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戍 辰

想想剛才那場麵、那群人,就惡心。肚子沒食卻脹鼓鼓的。汪治國,說心裏話,如果留下你坐在費小姐身邊吃飯,那宴會還會讓你惡心嗎?恐怕就是香噴噴、美滋滋的。人嘛,還不都是這兩下子,別來這一套!你如果從骨子裏厭惡這群人,恥於參加這樣的宴會,壓根就不會到這個你不該來的地方來。李局長拉你來赴宴明明是耍你,或者是借你耍高經理,你卻當真的了。當時心裏不是還頗為高興、頗為得意嗎?自取羞辱,吃了個大窩脖也是自找!你也不能算成熟……

這樣一想,我心裏的火氣開始減弱。本該如此,從你接受人家任命當個小官的那天起,就處在一種被動和軟弱的地位上跟領導打交道。你有誌氣嗎?往汽車底下鑽,在電線杆上一頭撞死!不敢一那就湊湊合合地活著吧。人嘛,就是這份德行。一方麵抱怨生活的無聊象無邊無際的黑海洋,一方麵還活得有滋有味。得勢了,有張狂的理由。失勢了,有苟活的根據。咒罵自己、鄙視自己是給自己順氣的最好辦法。即使是自視甚高、老虎屁股摸不得的人,也能默默忍受自己一頓臭罵。人家當官都是有尊嚴,我當了這幾年院長卻把自己做人的尊嚴弄得遊移而模糊了!。公共汽車象一隻破籮,從這一站篩到下一站,一站一站地晃蕩。我站在車頭高出一塊的台子上,看著一車廂無精打采的腦袋,象元宵一樣滾來滾去。六月流火,熱浪卷著塵土從沒有玻璃的窗口灌進車廂。人們被烤蔫了,篩昏了。我也算是公用公司的一名職工,對公共汽車卻一直感到陌生,建立不起來感情。隻要這個社會分等級,世間萬物就有等級。它的一切製度、政策、福利也都是先為當官的考慮,讓上層舒服滿意。下層則是趕上什麼算什麼。好了好講究,窮了窮對付。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忘了自己的階層隨便上人家的小汽車,反把自己的自行車丟在家裏,記住這個教訓,以後再有人用小汽車來接我出診、開會、赴宴等等,或者先問好管不管送,或者幹脆謝絕人家的好意,改騎自己的自行車去。

我趕回醫院,食堂早下班了,好在餓上一頓兩頓對我是家常便飯。最難辦的是平軍和幾個好事之徒正在眉飛色舞地議論向香港明愛中心申請讚助的事,一見我回來非要問我宴會的氣氛怎麼樣?費小姐又談了些什麼?坐誰的車回來的?我為什麼不參加下午的彙報會以及為什麼這樣快就趕回來了?等等。

叫我怎麼說呢?我能忍受羞辱,別人不一定能理解,受了氣我能想得開,別人不知會怎樣看我?同事的好心、熱心、無邊無沿的同情心、不費力氣的義憤之心,實在是我的負擔,隻會使我更尷尬。人一生有許多隱秘的恥辱,需要一個人偷偷地慢慢地咀嚼、玩味,若將隱秘的恥辱公之於眾,隻會再受一次恥辱。但是這件事我不說也瞞不住,索性實話狠說,把自己說得比被攆出宴會廳時的實際感受更難堪、更狼狽、更窩囊。

你把自己嘲罵得過了頭,別人還能再說什麼呢?

平軍苦笑著搖搖頭:“你呀,太軟了。我要是你,就一屁股坐在外賓的身邊,看他們能把你怎麼辦?要知道人家外國人是衝著你來的。”

我趕緊更正他:“是衝著咱們學校來的。”

“那還不是一樣,告訴你,宴會少吃一頓沒關係,不會少長肉的。要錢的事和去香港學習的問題你可不能退!”平軍瞪起眼珠子。去香港自然不會少了他。

目前八字還沒有一撇兒,何必這麼著急!

“預算怎麼做?”我趕緊把話題轉到正事上。

“要三十萬人民幣。”

“要這麼多?”我嚇了一跳。“別獅子大張口把人家也嚇住,如果人家以為咱是窮瘋了,最後一分錢也不會給。”

“你說要多少?”

“實事求是,有十萬元還不夠嗎?反正也不能重蓋教舍,無非是買點教學設備,給老師增加點講課費,適當地改善一下學生的生活條件,這能用多少錢?要知道人家完全是出於人道主義的讚助,沒有責任非得自送給我們錢不可。我們的市政府、民政局、還有我們的頂頭上司,有義務也應該幫助我們,不是連一分錢也不給嗎!我們向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香港小姐要那麼大個數合適嗎?”

“是她找的我們,又不是我們找的她,要多少在我們,給不給不是在她嘛。既然張一回嘴,就大大方方的,不要白不要,要一次就像一回事,要的太少了反而被人家認為咱沒見過世麵,小裏小氣像要飯的,還能幹大事嗎?”

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這種事還是依著他吧。

整個下午不論我坐在辦公室裏還是走到什麼地方,都得回答這樣的問題:

“你什麼時候去香港?跟誰一齊去?”

“明愛中心能給我們多少錢?這錢你打算都用在殘疾人身上,還是醫院裏的職工也有一份?”

“別忘了你首先是我們醫院的院長,其次才是附屬殘疾人職業學校的校長,去香港不能光帶學校的人去,應該分一半名額給醫院,你必須得一碗水端平。”

“沒有醫院哪有學校,如果我們不看病了,都去學校教書,行不行?”

小趙、小錢更不會錯過這樣一個機會,甚至準備叫我從香港給她們買什麼東西都想好了,而且不必交錢給我,因為給我人民幣到香港也不能花。依她們看,我在香港待好幾個月,憑我的醫術,憑費小姐對我的器重,不用犯愁沒有大把港幣。

好像我真的明天就可以去香港,小趙曾有一段時間不願意答理我,上次聽音樂會失約得罪了她,盡管我第二天向她做了解釋,這次可不能為沒影兒的事再造成誤會.就對她說:

“費小姐不過是順嘴溜出的一句客氣話,也許是有嘴無心的一種應酬,你們就當真了嗎?”

“人家跟你客氣得著嗎?這種事是順嘴亂說的嗎?”

“即使是真的,究竟誰能去香港還說不準呢。”

“誰不去都行,反正沒有你不行!”她說的那樣肯定,仿佛她們是明愛中心的第二代表。更像是我本人不願去香港,還需要她們的鼓勵,或者是我故作姿態、拿捏人。

她們對殘疾人的熱情突然高漲起來,平時這倆人明合暗不和,最好為望風捕影的事爭強好勝、爭風吃醋,今天突然聯合一致,反倒希望那位修長灑脫的費莉娟小姐對我越看重越好。這就是她們曾多次暗示給我的對我的真實感情,我在她們眼裏肯定不如一件她們渴望得到的洋首飾。

我的興奮逐漸冷卻,費小姐未必是我的福星,也許是一顆災星。又煩、又餓、又累,頭往椅背上一靠,閉上眼想休息一會兒,也好冷靜地想想這一天所發生的事情,理出個頭緒來。

香港叫誰去呢?沈丹實、平軍是非去不可的。我心裏希望白星春能去,她的外語好,見過世麵,到香港能起很大的作用。但她是醫學院的老師,帶一個編製不在我們醫院的人去,醫院裏那些紅了眼的醫生定會大鬧一番。按理說我不能不去,但我們三個都走了學校怎麼辦?最好分兩批。若想息事寧人,就是我不去……

老郭冷不丁站到我麵前,麵色灰白。

我一激靈:“你找沈大夫?她中午就回家了。”

“不,我找你。”

“找我?”

“我要走了。”他說完就轉身。

“你去哪兒?”

他已無影無蹤,真是怪人!

我突然睜開眼。我肯定剛才並沒有睡著,也肯定看見老郭進門來了,下意識地拍一下自己的腦袋,確信自己是清醒的。我不相信老郭此刻能到這兒來,除非是他的魂靈……

突然我脊背上滲出冷汗,腦袋像裂開一樣痛,像逃避般離開辦公,要找個有太陽、有生氣的地方安靜一會兒。

然而太陽也迷失了方位,這時應該在西方,卻懸在北天,光線蒼白而冰冷。這是個凍太陽,讓我失望的太陽。我尋找它,別人卻在躲避它,大牆邊、屋簷下,樹蔭裏,凡蔭涼的地方就有學生在用功,或單兵獨馬,或三三兩兩,他們拚命為考試做準備,我沒有給他們提供真正的校舍,這些簡易棚的油氈頂子上麵隻糊了一層薄薄的泥巴,即使是此刻這種病懨懨的太陽,也能毫不費力地就把它曬穿,使棚裏變成蒸籠。宿舍裏擁擠,教室裏也不寬敞,上自習課隻好放羊。又沒有校園,甚至連個稍微安靜的環境也沒有,醫院裏人來人往、又髒又亂,隻有到醫院下班了或大清早還沒有上班的時候,學生們才敢抱著講義鑽出抗震棚。

我在他們麵前走過,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一種自己被殘疾學生所需要的感覺安慰了我,鼓舞了我。力量有不同的類型,殘疾人不見得比上午來的那些領導人軟弱,我是他們的老師,又何必自輕自賤呢?應該引以為榮,才對得起他們。

於青和幾個女同學在教室裏互相提問,她的課桌上放著一塊濕手絹,不停地用它擦眼睛,我走過來叫她抬起頭來:“你怎麼啦?”

劉瑩嘴快:“她是偷著開夜車熬的。”

於青忽然急得要哭:“上午還不這樣哪,午休以後就疼得睜不開眼了。汪校長,快考試了,您說我怎麼辦?”

她兩眼腫如醉棗,根本不是熬夜熬紅的。我叫她別著急,守著醫院,守著大夫,自己也正在學醫,有個小病小災還用害怕嗎?趕緊回宿舍仰麵躺好,頭下墊塊幹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