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 / 3)

墨子否定周王朝,更主要的表現在他對周文化的否定上。他的“兼愛”是反對“禮”等級尊卑製度,“尚賢”是反對“親親”的貴族封建世襲製度。這兩點實際上是周王朝政治運作與社會整合的主要環節。他的“節用”“節葬”“非樂”又是反對周王朝的文飾,這正是孔子所傾心向往的“鬱鬱乎文哉“的王朝風範。墨子認定:“俯仰周旋,威儀之禮,聖王弗為。”顯然,製禮作樂的周公在墨子這裏決不是聖王了,以禮樂文化為特色的周王朝當然也就不是什麼聖朝了。

我們對他的一些主要觀點略作探討。

兼愛。“兼愛”之根本不在“愛”,而在“兼”。提倡“愛”,是儒墨共同的,不同在於儒家講“別”(有差等的愛),墨家講“兼”(無差等的愛)有差等的愛,自然就是“親親”;無差等的愛,落實到政治上當然就是“尚賢”。所以,在墨子論“兼愛”的上中下三篇裏,隻第三篇有意義,因為在第三篇(兼愛下)中,墨子力證兼勝於別,然後還論證了“兼愛”可以實現。我認為,論證兼愛勝過有差等的愛,比較容易,因為這隻是在做一件很抽象的價值判斷與選擇。但論證兼愛可以實現就很難。這個論證有點象孟子證明人性善,吃力而不討好。墨子的主要論據是,一,《尚書》中記載,古代曾經有過一個兼愛的時代,甚至講“親親”的儒家所推崇的商湯、文、武、周公也都是兼愛的模範人物(這個論據現代的讀者當然會不以為然);二,還有比這更難的,隻要君王提倡,都做到了。他舉了三個例證:楚靈王好細腰,於是大臣自覺挨餓;越王勾踐好勇,於是士兵們不惜生命;晉文公好蔽衣,於是晉國人紛紛穿上破衣爛衫。他說,挨餓,輕生,蔽衣,這三種天下難事,隻要君王提倡,也能形成風氣,何況“兼愛”,隻能帶來益處而不會帶來壞處呢?但這種論證仍然漏洞很多。我寧願相信墨子論兼愛與孟子論性善一樣,都是出於一種良好的願望,而不是科學的結論。而墨子的良好願望中還帶有推翻周文化的革命目標。他認為天下之所以混亂,乃是人們不相愛,而不相愛的原因,則正在於周文化的“親親”。“親親”導致自私,自私乃天下大害。墨子是第一個看穿統治者自私本質(也就是階級本質)的明眼人。什麼天下,百姓,全是騙人的鬼話。在這裏,他比孔子清醒得多,銳利得多。孔子迷信“公天下”,而墨子則明白的看出了“家天下”的本質。這使我並非毫無道理地想起了清初黃宗羲和他的《原君》。

尚賢。在“尚賢”的主張中,我們可以看出“賤人”出身的墨子所代表的平民階層的政治要求。我覺得,他的“尚賢”論證比“兼愛”論證費力少而收功多,簡明扼要而鐵證如山。麵對周王朝“親親”傳統的文化破爛,他惱火非常:

現在的王公大人,他們使之富,使之貴的,都是王公大人的骨肉之親、無緣無故暴富暴貴的,以及麵貌美麗的人。這樣的人一定都聰明嗎?如果不聰明,讓他們去治理國家,國家的混亂不是可想而知嗎?他還用了他最拿手的邏輯法和他的工匠經驗:現在的王公大人,有件衣裳不能製作,必定要借助好的工匠,有一隻牛羊不能宰殺,必定要借助好的屠夫……而一到國家混亂,社稷傾危,就不知道尚賢使能的來治理它了。

墨子在論“非攻”時,也用了這個方法。用墨子的話說,這叫“不知類”。這種證明方法是頗具說服力的。

應該說,這種封建世襲之弊,確實是當時天下混亂,王朝崩潰,人民苦難的主要根源。吏治腐敗,必然導致政府行為腐敗,從而整個社會結構一觸即潰。可以說,在中國思想史上,雖然孔子也小心翼翼的提過“任賢”以作為“親親”之弊的補償,但對“親親”政治結構之危害作如此透徹的分析,對之進行如此徹底的清算,指出其非理性,使之臭名昭著,墨子實為第一人。同時,還應當指出,“尚賢”取代“親親”,乃是郡縣製取代封建製的重要一環,甚至是關鍵一環。如此說來,在李斯議立郡縣製前200多年,墨子已經為之做好了理論準備了。

非樂節用節葬。墨子倡導這些,我認為有兩個原因。一是咱們的老祖先在黃河流域貧瘠的土地上生存繁衍,不比那地中海邊的希臘城邦。農業經濟的特點之一是積累慢而有限,經不起消耗,不比商品經濟工業經濟之生生不息。漢初幾代的積累,隻武帝一人就耗費幹淨;盛唐的富庶也隻一場安史之亂便使之室屋蕩盡。孟子大倡王道,但即便是他的王道實現之後,也隻是七十歲以上的人才能吃肉,五十歲以上的人才能穿上好衣服。可見其窮極無聊之狀。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中,開源既難,不節用怎麼行?一節用,其極端一點的,便是如墨子,“區區不近情”(元遺山語),盡量削減衣食以外的消費:從活人身上省去娛樂費,從死人身上省去喪葬費。他甚至要人自身的生殖繁衍能力都充分利用而不浪費:男子二十必須娶妻,女子十五必須嫁人。為什麼?趕緊生孩子以增殖人口呀!所以,墨子倡“節用”,還要“非樂”,“節葬“,實出不得已。莊子說墨子的這種做法(主要指“非樂”)不近人情,非常人所能忍受,但南方的莊子哪裏知道北方生存環境的艱難呢!

原因之二,乃是墨子出身於平民。我想,這裏大家彼此有個誤會。周王朝的“樂”、“奢葬”等等,可能僅要求貴族,隻有貴族才能享樂,聽樂和觀舞,隻有貴族才能厚葬,服久喪。而一般平民既無資格,也無財力。貴族守喪三年有人供飯,平民守喪三年他喝西北風?況且誰替他納賦供稅?沒人納賦供稅了,貴族的收入不也大大減少?所以,我以為,孔子是想把貴族的做法推廣到民間,(這確實太冬烘了),而墨子果然挺身反抗。實際上,與“禮不下庶人”一樣,“樂”豈能下庶人?庶人而欲“樂”,簡直是譖越。儒墨兩家爭個不休,其實隻是一場誤會。當然,從墨子的措辭之中,我們仍可看出他對周王朝禮樂文化的深惡痛絕。墨子文章中,以“非”這種否定式為題的就有四個:《非儒》、《非命》、《非樂》、《非攻》。除《非攻》是對一種社會現象進行否定外,其他三種都是對現存文化傳統的否定。除此之外,我們前麵還指出過,《尚賢》《兼愛》反“親親”,《節用》《節葬》反禮樂,……我們可以說,墨子是在對前代文化進行清理。他在對一個大帝國以及根深蒂固的文化傳統大聲說“不”!他冒天下之大不韙,攖虎須,犯眾怒,獨持偏見,一意孤行,他的思想觀點,既是批判的武器,也是武器的批判,是對前代文化的批判。通過對周王朝的文化批判,以及對周王朝的文化進行批判,他建立了他的批判的文化,――在這個意義上,他不愧是一個向帝國挑戰的大劍俠。

孟子:王者師與大丈夫寫孟子,我的心情是很矛盾的。因為我對孟子,有大尊敬,亦有大不以為然。要問何以敬,又何以不以為然,容我先繞個彎子說話。馬克思說世間最可厭者為宗教,這一點恕我難以遵從導師教導,因為我是漢人,漢人受宗教的危害不多,而受專製之苦尤甚。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的現實相結合,我最厭惡者為專製君主。毛澤東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這一點我願意在此遵從不二:凡是專製君主擁護的我就要反對,凡是專製君主反對的,我就要擁護。在此原則下,我說,中國的專製君主喜歡孟子的政治哲學,於是我就反對;專製君主討厭孟子的人格,我偏要擁護。和專製君主對著幹,對我而言,主要還不是出於道義,而是這樣著,我覺得快意。孟子的政治哲學和他的大丈夫人格,我這篇文章都要談到,容我慢慢道來。

孟子是“亞聖”。從學問淵源上講,他是孔子的嫡傳。他受業於孔子的孫子子思的門人而子思又是受業於對孔子思想“獨得其宗”的曾子的,這就顯示出孟子的正統地位了。但孟子的“亞聖”地位,是不靠嫡統,不靠韓愈式的自封,而是靠他對儒門的大貢獻的。

他於儒門有別人難以企及的大功勳。可以這樣說,在孔門的曆代弟子中,數孟子最為有鬥誌,有幹勁,有熱血,而又最無私心,無渣滓心,無勢利心。一句話,最無小心孟子在儒學發展史上力距揚墨振興孔子之道,他的文章又特別熱情洋溢,可以說是激情四射,恨之欲其死,愛之欲其生,這被孔子批評的人生一惑,在孟子那裏恰恰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而奇怪的是,正是這種偏執激烈,反倒顯示出他的熱情、天真與無心機,他文章的魅力大半來自於此。而這麼一個光芒四射的偶像式的人物出現的在戰國時期的大舞台上,極大地提高了儒學的社會美譽度。如果我們把儒家道德的傳承看作是長跑接力,則他這一棒不但接得好,而且跑得快,從而使儒學儕身第一集團,且脫穎而出。綜觀他理論上的建樹,則他對儒門的大貢獻,至少有三點:一是他把孔子的“仁”發展到了“義”。孔子談“仁”也談“義”,孟子談“義”也談“仁”,但還是有側重點的不同。孔子重“仁”,孟子重“義”,所以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孔子講“殺身成仁”,孟子講“舍生取義”。“仁”義區別在哪裏?

照孟子自己的說法兩者本質並無不同,隻是表現的地方不同。他說“仁者,人心也,義者,人路也。”(仁,是人的內心修養,義,是人所遵循的正道),他又說:“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仁,是人安身立命之所,義,是人行事的正確法則)。但“仁”更多地指人內在的修養,而“義”更多地指人在外在行為,則是無疑的。從“成仁”、“取義”二詞亦可看出這種區別,成者,內成也,取者,外取也。自我修成謂之成仁,舉止擇(取)義而動謂之義。子張說的“見得思義”(《論語·子張》)也含此義。所以孟子把孔子的“仁”發展為“義”,乃表明他更注重對人外在行為的評價,這表明他更希望人把仁心表現出來,施及於人,使“不忍人之心”落實為“不忍人之”之。(《公孫》上)使人民能得到更多的實惠。這是從政治上考慮的。從道德上講,他這樣做也表明他更注重實際,一個人內心的真實思想我們是無從知道的,也無須知道,無須控製也無從控製,隻要他外在行為合乎道德規範即可。所以,“義者,宜也”(義,就是行為適當)。所以,孟子的“義”比孔子的“仁”,更具體可行,操作性強。同時,“義”的評價比“仁”的評價也可行得多。評價一個人的行為是否“義”(適宜),總比了解一個人的內心是否仁德要容易得多,也可信得多。義,對道德實踐者而言,也便於操作。要真正的在內心意誌上達到聖人的境界談何容易?但約束自己的行為,或者說,在內心的欲求與“義”發生矛盾時,能克製自己而屈從“義”,則較易做到。孟子可能是意識到,要求人人都有一顆聖賢之心,實在是一種妄想,現實一點的是,要人人都能對自己有所約束。應該說,孟子走的這一步,是使得不可企及的孔子人格理想走向大眾。大眾不可能人人在事實上成聖,但大眾可以通過自我約束,而過一種體麵的生活。孔子的“聖賢”理想隻能是一小撮精神貴族的追求,而孟子的“義”則有可能成為普遍的倫理道德規範。在孟子對儒學的三點發展中,這一點最值得我們肯定。第二,如果說,孟子把孔子的“仁”從道德角度發展為“義”,那麼,從政治角度,他又將之發展為“仁政”,也就是他的“王道”。

在這一點上,孟夫子可是為儒家學派立了大功。孔子也講過“仁政”,但對其內涵並沒有作詳細的說明,顯得空洞而浮泛,無論在理論層麵,還是在操作層麵,都沒有進行有說服力的論證。是孟子接過手,把這工作做完了,而且我們還得承認,他做得蠻出色。他把孔子的倫理思想演義為一整套的政治構想,完成了由學術向政治的過渡。使得學統、道統與政統融合無間,合二為一,從而“學”與“仕”也不再有任何學理上的隔膜,“學而優則仕”變成了“直通車”,“士”變成“士大夫”成了順理成章之事,從這個意義上說,誰能說孟子的“融合三統”不是為後來的科舉取士奠定了基礎呢?同時,這一套政治構想上有六經之依據,下有統治者之扶持,從而儒術才能在後來“獨尊”。魯迅說,“孔夫子是中國的權勢者捧起來的”。權勢者為什麼單單相中了孔夫子,而捧他尊他呢?

就是因為孟子的這套政治理論。簡單地說,孟子的政治構想是這樣的:人本性是善的,因此就有仁心的苗子,把這仁心加以扶植,不讓其放失,且使之枝繁葉茂,便是修身了。然後用自身這光輝的形象作樣板,“刑於寡妻,至於兄弟”(給妻子做道德示範),便是齊家,“以禦於家邦”(以此治理家國)便是治國,用仁政治國,就是行王道,行王道當然是“天下莫之能禦”(天下沒有人能夠抵擋),天下平了。有一次,齊宣王坐在朝堂之上,看到一個人牽著一頭牛從外麵經過,這頭牛一邊走一邊發抖。原來這頭牛要拉去宰殺,用牛血去釁鍾(一種祭鍾儀式)。宣王看這牛發抖,心裏不是滋味,就下令放了這頭牛,另換一隻羊去釁鍾。這事讓孟子知道了,他據此一口咬定齊宣王有仁心,如能把這仁心體現在政治上,所謂“推恩於百姓”,就是“不忍人之政”,就是“仁政”。這種構想的幼稚性實在太明顯了,連他極力鼓勵的齊宣王自己,也覺得很吃驚:我有這麼好嗎?在這裏,複述一下孟子與齊宣王的一段對話是很有必要的:齊宣王向孟子說:“齊桓公,晉文公的事,我能聽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