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秦國的李斯很見機很乖巧地先投靠左右秦國實際權力的呂不韋,並取得了他的信任,被任命為郎官。這樣他就有了遊說秦王的機會。李斯非池中之魚,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借秦王的軍隊、財富、權勢、國土及國土上的人力,來實現自己的偉大報負。在與年輕的秦王談論中,他又一次提到了“時”—時機。他極具煽動性地說,當前是“滅諸侯,成帝業,為天下一統“的“萬世之一時”。而且這個“時”,稍縱即逝:等到山東諸侯再次恢複元氣,也恢複他們的理智—再次聯合起來時,即使黃帝再世,也無法一統天下了。天佑暴秦!在天才商人呂不韋垂暮,進取銳氣漸失的時候,又為秦國送來了一個精通“帝王之術”的李斯,在秦國的肌體上,又補充了新鮮的血液!而這血液,又是何等活躍,騷動,充滿毒素,富於攻擊性!
但李斯的到來,終斷了秦國改善自己形象的機會。呂不韋晚年召集門客著《呂氏春秋》,並懸之國門,我以為這是他試圖引進百家思想,填充秦人一張白紙似的腦瓜。是的,秦是公認的“虎狼之國”,它在當時各國中幾無信任度。一直以來,它隻有策略、權術,及攻殺手段,而並無理論,並無任何價值取向與價值堅持。政策和策略是秦的生命。藺相如曾一針見血地總括秦的不光彩的外交史:“秦自穆公以來二十餘君,未嚐有堅明約束者也“)《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為什麼不能“堅明約束”?就是因為沒有價值約束,沒有人文取向。可憐可敬的呂不韋,他定是預見到了自己的政治生命即將隨著據說是他自造的那個孽種的逐漸長大而終結,於是,他想在他被徹底清除之前再做一件大事,那就是,為秦國,為這一必將統一天下的新王朝找到一種統治理論。而他在《呂氏春秋》中雜取百家,雖然不能說他完成了新理論的構想,但也顯然是在試圖改變秦人一直以來的殘暴不文的形象。——可怕的是,這一國家形象,是如此富有戲劇性地集中體現在新秦王嬴政的身上—他鼻如黃蜂,胸如鷙鳥,聲如豺狼,眼睛細長,令人不寒而栗—一望而知是個陰險毒辣,刻薄寡恩,心似虎狼,貪殘好殺的人物。這簡直就是秦國國家形象的象征。這形象直接嚇跑了大梁人尉繚。秦國太需要把自己文明化了!太需要改變以往的形象了!作為邊鄙小國,它可以以無賴的麵孔占得一些便宜,但要走向政治中心,它難道不需要哪怕是偽裝的文明與禮儀麼?但李斯的到來,使呂不韋的一片苦心付之渭水東流。秦以後即便在武力上統一了中國,但它自身仍是無賴。它完全不能勝任新的角色:在二世胡亥的身上,我們可以充分領略到這代代血脈相傳的無賴本質,以及握有權力之後,更無以複加的醜陋。班固很粗野地罵二世是“人頭畜鳴”。是的,一個肉體骨骼象人,而精神還停留在野獸階段的怪物。——他的祖先一直不願在這方麵有所進化。在冷兵器時代,文明與野蠻的衝突中,野蠻總占著莫大的優勢的。
李斯帶來的是一套可以立竿見影的計策。其中包括賄賂和暗殺。他是國家恐怖主義活動的倡導者。我以為與其說李斯繼承了他老師的思想,倒不如說他撿起了他同學的理論;與其說他在秦國推行他同學的理論,又不如說他隻是支離破碎地從《韓非子》中隨機地抽出一些有臨場用途的東西,來為他的行為找注腳。我們讀他的大作《諫逐客書》,可否發現,和先秦諸子相比,除了抄自他老師荀子的“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幾句外,這篇鴻文中根本沒有任何人文背景和道德根基!它隻是相當聰明的滅六國強秦國的策略而已!先秦諸子大多隻講道,而不屑於或羞於談權。商鞅、李斯等法家則正相反:棄道用權!隻講權術,不講道義!沒有道的約束,權術會演變成何等恐怖模樣?
在大學課堂講司馬遷的《項羽本紀》時,我對學生說,項羽是有愛憎而無策略的;劉邦則是隻有策略而無愛憎。所以,一個可愛可惜,一個可憎可懼。那麼,李斯怎樣呢?他隻有策略而無原則!甚至一些最基本的,為先秦諸子各家各派所堅守的人道原則他都沒有!他在荀子那裏真是白學了!那麼偉大的老師和那麼傑出的同學,對他都是浪費了。他隻是一架追名逐利的功利機器,難怪他永遠那麼渺小!
秦國這輛攻無不克斬無不獲的超級戰車現在更加淩厲了。因為駕禦這輛戰車的,是年輕氣盛的,血液中飽含自然荷爾蒙的嬴國王政,以及血液中飽含文化毒素的李廷尉斯。似乎僅僅是一轉眼之間,這輛戰車就變成了巡遊之車,而車上還是那兩個人,隻不過身份與稱謂都變了:一個改稱始皇帝,一個已升任為丞相。就他們的心智所能想到的,他們都達到了。在他們意驕誌滿的巡遊旅途中,除了一路上留下蝗蟲過後一般的劫後慘景—包括為了向神靈抖威風而把一些山頭伐為童山,還留下了六塊刻石。它充分表達了臨時東拚西湊捉襟見肘的國家的價值觀,也充分表達了李斯個人的種種天賦:文字才能與書法功力,還有那首屈一指的歌功頌德的技巧。其中五塊的碑文因為記錄在《史記》中,至今仍蹲踞在曆史的一角,試圖說服我們,向他們感激恩德。而我們當代的一些可愛可憐的心智不全的傻學者,也確實在感恩戴德著,他們把秦王嬴政登基大典的慶祝儀式,一直上演到今天,沒完沒了。他們歌頌著秦的統一。歌頌著秦的曠代武功,而把秦在“統一”過程中數以百萬計的殺戮看成是曆史的光榮。由一百五十多萬具屍體)據《史記》累計)墊起來的統一會多麼偉大呀!這一百五十多萬還隻是統計被秦國斬首的六國人數,秦國自己士兵的死亡還不在其內。而其時,全國範圍內的人口總數也隻有約兩千萬!秦的鬼頭刀不僅毫無人性地砍殺當代人,而且還伸向二十世紀後半葉,閹割了我們的良心。使我們聽不到死者的厲叫,隻能聽從權勢魔鬼的笛音,隨之翩翩起舞。可我不參與他們的秧歌隊。我想的是,“統一”這個詞並不具備抽象的道德價值。假如“統一”實現了,而一些基本的道義準則,包括以往曆史上代代努力建立起來的文化信息都因之中斷了,這樣的勝利是什麼樣的勝利呢?是善的勝利還是惡的勝利呢?如果“統一”具備抽象的道德正麵價值,那麼,對至死因“不見九州同”而不能瞑目的陸遊,他的來孫可否這樣在他的靈前焚香敬告來告慰他的亡靈:九州已經被元蒙統一了?
斯長男(李)由為三川守。諸男皆尚(娶)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歸鹹陽,李斯置酒於家,百官長皆前為壽,門庭車騎以千數。李斯喟然而歎曰:“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太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笨拙卑下),遂擢(提拔)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結局如何)也!”
李斯是成功者,又是失敗者。他成功地利用了權力及其極端形式—暴力,橫掃天下,走上了事業的頂峰,也爬上了權力的頂峰,由一介上蔡布衣而成為天下宰相,由牽黃犬逐狡兔於上蔡東門,而麾虎賁逐鹿於中原。宰割天下人民,塗炭天下肝腦,離散天下子女。絕對權力玉成了他,卻也將最後毀滅他—在絕對權力麵前,任何人都隻能是權力的傀儡!李斯是絕對權力的鼓吹者,所以他的毀滅不象是悲劇,倒象是喜劇。絕對權力絕對要引來心術不正之徒的覬覦,並最終會被其中手段最毒辣,品行最惡劣,人格最醜陋的人所控製。乘其隙而售甚奸。我這裏要說的就是趙高。李斯可以在高位之上手握權力之劍而渺視天下英雄豪傑,殺之戮之,聚金鹹陽鑄為銅人,毀壞城廓而為田地,解禦戰馬駕車送糞,當此之時,他頤指氣使,天下莫可與爭鋒。但他決不能小視一個身體都殘缺不全的閹人趙高—閹人往往隨著生殖器被一同閹掉正常的德性,卻不能閹掉他們的奸巧。李斯可以用權力之帚掃除六國英雄,卻不能清除宮殿角落裏的肮髒臭蟲。趙高,這個精通法律的歹徒與李斯一起策劃篡位時,已在秦的深宮中存活了二十餘年。以他的陰鷙之性,隱忍之德,在操縱權力,玩弄陰謀上,他已遠遠超出李斯之上。況且他除了對權力的興趣之外,不再能有其他興趣,這就使他的力量更能集中於一點。顯然,他比起李斯,更能專注其精力於權力之上。讀司馬遷《史記.李斯列傳》的後半部分,我覺得傳中主人公已不再是李斯而是趙高了,那個曾經意氣風發,聰明過人,策算無窮,寫出《諫逐客書》那樣鴻文的李斯已不複存在,這個以感悟老鼠生存狀態起家的政治家,此時真如一隻在貓爪下任人玩弄最後被吞食的小鼠,而那玩得遊刃有餘,興致勃勃的貓,就是趙高。趙高的小人手段,簡直是層出不窮又戰無不勝。看他竟能設計出“指鹿為馬”的活劇,趙高大英雄也!
是的,趙高是一個玩大了的小人,李斯是一個玩小了的君子。所以他倆能合作,卻又最終你死我活。一篇《李斯列傳》,前半部寫李斯聰明,後半部寫趙高聰明,李斯的聰明在於能幹事,幹成了幾件大事業;趙高的聰明在於會整人,整死了幾個大人物。趙高的聰明壓倒了李斯的聰明,李斯的聰明在趙高麵前不堪一擊,處處棋輸一著,算遜一籌。寫小人之智慧超群,寫小人之手段絕倫,寫小人在紛爭中百戰百勝,司馬遷真是鬼斧神工,造化手筆也!
對於秦王朝來說,也可以說是成亦李斯敗亦李斯,古人就說“李斯亡秦,兆端廁鼠“。從他慨歎廁鼠,就知他最終要弄垮秦朝的帝國大廈,這也有些道理,雖然很皮相。李斯確實無法抗拒趙高的威脅加利誘,——他不能失去他既得的一切,他好不容易從一個廁鼠變為倉鼠,他再不願意由倉鼠變為廁鼠)我前文說過李斯一直大不起來,他隻能在兩類鼠之間給自己定位),況且趙高還警告他:若失去倉鼠的資格,則連廁鼠也做不成。在這緊要關頭,他在荀子那裏所受的教育未能阻止他的跌價,他開始與趙高取同一價值立場,一個大學者,知識分子,竟與趙高這等醜類取同一立足點,自此,他的墮落不可挽回,他與趙高相比,已不再有任何優勢,他自己放棄了自身的高度,也不再有任何優點。李斯果真又變回去了,變成了一隻鼠,和閹人趙高及“人頭畜鳴”的胡亥合作,製造了一個驚天大陰謀。更有甚者,為了討二世的歡心,他竟然拋棄自己的既定立場,作了一篇“勸行督責之術”的書奏來誤導二世。弄得二世以為誰殺人多,誰就是忠心不二;誰敲吸百姓骨髓多,誰就是不二忠心!“相”是給盲人引路的,丞相)或宰相)是為國君引路的,二世本來就隻有肚子和性,而沒有頭腦,再加上這樣一個渾蛋不負責任的“相”,“與之為無方”)莊子)而不惜“危吾國“,隻求不“危吾身”,秦的這套馬車此時還能走向哪裏呢?
李斯倡立郡縣製,確實解決了諸侯紛爭威脅中央的問題,但新問題也隨之而來:一個高度集權的中央,誰能製約它,使它不至瘋狂?顧亭林在《郡縣論》中指出,“封建之失,其專在下;郡縣之失,其專在上”。作為丞相,政治家,李斯如何解決這一“其專在上”的問題?他甚至可能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他的所作所為,乃是使“其專在上”的弊病越來越重。秦經過曆代改革,尤其是商鞅變革,其貴族集團本來就很寥落,不足以製約皇權,二世上台後,更是對自己的同胞兄妹大加誅殘:十二公子在鹹陽砍頭,十個公主在杜縣肢解。公子高為保住三族,爭得主動,自請殉葬始皇。這樣一來,外無諸侯,內無貴族,這個皇權也實在太無所顧忌了!李斯又是焚書,又是坑儒,禁絕批評,扼殺思想,這時的李斯,真正是目光如豆的賤鼠!
但仍然有學者在為他辯護,說“這是統一的需要”!統一就一定要搞統一思想搞一元化嗎?甚至不惜為此使用暴力?漢唐都是統一的王朝,但漢代焚過書坑過儒嗎?唐不是儒釋道三家並重嗎?它們有多少閎放!如果為了一時的政治需要,焚書而可為,殺人而可為,那什麼不可為?是可忍,孰不可忍!更有甚者,有些學者無比愚蠢地說:“這是統一思想的需要”。在他們的頭腦裏,“統一思想”已經成為無須證明天然合理合法的東西了!我們確實有不少學者,看似挺有學問,就是缺乏最起碼的理性!和這些人一起被稱作“知識分子”,我真感到莫大的恥辱!更何況他們往往是比我名氣大,“成就大”、職位大、影響大、說起話來嗓門大的“知識分子”!
“其專在上”的弊病漸深,人民的苦難漸深。周公隻看到了氏族部落之間可以互相攻滅,李斯隻注意到了諸侯可以反噬天子,但他們都不能知道,還有那載舟之水的小民,也可以覆舟!這可是荀子的諄諄教導,李斯怎麼能對老師的告誡如此掉以輕心?當他坐在權力之舟上時,就一點也沒有覆舟之虞?大約還是過分迷信權力的力量了吧?迷信權勢、權術與懲治約束小民的所謂法律,這是一切專製者的通病。郡縣製由於官吏由中央任免,當然馴順中央,而無“叛吏”,(也不一定,秦末叛吏也不在少數,會稽郡郡守殷通就串謀項梁造反,而縣級官吏如司馬欣、蕭何也都參予了項羽和劉邦的隊伍)。但“叛人”)民),卻是豪傑蜂起,相與並爭,不可勝數。一個“戌卒叫”,便令“函穀舉”,楚人一炬,那王朝數百年的辛苦,數百年的坑蒙拐騙所得,殺伐擄掠所獲,都化為焦土!隻是,在這一興一亡中,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是的,周公解決了氏族攻伐問題,李斯解決了諸侯兼並問題,但那普通民眾的星星之火,自陳涉至洪楊,誰能撲滅得了?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何時才能出現解決這一問題的大政治家?
公道而論,導致秦王朝覆滅的,不是李斯,甚至也不是趙高、胡亥,而是專製製度本身的痼疾!李斯、趙高、二世道德上的缺陷隻有在權力的保護下,借權力之力,而變成國家人民的災難。我一直認為,道德問題不是道德問題,而是技術問題,一切人類惡德,追根溯源,都與各種形式的專製、法西斯有關。李斯個人的道德缺點和智識缺點使他成為一個害人者,禍國者,他殺同學,坑同門,搞暗殺,焚書籍,他的行為確實加速了秦的崩潰,他的計策使秦的暴政得以更有效地推行,但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他也是一個受害者;專製政體象附身的魔鬼,附著在李斯的身上,借他人性的缺點來害人,然後又害了他。在最後的歲月裏,李斯遭受了無以計數的酷刑,“榜掠千餘”,被折磨得無複人形。他被逼承認了趙高誣陷給他的一切罪名,他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他看到了自己一生所作所為所求的荒誕。世界在荒誕中幻滅。當二世見到對李斯的審訊記錄後,心有餘悸又高興地說:“如果沒有趙君,我幾乎被丞相出賣了!”這是最後的,令人亦哭亦笑的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