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鍾力是夭還沒亮的時候被人叫醒的,他下樓後,發現來接他的小車裏除了李大春之外還有馮麗婷和藍小芸,“有案子?”他一上車就高興地問。
“人命案,看現場去,”李大春說,“你不是想要個舞台嗎?現在舞台出現了,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成為青年福爾摩斯。”
“最好把周堅和肖曉也喊上,不是說他們也要過刑偵這邊來嗎?”關鍵的時候,鍾力還是挺仗義的,“看命案現場的機會難得。”
“你去不去?不想去就下車。”李大春啟動點火開關。
“去去去。”
“周堅和肖曉到刑偵這邊來的事還沒正式定下來,”馮麗婷告訴他說,“醫院那邊昨晚出事了,周堅和肖曉現在還在醫院守著。”
“出什麼事了?”
“被通緝的黃金山昨晚竄到醫院,想暗害陳修遠,幸虧被護士發現了。”
“陳隊沒事吧?”鍾力一下子緊張起來。
“還好,如果不是謝惠及時發現後果就難說了。”藍小芸說。
案發現場在城市的南郊,李大春一行到這時,胡亞洲的大案隊和南郊分局刑偵的人馬已經在現場了,一些技術人員還在一片麥地中央的幾裸香樟樹下忙碌,以香樟樹為中心,還有許多警察散開在周圍的麥田、菜地中搜索。中心現場離大馬路的直線距離大約有兩百來米,先後到這的警車都停在馬路上,警車群旁邊還停著一輛白色的雪鐵龍小車。
由於是第一次出現場,鍾力和藍小芸都很拘謹,生怕自己的一個不小心破壞了現場,站在馬路上遠遠地看著,聽胡亞洲向李大春介紹案情:
“死者的身份已經查清了,叫張和田,二十六歲,是城南區張販村人,開源農工商開發公司的員工,掛名是辦公室主任,實際上是公司老板張大明的司機,駕駛的就是停在旁邊的這輛雪鐵龍轎車。昨天晚上十點三十分左右,馬路對麵市衛生學校的門衛呂師傅親眼看到這輛車子從火車站方向開到這兒來的,從車上下來一男一女。呂師傅說男的身材很高大,應該就是死者了,張和田的身高有一米八五。女的穿了一件紅色的長衣服,個頭隻到男的肩膀,他們下車的時候好像在爭吵著什麼,邊吵邊順著腳下這條岔路往現場方向走去。據呂師傅講,當時這一帶有好幾對男女,估計都是談戀愛的,我準備馬上組織力量排查,盡可能多的找一些目擊者。現場隻有張和田的屍體,女的不見了,這說明與張和田同行的女子很可能就是凶手。”
“可以確認是他殺嗎?”李大春問。
“從屍表看是中毒死亡,現場基本上沒有破壞。呱,那幾棵香樟樹是個岔路口,死者是五點來鍾被發現的,從香樟樹往南再走四百米左右是劉家煙村,是個早起進城販菜的農民發現的,他有手機,馬上就給110打電話報警了,所以現場保護得比較好。法醫在現場已經作過屍表檢查了,基本可以認定他殺,現在我們正在以現場屍體為中心擴大搜索範圍,看能不能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鍾力,藍小芸,你們到現場那邊去看看吧,”李大春說,“小心點就是。”
鍾力和藍小芸飛快地跑向現場。
已經是旭日東升的時候了,晨光下,兩位預備替官第一次真正的在犯罪現場看到了屍體:現場的香樟樹比周圍的田野高出一塊,張和田的屍體斜靠在香樟樹下的土墩上,頭部枕著一叢蒲公英,兩眼無神地盯著夭空,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脖子上纏著一條男用圍巾,在脖子後麵打了一個死結,嘴裏還塞有異物——經法醫介紹,鍾力才知道是本應該穿在死者腳上的襪子。
法醫告訴他們說:死者身上沒有任何抵抗傷,脖子上勒的圍巾和嘴裏塞的襪子都不足以導致窒息性死亡,真正的死亡原因是中毒,從屍表判斷可能是氰化物,準確的結論還需要進一步解剖。
“這人算得上是個美男子,”藍小芸說,“你看,身材那麼高大,國字臉,高眉骨,濃眉毛,鼻梁挺直。”
“這應該是一張對異性充滿魅力的麵孔,比周堅都帥,肖曉那種小白臉根本就不能比,可惜了,就這麼死了。”鍾力說。
“誰是小白臉,別誹謗啊,什麼破嘴。”藍小芸損了他一句,“這人躺在那兒都那麼大塊兒,體重少說九十公斤,會死在一個身高隻到他肩膀的柔弱的女子手上?”
“你思維方式出問題了,要不就是智商低,”鍾力用批評的口氣說,“有人看到一個女子與死者同行,作案人就一定是這個女子嗎?你看看,從馬路上停車的地方到這裸香樟樹,目測的直線距離是二百米左右,剛才我們實地走過,這田野上的小路曲裏拐彎的,實際距離我看不少於五百米,這中間可是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啊。分析案情不能隻是線性思維,應該是開放型的,就像太陽的光芒,向圓的四周放射,明白嗎?”
“你少教訓人,線性思維怎麼啦?總比你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好……”
兩個人正爭論的過程中,正在搜索的偵查員在麥地有了新的發現——兩個鋁合金的健力寶易拉罐,讓人感興趣的是,其中一個易拉罐的罐壁上發現了一個小小的針孔,針孔被肥皂沫堵塞。李大春看過這個易拉罐後告訴二位年輕人:這是一種很難防範的投毒方式,因為在通常人看來,鋁合金易拉罐隻有打開了才能注入新的內容,而針孔注射的方式又極難覺察,而且,易拉罐上連指紋都沒有,由此,李大春認定這是一起經過精心準備的謀殺。
“猴子啊,”李大春拍著鍾力的肩膀說,“你當福爾摩斯的機會來了,根據我的經驗判斷,這起案子破案的難度相當大!”
“法醫老師,你認為死者脖子上纏的圍巾、嘴裏塞的臭襪子是怎麼回事?”藍小芸問。
“人中毒後到真正死亡,會有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必然會有一些反應,比如說呻吟,身體的掙紮,等等,”法醫說,“我估計作案人當時還在現場,用圍巾勒脖子,當然是唯恐他不死,往死者嘴裏塞襪子,可能是想堵他的聲音。而且這兩樣東西都是取自於死者身上,可能是作案人情急之下作出的反應。”
鍾力說:“李叔,我可不可以大膽地作個假設?”
李大春說:“說說看。”
鍾力說:“假如作案人就是目擊者看到的那個穿紅衣服的女人,我們是不是可以假定她是因愛生恨,從而產生謀殺動機,特別是往死者嘴裏塞臭襪子的行為,我認為是一個特別女性化的行為,她很可能認為自己是被死者的花言巧語騙了,所以才將他自己腳上穿的臭襪子塞進他嘴裏,心裏可能還在想:看你以後還能不能用花言巧語騙人了。”
“想象力挺豐富。”李大春對鍾力的假設未置可否,手一背,走開了。
“我李叔那話什麼意思?”鍾力問藍小芸,“肯定還是否定?”
“不知道。”藍小芸笑道。
“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沒意思。”
隨著時間的推移,現場附近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上午九點左右,轄區派出所長韓小強親自將死者張和田的老板張大明帶到了現場。張大明矮矮的個子,生得很壯碩,一身名牌包裝,標準的鄉鎮企業家形象。同車到達的還有公司漂亮的女秘書李芳,她一出現就讓鍾力眼前一亮——她穿著一件火紅色的長風衣。
張大明一下車就說:“剛剛我還在公司發脾氣說要炒和田的魷魚,沒想到他人死在這裏了。昨天下午,他告訴我說市建行的劉主任要借車用,我同意了,晚上我要用車,九點鍾我打電話給他,可電話都打破了他也沒接,我怎麼也想不到他會死,聽說凶手是個女人?”
李芳說:“韓所長,我們老板也就是馬後炮,他說炒掉和田的話不是一次兩次了,我早就說過,張和田隻能開大貨車不能開小轎車,開小車等於給他提供了方便。韓所長,去年你們派出所捉了一回張和田,也是開著小車搞女人吧?”
韓小強說:“是張老板以前坐的那輛桑塔納,後來張老板不是嫌黴氣換了這輛雪鐵龍嗎?看來張老板又要換車了。張老板,和田愛搞女人的事你很清楚,不光是李小姐,我也早提醒過你,這人不能放在你們公司的重要部門,丟形象是不是?你就是聽不進去。這回可好了,你們開源農工商開發公司可算是豔名遠揚了,估計不到中午就全市傳遍了,說張大明的司機牡丹花下死,做了風流鬼,可能還有人會說,這個張大明,連他司機都那樣,還不知道他本人……,
張大明說:“韓所長,你這人不地道,我這會兒已經心裏不是個滋味了,你還笑話我!還有你李小姐,和田是我叔伯的侄兒,你不是不知道,真讓我炒他,我能下手嗎?我能夠有今天,全靠他老子當年的幫扶,我那老哥臨死的時候把兒子托付給我,我能不帶著?我原以為放在身邊多少能管著點,沒想到還是管不住。韓所長,我這人講感情你是知道的,和田還是我們公司的股東呢,有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我怎麼不知道?”李芳問。
“你以為你什麼事都知道哇?和田他父親死之前弄的,有公證的,他娘知道這事,張和田本人還不知道,我也沒告訴他,”張大明說,“怕他知道自己有錢了,更瞎胡來。”
李芳問:“張和田一點都不知道?”
張大明說:“也許有感覺,要不他敢隨便到財務那兒借錢?賬上都欠十多萬了,一月我才給他開一千五百元工資。我要是不讓他隨便借錢就好了,有錢容易變壞,我對他一向是睜一眼閉一眼。”
李芳說:“這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缺點。”
張大明把手一揮,說:“管他優點還是缺點,難得糊塗嘛,我就是這麼個人!現在還真不知道怎麼對我那老嫂子交代,和田結婚才幾個月,媳婦肚子裏有了,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可和田人卻沒了。”
韓小強說:“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協助我們破案,案破了,你才有個交代。”
鍾力一直在旁邊聽他們對話,因為他對李芳很感興趣,他自然而然地聯想到昨晚與死者一起走向現場的紅衣女人,但想搭話又搭不上。他想身邊這紅衣女人走在張和田的身邊肯定隻有他肩膀那麼高,而且,聽她講話好像還與張和田有矛盾。
“鍾力,”藍小芸在他身後輕聲喊了一聲,“胡大隊讓你過去。”
“過去幹嗎,這兒已經有重要發現了。”鍾力衝紅衣李芳努了一下嘴,“紅風衣。”
“連你都注意到了,我估計李老師、胡大隊早就注意到了,”藍小芸說,“一切行動聽指揮,明白嗎?”
胡亞洲讓鍾力過去是接受任務的,他的任務是與其他偵查員一起查找昨晚案發前後出現在現場的人,從中尋找曾經見過受害人的目擊者,與鍾力配對的是南郊分局刑偵大隊的一名姓秦的老刑警一個看上去土裏吧哪的中年人。藍小芸則跟著胡亞洲一起圍繞死者生前的活動情況及人員交往情況進行調查。鍾力的興趣雖然已經集中在出現的紅衣女子李芳的身上,但他不能不服從安排。
第一天的工作應該說是卓有成效的,偵查員們一共找到七對在案發時間段活動在現場一帶的談戀愛或是婚外情的男女,其中有四對聲稱曾親眼看到過張和田從雪鐵龍轎車上下來,而且無一例外的提到死者的身邊有一個紅衣女子,也就是說,加上市衛校的門衛呂師傅,共有九個人看到了他們。接下來需要做的工作是根據目擊者的描述繪製犯罪嫌疑人的模擬畫像。按常理說,有九名目擊者,繪製這樣一份模擬畫像應該不成問題,但是,由於時間是在夜晚,目擊者看到目標遠近距離、角度各不相同,所提供的形象差異很大,高矮胖瘦各有不同,技偵人員用電腦製作出來的模擬畫像竟出現了四個不一樣的版本,那件紅衣也有兩種說法,一說是紅風衣,一說是紅色的羊毛裙。這個結果恰好印證了李大春給鍾力他們上課時說的“眼見未必是實”的說法。
但有一點是比較接近的,那就是對紅衣女子臉形的描述,有的說是瓜子臉,有的說是蛋形臉,還有個女孩用比較詩意的話形容說是天鵝蛋形的,總之,是中國人比較欣賞的傳統的東方美女臉形。
鍾力感興趣的是:李芳也是這種臉形,而且還有紅風衣。況且,她和張和田都是張大明身邊的人。
然而,哪一個版本才是真的或者比較接近於犯罪嫌疑人本人的形象呢?鍾力和藍小芸都感到束手無策了,與其他完全處在工作狀態的偵查員不同的是,作為實習生的鍾力和藍小芸更多了一份追求——真實的破案和所學過的理論知識的結合點,於是,他們拉著馮麗婷老師一起去找李大春。李大春在家休息,他重新出山後連續處在熬夜工作的狀態,身體又出現了一些反複,被鍾昌明強令回家休息。
“尋找犯罪嫌疑人線索,一般說來有兩個途徑,一個是從犯罪現場發現,也就是根據犯罪現場及周圍環境中所發現的人證、物證和其他痕跡,綜合起來給犯罪者繪製一個基本形象,然後根據這個形象去尋找,這個工作一般都很枯燥,往往需要通過大麵積的摸底調查,範圍是不特定的,有時就像大海撈針一樣,”李大春告訴他們說,“這是最考驗偵查員的,要做好這項工作很不容易,往往要考驗偵查員的耐力、韌性,以及在千頭萬緒中去偽存真的識別能力,這個過程很少戲劇化的東西,做起來很煩人的。”
藍小芸說:“李老師,你這段話說得太精辟了。”
李大春說:“要論說話精辟,我比你們馮老師差遠了。”
馮麗婷笑道:“李隊,你別挖苦人好不好?”
李大春說:“我這話可是認真的,我看過你寫的一篇文章,題目我忘了,裏麵有一段話我還記得很清楚,大意啊,不是每個字都準確:對於刑警來說,偵破凶殺案的樂趣就在子,當一個生命終結之後,探案者以生命的盡頭為起點,逆向追溯生命的軌跡,包括那些裸露在光夭化日之下的線條和藏匿在陰暗之中的斑塊,你必須從中找出許多正常的和非正常的理由來解釋死亡,從而,你能比別人更清晰地認識人生和死亡,還有,從以死人為起點的這張人際關係網中,你能看到每個人都像蜘蛛一樣為生存而編織一張網,有的人能安逸地呆在網中,有的人在不斷地擴展網的外延,——你因此更加理解人、理解人與人的關係,因為你進入了他的生活,是那種包括公開的和隱秘的全部生活,歡樂與悲哀,善良與醜惡,你像一架X光機一樣透視著。馮老師,我背得不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