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是都市的解剖師,已經切透纖維了,尚嫌不夠真切,他的思想裏是要活生生地把這人世間大卸八塊,摸個清清楚楚。同樣有趣的是,他越是這樣的關切與嗬護,倒越看出他對人世間的鄙夷與惡意。亦可怪也歟?看莊子的故事,如看童話,看韓子的故事,則是市井風采。莊子是詩人,虛構者,旁若無人的抒情者。但他心所欲不離世態,讀後仍覺真實無比,誅心無比,是的,他談的全是心理問題。韓子則是新聞大師,社會評論家,現場目擊者與麵對觀眾的直播者,他談的全是社會問題。欲知“道心惟微”,怎能不讀莊子?
欲知“人心惟危”,正宜請教韓非。韓子極堅定,神經極堅強,心理極剛健。無論多醜,他不皺眉,無論多惡,他不恐懼,無論多髒,他不惡心。他亦憤世嫉俗,但所憤所嫉之世俗,非世俗之醜惡肮髒,而是人心脆弱,不敢正視這些醜惡肮髒,並從而逃避它甚至遮掩它美化它,正在這裏他與儒家分道揚鑣,使他成為一位理性健全的理性主義者。莊子則極純潔,神經極脆弱,心理極敏感。一絲做作,他也惡心,一絲醜惡,他也按捺不住,他要的是理想的目的與理想的手段的合一,正在這裏,他又與法家各奔東西,成為理想主義者。對了,韓非是人生之手段,莊周是人生之目的。有此目的,何要手段?故爾“無為”。一韓非是荀子的學生,與飛黃騰達於秦的李斯是同學。“大醇而小疵”的儒學大師荀況先生的兩個得意弟子都背儒而尚法。這頗有意思。平心而論,荀子的理想國,仍是君子國,是道德昌盛之地,他哲學無頂點,是要實現一個禮義昌盛的世俗國家,正如黑格爾哲學在人間的最高理想即是普魯士王朝。他對人的最高要求也是“終乎為聖人”。這是他嘮叨叨地勸人學習,而以之期人的最後結果。所以,無論從政治理想、道德理想、理想以及理想人格的角度言,他都是孔子的信徒,而與孟子並不反對。但另一方麵,荀子思想中有很多地方確實是韓非法家思想的邏輯起點。也就是說,荀子的一些重要見解,隻要稍稍再前行一步,就會很合乎邏輯地導出韓非的觀點。比如他倡導“人性惡”,這便是法家思想尤其是韓非思想的總基石,他從“智天”,“分人”的角度鼓吹“尊君”,這也是韓非的君權至上集權思想的道德支撐點。
為了防止人性的墮落,遏製惡的人性,他要“隆禮”,也就是說,要用他改造了的,全新意義上的“禮”來對社會進行整合,更是為夫非直接劃定或指出了接下去髓問題的方向:從邏輯上說,到了禮,荀子式的“禮”,離“法”也就隻一步之遙了。因為假如僅從社會整合角度言,“法”顯然比“禮”更有效益。所以,這小小的一步遲早是要被跨越的。實際上,完成這個跨越的還不是他的學生韓非,而是他自己。到了晚年,荀子已是越來越重視“法”,“法”在他晚年文章中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了。再如荀子的“法後王”思想,使得世俗之君成為自身權力的來源,是權力之體與權力之用的結合體,這更直接導致韓非式的極端“尊君”思想:這個“君”不但不受傳統約束,不受大臣約束,甚至不受天命鬼神約束,——荀子同時正是反天命反鬼神觀念的“唯物主義者”。
韓非對人性毫無信心。這不難理解,他的學術高高祖老子,以及他的恩師荀子,都對人性極悲觀。到了他,他對人性是近乎絕望的。他幾乎是用極端厭惡與輕蔑的心態來對待人性,綜合商鞅、孟子、荀子等等人的政治(包括具體政策)的觀點,我們可以發現,他們有一些同點,那就是,他們有關政治的意見卻是建立在對人性的研究基礎上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先秦的思想家,確實具有人本的思想——有什麼樣的人,然後有什麼樣的政治。當然,這“什麼樣的人”,是這些思想家觀念中的人。孟子認為人性無有不善,從理論上講,人皆可以為堯舜,所以,他力倡道德政治,他對君主的人性的信心使他並不反對專製,而他對普通民眾的人性的信心又使得他反對刑罰,因為他認性本善的人類,隻要道德教化即可人人成為堯舜,而使國家成為文明禮義之邦。而商鞅以及韓非則正相反:他們從人性本惡的立場出發,提出法製的思想,這也包括他們對堯舜之君的不抱希望,以及對普通民眾道德水平的更其低分的評價。於是韓非則認為,若無嚴酷的懲罰或可觀的賞賜(貪求尚賞賜也是人性惡的表現之一),每個人都會在自私自利的本性驅使下變成惡棍,道德墮落者,同時,也會在貪圖逸樂逃避勞作的本性引導下,一步一步走向貧窮與愚昧。由此,則國家不但不能達到精神上的文明,連物質上的溫飽都難以實現。故爾,針對儒家包括他老師先荀子的重教看勸學習的主張,他提醒人們故爾道德教育若不和利益結合起來,隻能是一廂情願式的愚蠢,而道德期待則更是守株待兔式的愚蠢—堯舜即便真的那麼聖哲美好,也隻是人類曆史大樹下偶然撞死的兔子。等這樣的兔子不如另謀生路。期待堯舜,不如實行法治。以法治國,並禦之以術,恃之以勢,才能收到成效。韓子對人性自私自利的醜陋一麵的洞徹與不留情的揭露,即便有些偏執,但仍不失其深刻,不失其銳敏。韓子是神經極堅強之人,能麵對一切醜惡而坦然指點。他似乎很不能容忍為了心理脆弱而掩蓋真相,在醜惡麵前掉轉頭去;不能容忍為了人類的自尊而自高自大地粉飾人性,更不能容忍僅僅為了道德理想或理想的道德而美化現實。而這正是儒家的毛病。儒家極力把一切倫理關係都罩上一層溫情脈脈的麵紗,在儒家的觀念裏,無論“三綱”,還是“五倫”,都包含父子、君臣。並且“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周易》·序卦傳),因而“夫婦”是“人倫之始”,《易》基(首列)《乾》、《坤》、《詩》始《關雎》。都是要表明知識這一“人道之大倫”。並且,儒家從道德立場出發,又賦予這三層基本人際關係以溫情脈脈的道德麵紗:夫良妻賢,和合歡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明臣忠,父慈子孝。從夫婦之間的“敬”到父子之間的“孝”,再推及君臣之間的“忠”,整個的一條道德之鏈。但韓子則毫不手軟毫不心跳地撕去這層麵紗,給我們展示了與儒家截然不同的不同的情景。再看他談夫妻關係:夫妻麼,不是有什麼血緣骨肉的恩情的,相愛則親也,不愛則疏遠。(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愛則親,不愛則疏。(《備內》))還有這麼一則故事,又是來自市井調查:衛國有一對對神禱告的夫妻。妻子禱告神靈說:“請神靈保佑我,讓我白白撿到一百捆布。”丈夫說:“為什麼隻要這麼少?”,妻子回答說:“超過了這個數,你就要拿多餘的錢去買妾了。”
(衛人有夫妻禱者,而祝曰:“使我無故,得百束布”。其夫曰:“何少也?”對曰:“益是,子將以買妾。”(《內儲說下·六微》))
顯然這位以禱告神靈即可出門撞大運的愚婦比儒家聰明得多!因為她知道,夫妻的關係
的保持,包括感情的保持,都依賴一種平衡!一旦平衡失去,夫妻關係也就隨之瓦解。這也確實可以在我們的經驗記憶中找到例證。甚至,在諸侯帝王之家,後妃、婦人往往盼望她們的夫君早死,這又是為什麼呢?——男人年至五十而好色的習性還未消解,而婦人則年至三十即已美色衰老。以一個色衰的女子來侍奉好色的丈夫,則不可避免要被疏遠賤神,從而導致他,所生的兒子也可能不能成為繼承人。這就是後妃、夫人希望她們夫君死掉的原因!(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婦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婦人事好色之丈夫,則身見疏賤,而子疑不為後,此後妃、夫人之所以冀其君之死者也(《備內》))。
由於擔心自己失寵而使她們的兒子不得為繼承人!這些後宮嬪妃夫人寧願丈夫在愛上下一個女人之前死掉!我們再看他寫父子關係:父母親對於子女,生了兒子就祝賀他,生了女兒就把她殺了。子女都是父母所生,但是兒子卻受到祝賀,而女兒卻把她殺了,這是因為父母親考慮到自己以後的利益、從自己的長遠利益打算的緣故啊。所以,父母親對於子女,尚且以盤算對自己是否有利的觀念去對待他們,更何況是沒有父子之恩的君臣呢?父母之於子也,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此俱出父母之懷衽,然男子相賀,女子殺之者,慮其後便,計之長利也。故父母之於子也,猶用計算之心以相待也,而況無父子之澤乎?
(《六反》)原來人間至情父母子女,都存“計算之心”?我們還不能理直氣壯地駁斥他,因為他的論據就來自市井,來自普通的人情。至少從經驗的角度講,韓子所指責的,確實是人群中一些人的行為——雖然不是所有人的行為。但對於破壞父父子“天然血緣”親情來說,已是夠有力、有效。我明確地在把“況無父子之澤乎”增字譯為“沒有父子之恩的君臣”,是的,韓子說夫妻,說父子,隻不過是以極端的例子,來襯跌君臣而已。臣子對於他們的君主,不是因為有什麼骨肉之親才為君主效勞的,而是因為受到權勢的約束而不得不為君主效勞。……連妻子的親近和兒子的親愛,尚且不可以信任,那麼其餘的人就沒有可以信任的了。(人臣之於其君,非有骨肉之親也,縛於勢而不得不事也,……夫以妻之近與子之親而猶不可信,則其餘無可信者矣。(備內))韓子的目的,本不在於挑撥我們的父子、夫妻關係,沒事說這些招惹人的話幹什麼?
他是政治家,他研究的是帝王之學。他由夫妻父子之間的“計算之心”推出君臣之間的“異利”關係:君主的利在於根據能力而人們官吏,臣下的利在於無相應的能力也能得到更大的官。君主的利在於給有功勞的人爵祿,臣下的利在於沒有功勞也能富貴。君主的利在於使用豪傑發揮他們的才能,臣下的利在於結黨成幫而任用自己的人(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無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勞而爵祿,臣利在無功而富貴;主利在豪傑使能,臣利在朋黨用私。(《孤憤》))你看,他就這樣把君臣的關係看作勢同水火冰碳,他的思維裏、衝突的東西多。他的個性,也是一個你死我活之人。於是他便主張人主用“刑”與“德”這“二柄”來導製臣下,何謂“刑德”?
他解釋道:“殺戮之為刑,慶賞之為德”。這“刑德”二柄,如虎之爪牙,虎正因了有爪牙,才能製服狗,若失去了爪牙,豈不反為群狗所製!關於治服臣下,韓子說得很多,出的主意也很多,並且往往又聰明又惡毒,比如他說,馴鳥的人剪斷鳥的翅膀和尾巴上的長羽毛,這樣,鳥就不得不依賴人的喂養,那它還能不馴服嗎?英明的君主畜養臣子也應當這樣:使臣子不得仰仗君主的俸祿生活,那臣子又怎能不馴服呢?
陰險的韓子已經知道,剝奪人的經濟獨立性,是培養奴才的最好方法!而對於這些憑借私有財產,獨立自存不臣王侯的人,韓非咬牙切齒一般地說:權勢不能使之馴化,就除掉他!(勢不足以化,則除之!(《外儲說·右上》))韓非既已認定人沒有獨立存在的價值,人不是一個自足的存在(從現代意義上說,就是徹底否定一切人權),那麼人的價值,甚至人作為一個肉體存在的依據,都隻能是在一種自上而下的權力關係中才能得到保證。獨立的人不僅不是一個道德主體,甚至其自身存在都是不道德的。當然也就應該殺掉。齊國隱士田仲因為“不靠仰人鼻息糊口”(不恃仰人而食),自立自存,便被韓子借人之口諷刺為全無用處的堅如石頭的葫蘆。(《外儲說·左上》),齊國東海上有名叫狂鷸和華士的兩兄弟,“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飲之。”“無求於人,……不事仕而事力”,要自食其力,便被薑太公殺掉,因為他們不願做官,就不好管理,不願任職,就不會效忠君主。(《外儲說·右上》),在韓非的理論裏,人是工具形式的存在,是國家的工具,更明白一點說,就是權勢的工具!從荀子自覺地以附庸之臣自居,到韓非的工具意識我們悲哀地看到,先秦諸子特別可貴的獨立性,包括人格獨立和學術思想獨立,都被賣與帝王家了!
從我們上麵的敘述中,可以看出,韓非對各種人際關係的觀點,是建立在一種道德觀點上的,確實,韓非在“道德”問題上,有獨特而深刻的見解,他的方法是出於經驗和理性的,而不是出於神學——如儒家的。由這種比較科學的方法,他對道德問題的見解,比先秦諸子中任何一位都更能抓住本質,更接近事實。甚至,在整個古代中國,象他這樣對道德問題有如此深刻洞悉的,也不多見。他是接近道德內核的,接近真理的,古代中國第一人。首先,韓非能從功利,實用的角度去看待道德,他顯然認為道德是社會整合的手段、工具,而不是目的。從這個角度來看道德,道德就不再具備絕對價值,也不具備獨一無二的優勢。如果它不能很好地解決社會問題,承擔自身應擔的責任,否則它就是應當被拋棄的,比如已經過時的,失去對當今社會整合作用的古老的“仁義”。他作比喻說,把塵土當飯,把稀泥當羹,可以作為孩子“過家家”的遊戲,而不能真吃,它們不具備充饑的條件,先王的所謂“仁義”也是如此。既然“仁義”已經失效,那麼拋棄它就是必然的選擇,於是,他在潑出“仁義”的髒水的同時,把“道德”的孩子也潑出去了——他自信他已找到了一個更有銳利的武器來解決當今問題,那就是“法”。其次,他堅持認為,人的一切行為,其動力都是“利”,而不是道德,他在《五蠹》中說,堯舜的禪讓,並不是如儒家鼓吹的那樣,是道德的高尚,而是那時當天子太辛苦而沒好處,禪讓出帝位給別人,簡直就是逃避吃苦,躲開責任。這肯定會讓儒家大為光火,但我寧願相信他而不相信儒家。
他接著說,今人連一個小小的縣令之職都爭得不亦樂乎,也不是今人特別的卑鄙無恥,而是當今做官的好處太多,撈到的財富可以讓子孫幾代人都能有車坐。在春天青黃不接,家裏揭不開鍋的時候,連幼小的弟弟都不給飯吃,而到了秋天豐收季節,連疏遠的客人都會得到很好的招待。這難道是愛過客而憎幼弟嗎?隻是由於糧食的多少不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