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看你是否願意改過,而他們的職責,也隻是督促諸侯改過,引導諸侯走正道。他們與諸侯之隔膜與不能合作,自在意料之中,是的,若就對現實政治的參預來說,孔孟等人懸的太高,立論太苛,已使他們與諸侯失去了合作的基礎。他們的分歧大於相同。這一點,孔子的弟子子貢就給孔子指出過,並希望孔子能稍微降低一點標準,以便尋找與諸侯合作的可能性:“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老師您的道太大了,所以天下沒有哪一個君主能容受得下您。老師何不稍微降低遷就一些呢?)(《史記·孔子世家》)。孟子的學生公孫醜也對孟子提出過類似的問題:“道則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為可幾及而日孳孳也?“(先生的道確實高嗬,美啊!正好象登天一樣,似乎不可能趕上。為什麼不使它變為有希望達到,而使人們一天一天的逐漸接近它呢?)《盡心上》但孔子抱定隻問耕耘不問收獲的堅定,孟子抱定“引而不發”為天下式的倔強。他們都熱衷於使自己的理論完美,以追蹤所謂古代聖王的治跡,而不介意其與現實間的差距。孟子希望“中道而立,能者從之”。但假如沒有人能跟從而來怎麼辦呢?
那他們也就自甘於其理論的寂寞,而不願使自己的理論貶低降值。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們的理論和興趣,都集中在對現實的抱怨和批判上,至於能否與他們合作,這倒是次要的。這種傾向,至荀子,為之一變。他關注的是用,是器,而不是道本身的完善。大約在八十歲左右(一說五十歲左右)的時候,荀子打破“儒者不入秦”的傳統,去秦國考察。實際上,他是在尋找理論與現實的契合點。尋找與開拓一個人才的市場。當然它的富象征意義也許更大:它預示著儒家的仁政學說,將與專製統治聯姻,已到慕少艾年齡的儒家學說,開始對帝王暗送秋波。在秦國,他拜訪了實權人物應侯範睢,並大談自己訪問秦國的觀感。他發現秦國官吏很守職責,很有紀律而廉潔,秦國的人民守法順從,從他對秦國吏民的誇獎中,可見他的理想國實與商鞅的一致,而看到的,就是商鞅施政後留下的秦國。
以前,他在《性惡》篇中,他可是大罵過秦地百姓不懂禮義的,在秦國,他與秦昭王進行的對話更有意思,我正是從對話中發現他與孔孟之間的一個大不同的,這次對話,極似產品推銷者與買主之間的討價還價。秦昭王對儒家學派頗不以為然,他對荀子說:“儒者對國家沒有用處。”擺出一副拒絕的姿態。而多拒絕的,也是“儒者”,是人。而他對儒者有這個印象,也正是孔孟之儒給們的一般印象,但荀子之儒已大不大樣了。我們記得孟子在見梁惠王時,梁惠王也猝然而問:“老頭子,你不遠千裏來到我這裏,你的學說對我的國家有利嗎?”孟子當即頂了回去:“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我這兒沒有什麼利與用處,我這兒隻有仁義!這還不夠麼?我是來指導你走正道的,可不是來推銷賤賣的!孔子在衛靈公問“戰陣之事”時,也拒絕回答,相比之下,荀子在秦昭王麵前全沒有孔孟的骨氣與正氣,他羅羅嗦嗦,自賣自誇,頗使人氣短。他局局於闡明儒者之用,屑屑於表明投懷送抱之心。不論多麼能言善辯,已是自處於被告之席為自己作有用無罪辯護,投他人所好,以博賞賚了。他說:
儒家法先王,隆仁義,謹乎臣子而致貴其上者也。人主用之,則勢在本朝而宜;不用,則退編百姓而愨,必為順下矣。……勢在人上,則王公之材也;在人下,則社稷之臣,國君之寶也。(《儒效》)
多好的一塊“寶貝”!嚴守臣道,尊崇君主,即便被遺棄,也做個順順遂遂的良民!孔子說“君子不器”,莊子是“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孟子是不官不王,而荀子則屑屑於證明儒者是國君最順手最有用的“器”!在小心的尋找理論與現實的契合點,尋找學術與世俗政治合作的途徑。為此,他不再自居王者之上,不再以道自任,而是甘心的去作一個忠實的,勤勉的,盡職盡責,嘔心瀝血的幕僚。他把興趣與精力都放在具體問題的處理上,而把方向性的,價值取向性的大問題交給“君”去做決定了。臣民們隻是去完成君主製定的長期或短期目標,目標由君主決定,方向由君主把握,藍圖由君主繪製,理想由君主確立。我們隻是去無怨無悔地完成這些目標,而這些目標而這些目標是否合乎理性,合乎道德,合乎正義,則不在我們考慮之列。理論已不再是有關“理”的討論,而變成了實施方案與細則,變成了政策的預案。道的淪喪自此拉開了序幕。士的淪喪也從此開始:當士放棄了思想,士即隻能是工具性的存在。“君子不器”(孔子)“大德者不官不王”(孟子)都已過時,現在是器的時代,是官的時代,“士”由文化傳承者和現實蛻變為世俗政權的支撐者,王之幕僚。士——後來叫士大夫與世俗皇權共有天下的時代開始了,他們不再是約束與被約束者,監督與被監督者,批判與被批判者,不,他們是合作者,是一丘之貉。甚至是狼狽為奸,是幕僚,就要一方麵能把握大局,窺測方向,預測未來,有良好的規劃與安排,適時地提出正確的政策和策略;一方麵又要能委屈求全,堅韌不拔,忍讓周曲,不論在什麼情況下,堅持合作第一。
我們通過比較孔子所懷念的周禮與荀子的“禮治”之“禮”來看看荀子如何通過對一個文化概念的改造,來製定他的治國方案的。禮,是黃河流域貧乏的農業社會的特殊政治現象。農業社會的特點是積累慢而損耗快,漢初四代(不計高後)的積累也不敷漢武帝一代的損耗;唐初近百年(以玄宗即位計)的積累也經不起一個“安史之亂”的折騰。開源既難,節流便尤顯重要;且要在人群中保證一小部分人過得好,大多數人又能心安理得地承認這種現實,從而實現政治與社會的穩定,“禮”便是最便捷的手段。所以,它首先是一個政治現象,然後才是文化現象。在“禮壞樂崩”的時代,孔子講的“禮”,是對一種古老政治秩序的回憶與懷念,是對一種古老文化景象的回憶與懷念,是保存與發揚古老道德傳統的努力,他希望這古老的文化傳統能繼續發揮其社會整合的作用。孟子從辭讓之心談禮,他天真熱情,對人類抱著善良的信心,他認為禮產生於人本性中的善,是一種先驗的存在。它首先是一種心理現象,是自然的產物,然後才表現為普遍的社會文化現象。“辭讓之心,禮之端也”,“禮”就是從這天生而就的“辭讓之心”中產生的。顯然,孟子心中有一“君子國”的理想在。而荀子,則從他的“人性本惡”出發,從“爭奪之心”來談禮,他從人欲(也就是“惡”)的角度來解釋禮的產生:禮起於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
先王惡其亂也,故製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於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在這裏,荀子實際上談了兩層關係:人與自然(物)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物”是有限的,而人欲卻是無限的,所以必須以“禮”來約束欲,使物與欲保持平衡,而不至於讓欲淹沒了物:“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於欲,兩者相持而長。”這裏我們明顯地看到貧乏的自然環境是禮所產生的首要原因。另一方麵,物的有限,必然引起人的爭奪。這人類內部的爭鬥會導致混亂與無秩序,混亂而無秩序必然會降低人與自然抗衡的能力,就會更加窮困。
所以,禮的另一功能便是協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孟子從辭讓之心談禮,屬於道德的範疇,其對象乃是人的道德自覺自律,它最終產生的是義務思想;而荀子從爭奪之心談禮,則屬於法的範疇,其對象乃是物的“度量分界”,它最終產生的是權利思想。顯然,就“禮”之產生及其作用而言,荀子都比孟子更能抓住本質,他確實更科學。但他這樣理解“禮”,並在法律的意義上來運用“禮”,就使所他的“禮”與孔孟的“禮”有了絕大的分別。孔孟的“禮”近於“義”,故常“禮義”並稱,荀子的“禮”近於“法”,故往往“禮法”合一。“禮”如何使人不爭不奪,各安其分呢?
荀子的“禮”的第一功能便是給人分等級:夫兩貴之不能相事,兩賤之不能相使,是天數也。……先王惡其亂也,故製禮義以分之,使有貧、富、貴、賤之等,足以相兼臨者,是養天下之本也。(王製)兩人地位相等,就不能互相役使,比如貴者不能去侍奉貴者,賤者也不能去使喚賤者,這是天數。先王厭惡這種混亂而無秩序的狀態,就製定了禮義來人為地分出,分出貴賤貧富來!然後讓他們互相製約。
說清了禮的產生與功用之後,作為君主治國的幕僚助手,荀子就在“禮”的原則下,製定了他的治國方案,比如在《禮論》中,講喪禮,天子如何,諸侯如何,大夫如何,士如何,庶人如何,從棺材的厚度到聚喪的範圍,都一絲不苟。近乎於實施細則。荀子很耐煩,此時他簡直就是司儀。講到社會人倫,他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請問為人君。曰:“以禮分施,均遍而不偏。”
請問為人臣。曰:“以禮待君,忠順而不懈。”
請問為人父。曰:“寬惠而有禮”。請問為人子。曰:“敬愛而致文”。請問為人兄。曰:“慈愛而見友”。
請問為人弟。曰:“敬詘而不苟”。
請問為人夫。曰:“致功而不流,致臨而有辨。”
請問為人妻。曰:“夫有禮則柔從聽侍,夫無禮則恐懼而自竦也“(《君道》)
除此之外,還有“農農士士工工商商”,他也都一一劃定他們的職分。“農以力盡田,賈以察盡財,百工以巧盡械器,士大夫以上至於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盡官職。夫是之謂至平。“《王製》篇中,荀子不厭其煩地規定百官的職責權力與義務:司徒、司馬、太師、司空、治田、虞師、鄉師、工師、傴巫、治市、司寇、塚宰、辟公、天王,各負什麼責,各有什麼權。荀子果真是一位宰相之人!梁啟雄在《荀子簡釋自敘》中說: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惡;孟子重義輕利,荀子重義不輕利;孟子專法先王,荀子兼法後王,孟子專尚王道,荀子兼尚霸道。我還要補充幾句:孟子講道,荀子講器;孟子在體製外講道,荀子在體製內談器;孟子講民貴君輕,荀子講君為邦本;孟子唯心,荀子唯物;孟子反戰,荀子不反戰,孟子倡辭讓,荀子講爭奪,孟子講義(務),荀子講權(力);孟子以自由人身份談士,荀子以王權附屬者身份談士…….還有,就個人性情而言,孟子天真,荀子老成;孟子光明磊落,荀子頗有心機;孟子嫉惡如仇,動輒拔刀相向,荀子視仇如險,往往敬而遠之;孟子書生氣重,荀子世故味濃;孟子之文是少年之激情,而荀子之文是老人之理智;孟子是理想主義者,道德主義者,專注於理論構想,荀子是實踐主義者,實用主義者,專注於技術操作……我估計荀子與孟子是見過麵的,孟子84歲死時,荀子已是50多歲了。
又恰巧都在齊國的稷下學宮呆了那麼長時間。說不定荀子還聽過孟子的演講辯論也難說。但這個晚輩在他的著作裏點名批評孟子,說孟子“非常怪誕而不倫不類,神秘而不可通曉,晦澀而不能理解。”(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非十二子》)。大概是講經驗,實證的荀子,對孟子心性之學的內心體悟不大以為然,視之為空虛無物,神秘難解,而痛加貶斥。在《性惡》篇中,他更是對孟子的性善論針鋒相對,毫無同情之理解與寬容。他開口即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他不經論證,就如此驟下斷語,十分的武斷,很象是由於對孟子有成見,而意氣用事。郭沫若先生更認為這是荀子想獨樹一幟,招人喝采。但荀子“性善論”實是他哲學體係的有機組成部分,與他自然哲學的天人之分天道觀,社會政治哲學的禮法論,緊密綰結,不可驟視之為意氣之說與標新立異之論。但他證立人性惡,與孟子證立人性善一樣,雖然十分吃力而盡力,卻都不是科學證明。好在證立人性之善與惡,乃是一種價值性的人性觀,我們可以撇開其對“真”的證明過程,而關注其價值指向。本來,“人性善”在世俗政治上,往往直接與道德政治想關聯,是專製政治,人治政治的價值基礎。而“人性惡”,由於其對人性“惡”的警惕,有可能導致對人治危險的警惕,對專製政治的恐懼,產而產生分權的政治思路,進而甚至可能發展出宵,議會,選舉,人權與民主政治的要件。但顯然,中國的曆史沒有出現這樣的情況。倡“人性惡”,卻又為何沒能走向民主與法製?
除了荀子的“性善論”沒能在政治領域內立足,從而產生實質性影響外,他的“性惡論”本身的嚴重理論缺陷也自己堵死了通往民主政治的道路。要使“性惡論”成為民主與法製政治的基礎,我以為,還應當具備兩點才行:一是對人欲的肯定,二是對權力的約束。而這兩點,又恰為荀子所不具備。以下分述之。既倡“人性惡”,須有對“惡”的肯定(此“惡”隻是哲學意義上的“惡”,而不是道德意義上的“惡”),才能對人性抱有善良意味,也才能走向尊重個性與感情,也才能相信人的自律,相信人民能自己管理好國家和自己。“個性”是人性的度個層次。一般而言,人性有三個層麵:一為某類群體的文化共性,如國民性,民族性;二為個人的氣質,性情,是為個性;三是價值意義上的“善”與“惡”。孟、荀所爭者,在第三點,但這第三點,應該涵蓋包容前兩點。
而荀子卻沒有這一點。他把人的諸多自然本性定義為道德上的惡,然後又用禮法鋤而去之。這實在是開了後世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方便之門。我們看他在《性惡》篇中作為“惡”而列出的人欲都是些什麼:
1.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生而有疾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
2.今人之性,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
3.若夫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於人之情性者也。
4.人情甚不美,又何問焉?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爵祿盈而忠衰於君……
從上四例中,第4項勉強可以算作人類的毛病外,但卻又並不普遍存在,或者說,並不總是存在,所以很難說是共同人性。其他三項,應該都是人的正常欲求。如此看來,荀子列出這四項,要不不屬於道德上的“惡”,要不就不屬於普遍人性。他的指控,基本無效。我想,人的正常欲求既可能是惡的萌蘖地,也可能是善的源泉。也就是說,道德意義上的善和惡,具有同一土壤,那就是人性。所以,人性隻有欲,而無道德意義上的善惡。比如追求財富(荀子指責的“好利”),可以在奸商那裏變成惡,成為魔鬼的奸計:也可以在新教倫理那裏成為善,成為上帝的事業,人性屬於自然的範疇,而善惡屬於倫理範疇。自然範疇內不存在道德內涵。到自然現象中去尋找道德意義,或把道德依據托之於自然法則,是典型的唯心主義。也是古今中外思想家常犯的錯誤。所以,我以為,哲學史上關於人性的價值論上的善惡之爭實際上是無中生有的命題。人性隻是土壤,這土壤中既可盛開善之花,又可盛開惡之花,既可養育善類,又可庇陰毒蛇猛獸。善類與毒蛇猛獸都寄生於大地,而大地本身卻無所謂善惡。況且,即使毒蛇猛獸也未嚐不是大自然正常秩序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也就是說,也是合於善的目的的。況且,正象莊子指出的,我們把“毒蛇猛獸”看作惡,也隻是人類的觀念。蛇咬人老虎吃人,在它們看來,無所謂善惡,這隻是它們的自然本性——上帝給它們的本性與能力。老虎吃人與人吃人的區別在於:前者無道德上的善惡,是自然事件,後者有道德上的善惡,是道德事件,當然,也是法律事件。人性屬於自然領域,道德屬於社會領域。荀子固執地認定人性的自由發展隻能產生惡:人之本性,手雷就有好利的趨向,如果順遂這一點,社會導致爭奪,辭讓就消失了;手雷就有憎惡的趨向,順遂這些,則殘暴滋生而忠信消失,手雷就有耳目的欲望,耳好聲而目好色。順遂這些,則淫亂產生而禮義文明天理就消失。可見,聽從人的本性,順遂人的性情,就一定產生爭奪,最終天下會落到違犯身份悖亂天理的境地而歸於暴亂!(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性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