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毒氣

秦嶺的小說有“毒氣”,森森然,凜凜然。“毒氣”是不平之氣、鬱積之氣,產生於現實土壤,繼而蒸騰起來,彌漫了他的整個小說。

秦嶺不回避一些諸如散發惡臭的腳氣、茶裏的痰、水杯裏的沙子等惡心的事物,也不回避深人到個人毛細血管的權力帶給他們的創痛。如果說到當代人的生存境遇,貧窮還不是最重要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個人的尊嚴因為貧窮而被權力剝奪殆盡。秦嶺處心積慮地選擇了一些秘書、民辦教師等與權力關係密切但是又處於弱勢的“邊緣人”,他們受到權力無情的蹂躪和踐踏,但是又不得不接受這種蹂躪和踐踏,因為滿足權力的欲望是他們獲取生存保障的唯一途徑。秦嶺的“毒”,就在於他總是一眼就能看到人最脆弱部位,最想掩飾的秘密以及最不願提及的話題。

《難言之隱》(《鍾山》2005年第4期)是一部講述權力如何使人扭曲變態,然而隻有這樣才能適應扭曲變態的官場的小說。“難言之隱”既指腳氣,又指人心中的齷齪,進而指潛規則。作為秘書的範仕舉,

“進步”的人場券就握在副縣長戚建國手中,但是,範仕舉需要通過自己對權力的臣服才能拿到,而這需要付出尊嚴的代價。範仕舉不得不表示巨服,但是,胸中也鬱積了“毒氣”。範仕舉種種微妙的算計在《難言之隱》裏,都成為一隻隻冒煙的毒氣彈,散發出驚人的腐蝕能量,直到把自己和對方統統湮沒。當“範秘書”在小說的最後晉升為“範副市長”的時候,讀者的後背想必冒出了涼氣。範仕舉的“成功”,是他代表的魯迅反複批判過的“奴性文化”的成功,也是出賣了靈魂的範仕舉個人的失敗。在這篇新的《官場現形記》中,秦嶺把範副市長的“隱私”纖毫畢現地展現了出來,尤其是展現了市長屁股後麵可笑醜陋的尾巴,深深出了一口惡氣。

“民辦教師”是一個產生“毒素”的富礦。他們是農村基礎教育的脊梁,但是卻沒有正式教師的名分,因此無法挺直腰杆;他們是一群特殊的、徘徊在農民和知識分子之間的一群人,也注定是由於曆史原因而成為悲情人物的一群人。當“民辦教師”成群結隊出現在秦嶺小說中的時候,一種令人窒息的“毒氣”也隨之出現了。每年可憐的轉正指標,是民辦教師眼巴巴望著的“龍門”.他們渴望獲得一個真正的“身份”,以便在物欲橫流的現實中找到一點自尊。但是,權力恰好在此找到的尋租的空間,民辦教師本來就羸弱的身體上又被縛上了無形的繩索―他們需要諂媚權力。《燒水做飯的女人》(《作品與爭鳴》2006年第4期)中的民辦教師王世界,為學生和工作嘔心瀝血,堪稱教師楷模,但是卻無法“轉正”。《繡花鞋墊》中憑真本事“該轉正一百次了”的趙祖國,因為“上麵沒人”,幾乎永無轉正之日,他在班上領著學生朗讀“我要轉正,我要老婆”,順理成章地瘋了。這是一個可怕的權力圈套,要麼跳進去,要麼出局,別無選擇。秦嶺殘忍地選擇了靈魂上飽受傷害的一群人,當眾撩開他們的衣服,露出他們的羞恥部位,摧毀了他們唯一殘存的一點尊嚴。秦嶺的“毒氣”發作了,肆無忌憚了,愛咋咋地了,不過,他肯定哭了。

是讓“毒氣”如岩漿一樣噴發出來,還是修身養性、氣沉丹田,慢慢消化發散,秦嶺還沒有做出選擇,因此,他的小說中,總是兩種力量在打架,也總是打個平手。《難言之隱》中的範仕舉繼續高升了,而《燒水做飯的女人》中國博才卻“進去了”;《繡花鞋墊》裏的趙祖國瘋了,而艾關詩終於完成了夙願。秦嶺的小說還沒有一個確切的指向,或許他也不願拿出一個確切指向。

秦嶺注定要同自己身上的“毒氣”做鬥爭,他無法停止關注那些被現實擠壓得變形了的群體,即使他們身上有令他痛恨的地方。《燒水做飯的女人》裏花兒的墮落就是一個隱喻。雖然漂亮的花兒試圖維持自己的貞節,但是在權力的重壓下,不得不低下頭,忍受失身的屈辱。在社會群體組成的食物鏈中,她隻能成為權力這隻可怕魔獸的“食物”,而且還需要強顏歡笑取悅對方。現實如此冰冷一如冰冷的曆史,讓人戰栗、絕望,仿佛掉入萬劫不複的冰窟。在花兒的身上,分明有著《為奴隸的母親》《菊英的出嫁》,裏描寫的二三十年代農村女性的身影,多年以後,舊夢重溫。秦嶺夠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