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的是紅眼病,我馬上給你洽,否則明天你就睜不開限了,也無法參加考試。”

我拿出錢叫人到街上買了兩個小號的西瓜,回到於青的宿舍先切開一個,果然很新鮮,業已熟透,每隻眼睛扣上一塊。囑咐她:

“用手扶好,別讓它掉下來,一直捂到吃晚飯,晚上不要看書,再把另一個西瓜切開捂上。捂的時間越長越好,直到你感覺兩塊西瓜都發熱了再取下來。”

她感到新鮮:“這行嗎?”

“行不行明天再說,我保證還給你一雙好眼睛。”

“這是什麼道理,您能告訴我們嗎?”

“先治病,道理以後再講,你們先想想。”

於青連同跟進來瞧熱鬧的幾個學生都很機靈,有心計,我要先考一考他們,然後再告訴他們答案。

平軍也進來了,我一見他的臉色心裏咯噔一下。

“沈大夫的丈夫去世了。”

“我知道了。”

“我剛接到電話,你怎麼會知道?”

“他來跟我告別了。”

“誰?”平軍大駭,兩眼離離激激地望著我,活象大白天看見了鬼!

“老郭。”我又重複一遍,然後不再答理任何人,徑自走出女生宿舍。

平軍追上,。我們兩個先到食堂吃了點飯,平軍叫我去賓館找費小姐談正事,他帶著錢再拉上幾個人到沈大夫家幫助料理喪事。

我對他從來沒有用過這般武斷的口氣:“你去見費小姐,該談什麼、怎麼談,完全由你自己做主。我必須立刻見到老郭。”

平軍一定以為我中了邪!

燭影搖曳,細煙如魂魄,絲絲縷縷繚繞不斷。

老郭的臉閃出一片黃燦燦的光,比活著的時候顯得平靜、舒坦。他不像是一切都結束了,生命倒像進入了一個更遼闊深邃的境界,沒有煩擾,沒有痛苦,沒有任何欲念,在無邊的夜的托浮中完成自己,表現出一種從容安詳的氣度。

我注視他的臉,一種空寂寂的失落感油然而生。在心裏默念:祝賀你擺脫了生的痛苦,我來給你送行,你肯定知道走到生命的玄妙的邊緣是怎麼一回事,你已經了解了生命的奧秘,你對生命的認識和體驗肯定比我這個常年醫治和挽救生命的人更深刻,因為你走過了死亡。但你什麼也沒有告訴我,你的靈魂就這樣抑鬱地離你而去了嗎?

我突然淚雨滂沱,不能自已……

生命的結束比生命的誕生更隆重,轟轟烈烈,繁文縟節。老郭是個有成就的建築設計師,住著一套三間的單元房,另外兩間裏腳步雜踏,亂作一團。被老郭的亡靈召喚來的各色生者,做著各種超度亡靈的準備。突發性的呼天搶地,大哭大叫;沒完沒了的唏噓哀歎,同情勸慰;窒息般的沉默,陰沉沉的疲憊。

隻有老郭躺著的這間房子是安靜的,好像有一扇無形的大門把生和死隔開了。

人死如虎。或許是外麵的哭聲驚動了老郭,他散發出森森冷氣,讓一切活著的人都感到畏懼。唯有像我這樣的朋友,仍能單獨跟他待在一起,像生前一樣做推心置腹的交談。我經常跟死亡打交道,對死人並不陌生,反而覺得死者比生者更安全可靠。我給沈大夫幫不上什麼忙,更不想對她說什麼安慰的話,作為老郭和沈大夫的朋友我想自己唯一能幹的事情就是陪伴他度過在人間的最後一個夜晚。

他的大兒子我見過了,穿著花格襯衣和隻能蓋住大腿根的短褲,頭發卷曲,和幾個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子站在門洞裏抽煙,神情古怪,大概想表現出男子漢臨難不懼的勁頭。老郭不在了,他是長子,在此時理應擔起男人的職責。老郭活著的時候似乎很不喜歡他,他也未必肯陪父親過最後一夜。另外兩兩個孩子尚小,沒有膽量守屍過夜,沈大夫負擔太重,要支撐整個送走老郭的典禮,但願她自己不要垮掉。中年喪夫,今後就全靠她一個人來供養三個孩子、支撐這個家了……這個家庭還有嗎?還需要支撐嗎?

我拉開白布將老郭的臉遮住,他對這個紛繁的世界再也沒有感覺了,把許多絕妙的看法也帶走了,我心裏對他的那股溫暖的情誼也在漸漸地消散,躺在我麵前的不過是具屍體。他不再懼怕強大的病魔,從病苦中解脫了,沈丹實也從繁重的家務勞累中解脫了,甚至給今後的生活提供了更新的機會……

惠英的死使我的生活更新了嗎?我重新成了自由人,但我自由嗎?惠英在不知道的一瞬間完成了死亡並帶走了女兒,她是幸福的。不幸的是我,我仍舊生活在她們娘倆的溫馨的陰影裏,我無時無刻不感到她們的存在。然而她們確實不存在了,真正存在的隻是一種回憶,一種無窮無盡的自我折磨。

那個年月產婦生產後三個小時就得出院,不管大人孩子死活,實際都是被趕出醫院。當妻子把那一團溫熱的顫微微粉紅色的嫩肉遞到我手裏的時候,我驚慌失措了,這就是我的孩子嗎?我還沒有來得及感受做父親的歡樂,她就開始抽風,誕生隻有三個小時的小東西抽風必死無疑,產科醫生和有經驗的老產婆子們都說她沒有活下去的可能了,無法喂藥,無法打針,無計可施,隻能眼巴巴看著她把從娘胎裏帶來的熱量消耗完然後就不會再動了。還好,她沒起名字,沒有報戶口,嚴格地講還不算個正式的人。由於太小,來到人間的時間太短促,父母對她沒有感情,不會太心疼。

不,在我身上最先覺醒的是做父親的責任和承受災難的勇氣。孩子既然投奔我來了,我不能讓她這樣再回去,我把她抱在懷裏按子午流注紮針,三個小時的生命,太小太嫩,經絡難分,穴位不好找。但再小也是生命,是生命就有生命的全部密碼和信息,難找不等於找不到,子午流注如果是真經,就應該對所有的生命都有效。

我下針的時候惠英不敢看:“這孩子夠受罪的了,活不成就叫她少受點罪吧,你可別再給她罪上加罪!”

她既然有勇氣往我汪家投胎,也叫她知道她父親是幹什麼的,就這樣她奇跡般地活下來了,抽風的時間越來越短,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她讓我體驗了做父親的自豪,我也為女兒感到驕傲。真是爭氣,兩個月後成為一個健康正常的嬰兒。

我為她起名“子珍”——子午流注挽救了她的生命。

到派出所為她報了戶口,這個世界上有了她的位子,憑國家對她的生命的承認我買了配給的雞蛋、排骨、紅糖、奶粉。我狂妄的自以為能夠戰勝死亡了,最後還是被命運打敗了,命運就是靠死亡對人類實施最終的最嚴酷的懲罰。我不顧一切地從它手裏奪回了女兒,最終還是又被它搶走了。

子珍,我的寶貝女兒!要活著的話差不多跟老郭的小女兒一樣大。噢,老郭也死了!

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人類有多少種死法?

乎軍領著幾個醫院的同事來了,他們向死者鞠躬之後又撩起白布單子看看老郭的遺容,有人發出驚歎:“呀,比活著的時候倒胖了!”

“太可惜了,正是好年紀,家庭不錯,工作也不錯,再幹幾年就光等著享福了,誰想就這麼撒手閉眼了!”

他們就不怕驚擾了死者。我的這些同行們都見慣了死人,並不敬畏死鬼。平軍的心思也沒在老郭身上。

“治國,公司那幫狗娘養的不讓我見費小姐,我一進友誼飯店他們就盯我的梢,說不經外辦允許不準私自接觸外國人,外事紀律可了不得!我說你別拿外事紀律嚇唬我,外國人經常到我們醫院看病,也沒見外辦幹涉過,不是我願意來,是費小姐約我送預算來的。周主任叫交給他代轉,我也不知道費小姐住哪個房間,也隻好把材料交給了姓周的。”

眼前躺著死人,家屬在隔壁哭嚎,再談論向外國人謀求讚助和去香港學習的事情,似有隔世之感。我恍如夾在陰陽兩界中間,全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聽其自然吧。

平軍催我回家休息,明天好照顧學校和醫院那兩攤子工作,總不能三個人都留在這兒吧?得有個人回去支應局麵。他說我留在這兒什麼忙也幫不上,還礙手礙腳,他當仁不讓要留下幫助沈大夫操辦一切,直到送老郭入“火”為安。

我說:“我答應過老郭,要陪著他度過在人間的最後一個晚上。”

平軍一驚:“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說著就伸出手掌要摸我的腦門,我趕忙改口:“沈大夫同意明天上午火化嗎?按一般規律家屬都希望把死者多留幾天。”

“不同意也得同意,天這麼熱,明天上午不火化,到中午人就得臭了!”平軍的話冷酷得象判官。

“你不要把話說的這麼硬,這麼難聽,要體諒沈大夫的感情。”她知道梅純的事嗎?這對同床異夢的夫妻,表麵上令多少人羨慕!

我夾在老郭和沈丹實中間感到難受、尷尬,似乎幫著一個欺騙另一個。心裏不得不承認辦這種事平軍比我強得多,明天他和沈大夫不在,醫院和學校裏就隻耍巴我一個人,也確實沒有必要坐在這兒恍恍惚惚地盡發癡想。對不起,老郭,我要失陪了,請你保佑你的妻子兒女,保佑我們學校的那些殘疾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