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戚、朋友、來幫忙的、來吊唁的圍住了沈大夫,成噸的同情和惋惜向她傾倒,這些好心、熱心、憐憫之心完全能把她淹死、壓死。正像珍饈佳肴,擺在飯桌上是精美食品,太多了,倒回大桶就是垃圾。大批的人集中來表演一種激烈的過火的美好感情,免不了也會產生大量的感情垃圾。何況如今的感情也像人民幣一樣正在貶值,她隻顧應付別人膚淺的痛苦和瑣碎的事務,無暇體味或浸沉在自己的痛苦裏,沒有機會也沒有精力用自己的心靈去深刻感受親人的死亡,好像丈夫的死隻給她帶來一堆雜亂無章的形式主義的具體事情。她聽說我要走,擺脫圍著她的人堅持要送我下樓,我心裏不安,這種時候她居然還有心思顧全這種沒有實際意義的虛禮!
她送我下了樓仍不回去,要繼續陪我往前走,卻又一句話不說。我心裏越發感到不安,不知怎樣勸解她,該說的話別人已經說過無數遍了。也許她想借著送我在黑暗中走一走,讓頭腦冷靜下來,想想喪事和喪事以後的事情,我推著自行車慢慢跟隨著她,好像不是她送我,而是我陪她。躲在黑暗中的沉默,悲苦而沉重,這滋味疼得鑽心,疼得沒有動靜。我非常緊張,生怕她說出我不想告訴她的事情,在這濃重的悲傷中潛伏著一種慌亂而遼闊的空虛,我終於耐不住了:
“你要保重自己,把雜事都交給平軍處理。”
她不接我的話茬,也許根本就沒聽見我的話,又沉了一段時問,她按照自己的思路開腔了:
“治國,是我生生地把他的病給耽誤了,不然他不會死的!”她又哭了起來,這是那種自發的不是為了配合吊唁者也不是哭給別人聽的真哭。悲從中來,痛徹肺腑,雙肩劇烈地抽動,哭聲卻盡力都壓回胸腔。“我還算是什麼醫生,也沒有盡到妻子的責任!”
我放心了,她不知老郭生前已另有所愛。否則不會有這般痛不欲生的淒惶和悲愴。人一死把什麼債都一筆勾銷,還是讓她隻記住老郭的好處吧。我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在這黑幽幽的大街上不知什麼地方會坐著乘涼的人,中國的閑人們是不會往好處猜測一個趁黑夜在外麵大哭的女人,何況旁邊還跟著個啞巴似的男人。
我有一種褻瀆了沈大夫的犯罪感,用一隻手扶車,騰出一隻手扶她往回走,我真是無能為力,甚至連智力也鈍滯了,不夠用的。這時候需要語言,無論蠢話、廢話都沒有關係,隻要能夠轉移她的精神,衝淡她的痛苦。我這時才明白過來,親戚朋友圍著她,用滔滔不絕的廢話轟炸她,疲勞她,不讓她單獨跟自己的痛苦待在一起,不是沒有用處的。我現在需要的就是滔滔不絕,隻要滔滔不絕就有用,爆破這到處彌漫的黑夜,給陷於極度絕望中的同事以救援。
“沈大夫,不要自尋煩惱了,如果能從頭再來一遍,你就能治得了血癌嗎?能挽救老郭的性命嗎?有責任的是他而不是你。是他害你、拖累你,而不是你害了他。死是用來懲罰和恐嚇活人的,不是對付死者的。生活的真正味道就是從生到死的緩慢死亡,其它都是調料。每個人都是可憐的,在災難的威力麵前顯得軟弱卑微。想開了,痛是不痛,不痛是痛,視死亡是每個人都能享受的最好的也是最後的一種幽默,你還會為了老郭的死而想耗盡自己的生命嗎?我喜歡老郭就在於他設計的建築都帶著一種精神。精神一敗人就垮了,越想越苦,越苦越想,還能活嗎?您現在嚐到的這滋味我早嚐過了。所以我有資格勸您,不管怎樣都得活下去,賴活不如好活,苦活不如甜活,湊湊合合地活不如大大方方地活……”
如果不是又回到了她的家門口,我就繼續給她講《易經》或“陰陽八卦”……樓洞口吊著一個寂寞的大燈泡,為的是照出兩邊的花圈,製造一種治喪的氣氛。也在沈丹實的臉上映出塊塊光斑,不幸和勞累使她變醜了,變老了,眼睛迷惑而憂傷。
是“福不雙至”,還是“禍不單行”?市政府一紙通告搞得人心慌慌,至少我們這種“棚子單位”六神無主了。大地震十周年的忌日快要到了,市政府在七月二十八日這一天召開隆重的抗震救災祝捷大會。各式各樣的低矮破舊的抗震棚,或一排排、一片片,或星星點點散落在各個角落裏,像城市的膿瘡。有礙觀瞻,散發著腐爛的氣味,讓人們一看見它就想起那天塌地陷的情景。十年來市裏蓋了不少新房子,可抗震棚不見減少,每個棚子裏都有人有物,好像離開它還不行。人是最能揮霍的,有多少地方就占住多少地方,市裏決定動用行政命令徹底拆除抗震棚,還專門成立了一個“拆棚辦公室”,監督各單位必須在七月二十日之前拆除所有棚子!
有不想拆棚者,市“拆棚辦公室”將派出自己的專業拆棚隊——一幫小流氓和無業遊民式的人物組成的隊伍,配備有推土機和各種破壞工具,所向披靡,頃刻間就能把抗震棚鏟為平地,磚瓦木料當場拍賣充公。說穿了就是誰拆的歸誰,大部分都進了拆棚隊哥兒們的口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在中國辦事最省勁的辦法就是一刀切。不這樣動厲害的,抗震棚就會一輩兒一輩兒地傳下去了。
這一刀切可就把我們切死了!意味著解散公用醫院和殘疾人學校。這比閑言碎語和領導人難看的臉色可厲害多了!
市政府的通告象抽在我身上的鞭子,沈丹實還沒有上班,平軍做買賣被人家騙了,賠了一千多元,情緒惡劣,成天罵爹罵娘一腦門官司。我跟他商量正事,抗震棚拆了以後我們怎麼辦?他沒有心思,也沒好氣兒:
“你著什麼急呀?又不是我們願意拆棚子,是上邊叫拆的,上邊自然會有辦法解決我們的難題。車到山前必有路,隨便找棟房子也比這抗震棚強得多!”
我很清楚,“上邊”不會拿我們的困難當一回事的,隻能自己救自己。眼下最要緊的是先救救平軍,讓他那花花腦子多為眼前的大事想點主意。說:“服務部賠錢的事不要聲張,我拿錢把這個窟窿堵上。不就才賠了一千多嗎?應該認便宜,你用不著這麼著急。”
“不行,怎麼能用你的錢?我能撈回來……”平軍嘴上還硬,看到我真的把兩千元存折塞到他手裏,心裏也不免感動。“治國,多虧碰上你這樣的頭頭,換個人一定會懷疑我從中搗鬼,自己撈了好處。誰相信像我這樣的人還會上當,傳揚出去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
我本來想說,上當的都是你這種自以為聰明能幹的人,話一出口變成安慰:“我相信你就跟相信自己一樣,別看你渾身冒精氣,嘴上說買賣一套套的,真正做買賣不行。你的心太善,奸商奸商,無商不奸,不奸怎麼賺錢?算啦,這件事就算過去了,我們還是商量正事吧。能不能打個報告,讓市政府網開一麵,留住我們這兩排抗震棚?”
“恐怕不行,市政府正拆紅了眼,不可能破壞自己的統一號令。連公司都不拿我們當回事,市裏怎會這麼器重我們?”
“副市長不是剛陪著外國人視察了我們學校嗎?他總不會這麼快就對我們沒有一點印象了!”
“他能同意留住我們的棚子,就沒有理由不留別人的,那‘七·二八’還能‘祝捷’嗎?頭頭們認為留著抗震棚就是給抗震救災的偉大勝利抹黑。”
我承認他說的有理,這家夥沒有好心眼兒,對別人也不往好處想。他接著說:“即使我們想抗,公司不抗也是白搭,公司的頭頭絕不會為了我們違抗市裏的命令,不等市裏拆棚隊來,公司就會來人把我們的棚子給拆了。”
“醫院不怕,反正是鐵飯碗,不怕關門大吉,反正公司的職工都在我們醫院看病,公司不給房子職工們就會有意見,我擔心的是學校……”
平軍眨眨眼:“我正好不為學校擔心。”
“什麼意思?”
“關鍵是你不行,你心軟性子綿,有治病救人的勇氣,沒有治人抗上的勇氣。”
我接受他的激將法:“我有這勇氣又怎樣?”
“你要有這勇氣到那一天就躲起來,我帶領學生圍著教室手拉手一坐,都是瘸子拐子,豁得出去,嚇死他們誰也不敢動我們的抗震棚!大地震把我們搞殘廢了,市政府還想再搞一次地震斷我們生路、搞得我們無家可歸嗎?”
這個主意很有誘惑力,我卻堅決給予否定:
“不能那麼辦,殘疾人火性大,那會惹出大亂子!”
“我就知道你不會同意。”平軍半天沒有再吭聲。
我卻在心裏打好了主意,讓學生提前考試,在七月二十日之前放假,決不能讓殘疾同學看見教室被毀的情形,那將很難保證他們不會和拆棚隊的人發生衝突。
“你不同意我的辦法,學校就很難保住了。”
“那樣也未必就能保得住學校!”
我心裏焦急,後悔自己沉不住氣,拆棚子的事先不要鬧騰得太厲害,讓學生集中精力複習功課。好在醫院裏真正為醫院將要停業、學校將要吹燈拔蠟擔心著急的人沒有幾個,什麼病人的利益、社會影響,人人都抱著不哭的孩子,誰都比我想得開,隻要不直接傷害自己的利益,天塌下來也能幸災樂禍,站在一旁看熱鬧。光明也好,黑暗也好,全給它個一眼睜一眼閉,這就是現代人的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