開,這辦學的功勞就全是他們的,怕我在外國人麵前說出辦學的真相。我就學校的困難曾給中央殘疾人協會和市裏領導寫過信,他們並不在乎,為什麼倒愛惜自己在外國人眼裏的形象呢?每個活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精神,有人在這方麵精神強大一些,有人在那方麵更有精氣神,誰要想徹底征服誰的精神恐怕是最難的。可悲的是現在就是有些沒有精神的東西,甚至連天地都失去了往日的精神,該怒不怒,該笑不笑,該陰不陰,該陽不陽,夏天不熱無雨,冬天不冷無雪,一年到頭溫溫吞吞,似陰非陰,似晴非晴,無霧似有霧,有霧便有臭。沒有精神的人也越來越多了,他們隻能懼怕那些有精神的。
卷柏、木蘭、吳茱萸等五味藥的製劑,在燒杯裏翻花,翻出一串串細碎的桔黃色的泡沫。一縷縷熱氣鑽出瓶口,房間裏彌漫著濃烈的藥香。我叫患者自己盯著時間,一刻鍾後提醒我關掉電爐子,我騰出腦子開始檢查最後一個病人。
半天我隻看兩到四人,都是事先約好了的,我看病都是竭心盡力,看的太多精力達不到,質量也難保證。忽然一陣麵紅心亂,什麼力量能夠這麼迅速地插到我和病人之間、從病人身上把我的精氣神彈開,讓我在給人看病的時候走神兒?
但不會是外國人來了,他們不能把我驚動到這種地步。有人在偷看我治病,我抬起頭,轉過身,看到了那雙使我心慌意亂的眼睛。風姿秀逸,表情豐富,且有股神秘性質。
“你,白老師?”我無法抑製突然而來的激動和窘迫,低頭看看手表,還不到下課的時間。
“校長先生,你可真厲害,不是我偷懶,外賓馬上就來,平軍叫我提前下課。”她一張嘴就沒有我的好處,真是個人精。我想解釋都沒有機會,沒有必要。我能看透病人,她能看透我,可謂一物降一物。跟她對話我感到自己反應遲鈍,智力不夠用的。但我的衝動是誠實的,她則象一個漂亮而詭異的魔方。“你這份定力真讓人佩服,就不知道心裏是否對外國人的來訪真的這麼不以為然嗎?”
她繼續向自己的手下敗將進攻,這種什麼都懂、自以為是的女人往往過於刻薄,有時難免會讓人討嫌,甚至可惡!
“你說我該怎麼辦?”我對她的話裝得不在意,低頭給病人開處方。
“果然不同凡響,醫生放棄了臨床就等於放棄了專業。你又當官,又不放鬆自己的研究課題,魚和熊掌兼得。”
這就是她的恭維。
“你認為當這個受罪的自封的殘疾人學校的校長是魚呢,還是熊掌?”
“就其意義來講是魚,就現實來看是魚骨。”真是絕頂聰明,智力常常閃出異彩,跟這樣的人不用交深也能心靈相見。她的思想卻活潑得如水銀瀉地,叫你抓不著。
我抽屜裏還放著她的講課費。如果沒有外人在旁,這倒是個分給她一杯魚湯的好機會。
“這十九個小瓶子裏的液體就是根據《藥對歲物藥品》的十九味中藥精煉出來的?”
我警惕地看看她,這項研究尚在實驗階段,我未向任何人提起過,她是怎麼知道的?她還搞了我一些什麼情報?
“放心,我不會偷走你的成果的,我不過根據你平時常看的書對照你的實驗妄自猜測罷了,想不到猜對了。要知道我也是學醫的,真心地祝賀你。假如你能成功,憑著這十九個藥瓶就包打天下,無疑是中草藥的一次革命!”
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白老師,不論中醫西醫,古往今來從嚴格意義上說,包治百病特效藥是沒有的,一切藥物都是毒藥,手術就是藥物無效的證明。因此靠一項成果或者幾味藥包打天下的事是不會發生的。”
“但是你能靠它替自己打出一片天下。”
沈大夫進屋來催我快出去,說外賓馬上就到。
我怔了一下:“您怎麼也來了,老郭怎麼樣?”
“今天早晨精神很好,想吃東西,想說話,還想下地到窗前看看。”
我心裏一沉,這決非好兆,埋怨沈大夫不該離開他。我們有足夠的領導和群眾為外國人的到來夾道歡呼,她何必扔下重病的丈夫也來湊熱鬧。這話卻無法說出口,按慣例不讓誰參加接待外國人的工作,似乎就是對誰的不信任。
“聯合國代表來考察我們的學校是大事,我怎能不露麵!”沈大夫象我一樣老實,一樣愚蠢,一樣自作多情。總是很器重自己,以為別人也同樣把自己看得很重要。
我可不想掃她的興,但願平軍那張嘴也沒有瞎說。
“原計劃外賓不是下午才來嗎?”我並不真想問沈大夫,隻是找話說,別讓她看見白星春在我的房子裏心裏心外不自在。其實我的房子裏經常有各式各樣的人來閑坐或閑聊,小趙、小錢就幾乎長在我的屋裏,被任何人撞見無論是她們還是我我都沒有不自然過,唯獨這個白星春,老使我反應過敏……
沈丹實說:“據說是外賓要求先看學校,後聽彙報。”
我看看尚未熬好的藥,屋子裏還坐著最後一個病人,想再拖延一會兒,外國人還沒有到嘛。鬼知道“快來了”是什麼時候?多長時間為“快”?“快來了”不等於“真來了”,他們來了我再出去也不遲。
白星春看出了我的心思,說:“如果汪大夫信得過我,我可以替你照料這個病人。”
“這怎麼可以?你是我們聘請的老師,理應參加跟外賓的座談。”我不是信不過她,而是怕委屈她。
“我不喜歡熱鬧,也沒有必要,我真正感興趣的是閣下的醫學成就,正好借這個機會學點東西,吸收一點你的仙氣。”
她這哪是給我幫忙,純粹是讓我為難,出我的洋相。
“怎麼,信不過我?我不會把你這些寶貝偷走的。”她隻要一開口就不惜代價保持甚至發展自己的個性,哪管別人是否會感到難堪。
她說出這樣的話,我就不能再堅持,也隻好請她多受累了。
我跟沈丹實剛走出房門,又被馬士殿堵住了,他聲暴氣狠:
“正好你們正副院長都在,聽說我的職稱沒有被批準,這是為什麼?”
我們兩個都被問怔了,職稱評定工作是沈丹實具體負責的,她反問:“你怎麼知道沒有你?那麼你聽說有誰呢?”
“誰心裏有鬼誰知道,你們當領導的除外,公用醫院即便隻有一個副主任醫師的名額也應該是我的,我想問一句,你們兩個同意不同意?”
他挑選了一個吵架鬧事的好日子,亂上加亂,煩上添煩。還有好幾個估計自己的職稱會出問題的醫生也有準備地圍過來,替馬士殿幫腔:
“是呀,馬大夫的水平大家都知承認……”
“你們當頭的不能光顧自己,欺人太甚我們要上告,大家誰也別想要!”
沈丹實鏡片後麵燒起兩蓬火,臉色變白了。我應該說話了:“上個星期衛生局來人召集我們全院職工搞了個群眾投票。你們都參加了,誰得多少票自己心裏都有數,這不是我和沈大夫搗鬼吧?你們能不能得到自己滿意的職稱,還要取決於衛生局的職稱評審委員會,我們的意見無足輕重。據我所知這個評委會還沒有開始工作,你們怎麼會知道誰評上了誰沒有評上呢?”
馬士殿說:“本單位領導的意見很重要,可以影響評委會。”
“哪個單位的頭頭都希望本單位的人都評上,如果你們真的認為我們說話管用,我明確表示支持你們的要求,等一會兒會有一些領導人到咱們醫院來,誰想告狀請自便,如果你們能要來自己的職稱,我感謝你們,省了我們的事了。”
說完我和沈丹實撥頭而去。他們有氣,我還一肚子氣哪,馬士殿心虛,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小醫院主任醫師的名額不可能給的太多,前邊有我和沈丹實,給兩三個名額就不會有他的份兒,想借著外國人來對我敲山震虎。我才不怕你們鬧哩,誰有本事誰到上邊去爭去要。
平軍已經指揮學生拄著拐在大門口站成了兩排,這儀仗隊可有點不夠雄壯,但大家都很認真。在他們身後是兩排低矮破舊的抗震棚,腳下是不太平整但打掃得十分幹淨的黃土地麵,剛噴灑了清水,空氣中有股噎人的泥土味。
這就是我們的全部,我們的現實,讓來訪者一覽無餘。人和物,人和環境,都很般配,畫麵和氣氛也相協調。學生們神情嚴肅又興奮,由於每個人的殘疾不同,他們做出嚴肅和興奮的表情也各異,讓人感動且情不自禁地同情他們。
頭上是中午的毒陽,烤得剛灑了水的地麵冒熱氣。這樣隆重地折騰殘疾學生未免有些殘酷。讓他們坐在教室裏接受訪問和調查,不是更符合聯合國殘疾人基金會的人道主義精神嗎?但這是上邊的指示,他們就不想想,擺出這種陣勢等於把殘疾人學校的生存狀態真實地陳列出來。我突發怪想,當上邊有些不得人心的頭頭走進大門的時候,如果學生們掄起拐杖一陣亂打,威風八麵的領導者們大驚之下,或者抱頭鼠竄,或者也被打成成殘疾人,那場麵該是多麼刺激、且具有轟動效應!讓聯合國的代表調查事件的始末,自會知道殘疾人求生存、求知識的難處、以及我的尷尬處境。
我笑了。幸好大家都注意正在駛近的車隊,沒有人問我為什麼發笑。這與整個氣氛不協調。真要有人問我,我說不定會把剛才心裏想的場麵講出來。
豪華的隊伍,好大的氣派。
連高經理這種跺跺腳能讓殘疾人學校倒塌的人物,在這支隊伍裏也顯得猥瑣和渺小,他和公司裏那幾位炙手可熱的人物被夾在中問,有的還殿後。走在前麵的是位開始發福的中年人,他自我感覺不凡,走路晃晃悠悠,旁邊的二男二女是兩個外國人,想必就是這次把我們折騰得胡說八道的主要人物了。
我率領學校的幾個頭麵人物謹慎地準備迎上去,高經理突然越位,快步插在我們和外國人中問,以主人的身分籠統地用一句話把我們介紹給來賓:“這是在學校做具體工作的同誌。”
然後向我們也是向全體學生介紹來賓:“這是咱們的孫市長(熱烈鼓掌,市長都來了,我們真得感謝這兩個外國人,不然這些殘疾學生還沒有機會見到市長的尊容),這位是聯合國代表威……利先生(掌聲自然更熱烈)。這位是香港明愛中心的費莉娟小姐。這位是市民政局的李局長……”
都是些平常我們想請也請不到的人物,可惜這不是個叫我彙報辦學困難的機會。這種場合隻能說官話,報喜不報憂。
由高經理擔當殘疾人學校高級的概括的領導人,可省了我們這些“具體工作人員”的事啦!剛才我還犯愁呢,來了這麼多人可往哪兒放喲?我們雖然布置了一間大教室,那不過有平常的屋子兩個大,放的下來賓就沒有學生坐的地方了。我想外賓感興趣的正是這些殘疾學生,趁外賓跟學生談話,高經理問我:“有接待室嗎?”他明知故問,又補了一句,“大會議室也行。”
“小會議室也沒有,隻有教室。”
“那就隻好委屈外賓了,”他大聲指揮著,“請大家到教室裏坐。”
我看得出來,那兩個洋人也實實在在地受了洋罪,他們周圍老是前呼後擁著一批莫名其妙的人物,阻礙著他們與調查對象自由交談。高經理和民政局李局長老是搶話說,大概是想在市長和外賓麵前表功。那位聯合國殘疾人基金會的代表不怎麼說話,倒是費莉娟小姐(鬼知道是不是這個名字,中國人老愛把外國人的名字中國化)相當活躍,提問最多。
“誰是這個學校的負責人?”
高經理搶答:“這個學校歸我們公司負責。”
“剛才說你們是公用公司,怎麼想起辦這樣一個殘疾人學校?”
趁高經理嘴不應心,李局長把話搶了過來:“這兒的校長是汪治國先生,他是著名的中醫大夫,針灸專家,自小跟一個殘疾人叔父學醫,現在名滿杏林,想把醫道再還給殘疾人,讓更多的殘疾人有就業的機會。”
我大驚。這位李局長倒有說評書的口才和想象力。費小姐的問題一下子全衝著我來了:我的經曆,我為什麼對殘疾人感興趣,地震時全城總共死了多少人,學校的教材、教員及設備情況,學員的情況,等等。這些東西我不用準備,也無需多想,順口而出,說到哪個老師和學生的時候,就把他們叫到屋內介紹給外賓。
李局長在旁邊幫腔,不時地尋找機會插上幾句話,倒好像是我們兩個商量好奪了高經理的風頭。高經理顴骨突出的臉高昂著,視線從眾人的頭皮上掠過直視屋角,醒目的喉結偶爾會上下牽動,但始終克製著沒打斷我的話。他心裏一定異常惱怒,認為我胳膊肘向外拐,拿著公司的錢,住著公司的房,卻替民政局的臉上貼金。李局長老奸巨猾,在桌麵上鬥嘴,高經理確實不是對手。
威利先生突然麵露苦相,滑稽地舉起一隻手:“我可以提個問題嗎?”
公司的錄相隊為了多拍攝他的鏡頭,把他的形象拍攝的清晰、逼真,在他的頭頂上架起了兩個太陽一般的聚光燈,天氣本來就夠熱的,一下子又多給他增加了幾個夏天的太陽,他被主人這番盛意燒得毛焦皮幹,坐不住屁股了。那些二把刀的錄相師懂得開燈卻沒有關燈的習慣,從客人一進門就這麼活烤著,機器停了,燈還亮著,威利礙於禮貌,咬牙堅持著,可費小姐的話題沒完沒了,他終於堅持不住了,指指快要掉進脖子裏的毒日頭說:“這個燈是不是需要總是這麼亮著?”
高經理趕緊下令關燈,並趁機提醒市長時間不早了,外賓下飛機以後還沒有休息,該吃午飯了。
孫市長可能也早就聽得不耐煩了,站起身打著哈哈:“好嘛,下午還可以繼續談。”這表示對殘疾人學校的考察該結束了。
費小姐又叫我帶她看了學生宿舍、教師的辦公室和醫院,路過我的診室,出於禮貌我推開門讓兩位外國客人看一眼,自星春正拿著強力球在自己的左胳膊上做試驗,這引起了費小姐的好奇心,她走進去。白春星隻好起身跟她打招呼,因來者是外國人她很自然地說英語,這下可不得了,一個問一個答,她們一下子談起來沒完了。
大家也聽呆了,誰也沒有想到白星春的英語竟如此流利,自然而純熟,全無一點賣弄的意思。她大概把我的老家底兒全抖落出來了。因為費小姐和威利先生不時地看看我,發出哇哇的讚歎聲,要不是高經理在外麵催得急,他們一定會叫我在他們身上試針或氣功按摩。
費小姐還向我介紹了明愛中心的性質——這是個龐大的國際性殘疾人福利機構,有自己的公司、商店、學校、醫院和培訓中心。她邀請我帶三個老師到明愛培訓中心進修三個月,費用全部由明愛中心承擔。還特意囑咐一定要有白星春小姐,她對白星春的英語水平極為讚賞。還叫我給她寫一份殘疾人學校請求資助的詳細預算,列出具體項目及所需費用。最好在今天晚上就能交給她。
她是邊走邊說出了這番在我們聽來無疑是驚天動地的話,高跟鞋繼續踏出一種有力量有節奏的嘟嘟聲。
她清楚自己說出的話的分量嗎?
包括市長在內的周圍許多重要人物可都聽到了啊!她看上去不過三十歲左右,隻介紹自己是德國人、明愛中心負責亞洲殘疾人事務的秘書。為了涼快把頭發隨隨便便在腦後一揪,自然隨和卻不失美感。她談吐機敏不失分寸,看似輕鬆坦直,卻又很謙和,沒有半點捐助施舍的傲慢。她如此成熟是因為她有文化、有錢?還是有優越的生活環境?相比之下我們顯得不是很沉得住氣,包括那些有權有勢的頭頭,不也像個膚淺的鄉巴佬嗎?她這個秘書有決定給人以資助的權力嗎?至少說明她對我的學校感興趣、印象不錯。
此時我感到“大太陽”、“小太陽”從威利先生頭上又轉移到我的頭上,周圍人的眼光也集中燒灼我的後腦,大家的耳朵都豎起來了。
先讓兩位外賓上了汽車,學生們再次列成兩排揮手相送。李局長叫我上他的汽車,一塊去赴宴。公司裏沒下通知,高經理金口不開,我才不會為了一頓飯去丟那份人,當即謝絕了他的好意。
李局長在我耳邊小聲說:“人家外賓真正感興趣的是你,下午的座談會你得參加,你掌握的情況細。”
沈大夫和平軍也極力慫恿我:“你去,為什麼不去?不管從哪個方麵講你都應該去!”
這時候市長發話了,我隻好被平軍從後麵強推進汽車,一坐進去我就感到失算了,嘀嘀咕咕、自卑自賤代替了剛才在費小姐麵前的自尊自信、輕鬆自若。我要想保持做人的尊嚴和自由就不能離開醫院和學校。跟這幫當官的混在一起,應酬、鬥嘴正是我的劣勢,形輕氣怯,小船泛重波。
就這樣我稀裏糊塗地跟著到了友誼飯店,稀裏糊塗地隨大流進了外賓專用的小餐廳,到這時腦子才受到沉重的一擊,立刻清醒了。三張鋪著白布的大飯桌上已經擺好了酒杯、碟子、筷子、餐巾,每個座位上都立著一塊寫有名字的硬紙片,卻沒有我的席位。
公司經理辦公室周主任指揮幾個女幹部忙著把外賓和諸位領導送到他們的位子上去,沒有人答理我,我被幹在了餐廳中央,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我不敢看費小姐和威利先生。心裏罵自己沒出息、沒主意,才讓李局長這個老滑頭給坑了!
周主任終於走了過來,他大概怕我站在這兒硬是不走,也會使他們尷尬,讓高經理在外國人和市長麵前丟醜。
“哎呀,汪大夫你也想吃飯是吧?今天人太多,飯定少了,你到外麵大廳裏跟司機們一塊吃工作飯怎麼樣?先委屈一頓。”
我借他這個台階扭頭離開了小餐廳,穿過大餐廳,逃跑般衝出友誼飯店,站到大街上還茫然不知所措,不知該到哪兒去?是回家還是回學校?不知公共汽車站在什麼地方?不知回去後可有臉向同事們講述自己被趕出宴會廳的始末?
我對天發問、對自己發問:我還算個人嗎?我圖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