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已盡,清和四月來臨。點瓜種豆開始了。翻地打圪垃,掏坑固塄坎,先種刀豆,再點菜瓜,最後在虛軟的塄坎土裏埋進葵花籽。兩個木匠給高家幫忙,一個木匠給穆家幫忙,巴掌大的畦麵,一會會功夫就妥貼了。剩下東房台地前的那塊地,三個男人鏟平夯實,中間壘起一座石台,台上壓一塊圓桌麵,桌麵上描紅鐫刻著棋譜。閑暇時辰,那兒仿佛楚界漢河,依稀槍林彈雨。穆家人不會下棋也就不去觀棋。高通達有時過去看看,時不時地捋胡子點頭,但從來不說半句話。
“他也是狗看星星,誰知道看懂莫有。”
“你別說,觀棋不語真君子,人家有人家的卡碼。”
“他是個不言不語的人?一知充十用,有一點水水就恨不得淌成河,汪成海。”
穆家嬸子駁斥著男人,自始至終不承認高通達會走棋。
菜瓜芽兒冒出土的時候,頂著兩片白瓜籽皮的帽子。最後一頂帽子落地那日,高見河回來了。他是阿大一連三個滾字罵出來的。阿大請一個老師出了幾道初中和高中課本上的數學題,看他複習的如何。不考不知道,一考嚇一跳,不僅高中課本上的一無所知,連初中學過的也忘得一幹二淨。
“你你你,你腦子裏一天想的是啥?連這麼簡單的都不會,心眼兒叫屎糊住了麼?驢身上下功夫也能叫它念出幾個字兒來。你你你,豬腦子一個。”
“我有啥辦法?我根本不是考大學的材料。”
阿大氣得滿臉肉跳,撈起桌上的瓷杯就要砸過去。繼母趕緊拉住,刁過瓷杯去,瞪著丈夫說:
“你的本事就是摔家什,有本事給你的兒子找個工作唦。考考考,你怎麼不考?你的眉眼不聰明,你的兒子這一輩子就別想念書。”
“我不聰明你聰明,你怎麼不找個聰明人去?”
“你當我找不上?你這個騙子、流氓,怪不得頭一個婆娘要跟你離婚哩。”咣的一聲,繼母自己把瓷杯砸了。瓷砟兒亂飛,嚇得見河連連後退。
“你滾。”
“我就滾。”
繼母雄糾糾地往外走,阿大上去一把拉住:“誰叫你滾了?”他又轉向見河,“滾,滾,滾到你爺兒那裏去。”
見河的回來意味著四合院裏的空氣走向沉悶。他也明白自己是眼障路礙,早出晚歸,在街上浪蕩,有時,晌午飯也不回來吃。尕存姐想和他說話,他躲躲閃閃盡量不說。即使狹道相遇,他也是形同陌路,一勾頭就晃過去。浪蕩中,他結識了幾個新朋友。至於對爺兒,他隻是在勉強應付,再也莫有了往日的那種依賴,那種親熱。他年輕輕的,還莫有開始生活,就心灰意懶了。
“見河,你不能這麼逛下去。”
“我的事兒你別管。”
“我不管誰管?你是我拉扯大的。”
“以後我掙了錢,賠你的拉扯費。”
高通達氣得連聲唉歎,苦思冥想也想不出個好辦法來。
日子晃一晃就到了五月半。紮紮蓬蓬的刺梅樹打起粉粉的骨朵。碧桃和丁香早已敗了,牡丹花開得正怒正豔。三個木匠出去做活,回來時天已經黑了,都餓得肚子咕咕叫。尕存姐把做好的麵條舀了三碗,端到院中棋桌上,那兒早有一個豆綠瓷盤,上麵是一個約有一寸厚的睜眼鍋盔。尕存姐告訴他們,今兒莫來電,院裏比房裏亮豁些。他們住到這裏後,這是第一次停電,隻當是偶然現象,也就莫在意。他們在外頭吃,尕存姐在廚房灶火前吃。外頭是朦朦朧朧,裏頭是沉黑沉黑。做頭兒的那個木匠急急忙忙吃完了第一碗,便去廚房再舀。尕存姐聽到腳步聲,連忙站起來,放下自己的碗,從鍋裏舀起一勺,等著他把碗湊過來後就倒進去。可她等來的不是碗,而是一隻手。那手摸著她的尻子,輕輕掐一下。她倒吸一口黑氣,鐵勺裏的麵條嘩啦啦掉進鍋裏。
“別喊。”木匠小聲說。
黑森森的身影就立在她麵前,胸脯上熱烘烘的汗臭正對著她的嘴。他那隻端空碗的手繞到她背後,胳膊用力一收,就把她牢牢摟住了,另一隻手在她的脊背、尻子和大腿上亂摸。她的嘴陷進了他厚實滑潤的胸脯,想喊也喊不出聲。她掙紮了幾下掙不脫,正想咬他一口,他突然鬆開了手。
他嘿嘿笑著說;“妹子,好想你。我也莫老婆唦。”他生硬地學著西寧口音說。
尕存姐擔心他再動手,慌裏慌張往外走,不小心絆到灶前燒火的凳子上,差點摔倒。他一把扶住她,小聲說:
“莫急,莫急,我是個老實人噢。”說罷,他自己先出去了,手裏依舊是空碗。
院裏,除了吃飯的三個木匠,穆家倆口子也立到微淡的月光下,有一句莫一句地猜測為啥莫電的原因。
“是不是絲絲兒斷了?”穆狗保道。
“啥絲絲兒?”
“就是那個通電的絲絲兒。”
穆家嬸子笑了:“你連個保險絲都不知道。”
一個木匠問:“保險在哪裏?”
“門洞裏。”穆家嬸子說。
“我去看看。”
穆狗保吃了一驚:“你會修電?”
“試當一下唦。”
“小心哪。電死哩。”穆狗保見婆娘要跟過去,一把拉住,“你不要命了,電傳到你身上怎麼辦哩?”
“莫有你說的那麼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