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應了。
男孩的病曆上記載,已經施過15次大手術,輸過100多次血,還有拖了一年多的間歇性寒熱。她放下病曆,走進男孩的病房,做了三件事:她向他道了晚安;她告訴他,假使要在床上坐起來,就得確確實實地坐起來,不能軟綿綿地癱在床上;然後她卷起了衣袖。
她苦苦和這身心交瘁的病童的病魔搏鬥,而且有三次和死神搏鬥。這以前,他癱在床上苟延殘喘,怕得要死。他第四次是出血,然而這次他竟對病魔發怒了。站在床邊的她笑了,因為她已經勝利,教會了他如何奮起作戰。
他可以活下去了,那是毫無疑問的,但是需要教他的事還多著呢。首先是教他走路(雖然他能不能學會走路醫生都沒有把握),還要讓他受教育,因為他幾乎不識字,更糟的是他根本不願意學,他唯一的興趣是夢遊遠方,遠離那張病床。於是她就針對這個弱點開始。
她把自己小時候在英國的故事告訴他,又把一些關於法國的故事告訴他,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她曾經到法國當過護士。她建議他寫信去索取雜誌廣告上宣傳的旅行手冊。他求她替他寫信,她不答應。因此,慢慢地他就開始學習寫了。
她又引導他向前邁進一步。告訴他,如果希望將來出外旅行,就需要有點錢,所以最好現在就開始賺錢。怎麼賺?用兩隻手。她替他買了一架小小的織布機。織出的布數量逐漸增多,她答應給他推銷——但是他必須自己記賬。因此他開始學算術。
有一天,她有意無意地提起,懂點法文對出國旅行的人會有幫助。她教他一些法國話,有一句就是“我愛你”。她說:“你到法國去旅行,就知道這句話很有用。”
他聽了,心裏為之一動。可是更動心的還在後麵呢。
她教他的,是要不耐其煩,這對他也許最重要。對不肯聽話的兩條腿不耐其煩,對愚昧無知的腦筋不耐其煩。她替他的腿按摩,硬把他有殘疾的腿扳回正常的位置,痛得他直叫。為了啟發他的心智,她叫木匠做了一張馬蹄形的桌子圍著他的病床。
她先布置他右手邊的世界。堆了許多英國作家的小說,後來又添了一些外國小說。有一天早晨他醒來時,看見多了一個書架,上層是一幅布魯格的《婚禮》。幾天之後,換了一幅霍爾斯畫的酥胸高聳的《波希米亞女郎》——他心裏又為之一動——然後是畢加索的小醜像和仕女畫,以及霍默、米開朗琪羅等名家的作品,他看書看膩了,就欣賞欣賞這些名畫。
最後,她又在他桌子的左手邊布置了留聲機和一些唱片。在炎熱的夏天下午,他們就聽德彪西的《海》。一個凝霜的冬夜,他首次聽到西貝柳斯的樂曲。因為多年纏綿病榻,他已經慢慢習慣於夢想,所以她特地在他麵前擺了一架望遠鏡。他的窗下有山穀和小城。“看,”她說,“看這個真實的世界。”
這時候,他已經15歲了,開始流露出新的不安情緒。她一定注意到這種情形,因為不久之後,他的桌子上出現了一本與過去迥然不同的書。那是一本描寫少男少女的小說,作者的描寫也相當坦率。最後,他終於漸漸了解自己心理上的變化。許多類似的書接連出現在桌子上。他心裏很高興,也覺得很可笑,這位老小姐居然帶了這些書給他。有一次他跟她開玩笑,說她不知道這些書的內容是什麼。她和平常一樣淡淡地回答他,說她當然知道。
這個男孩子就這樣度過了兩年,老小姐一直把寶藏堆滿了馬蹄桌。最後她告別的時刻終於來臨。別的且不說,她自己病重,隻有短短幾個月好活了,不過他始終不知道。再說,她的工作也完成了,因為他現在已經開始步行,或者說差不多在步行。站在一個鐵柵圍成和附有輪子的方框裏,他能夠搖搖擺擺地走幾步了。
他們決定在俄勒岡海濱的一個古老避暑勝地,靜度他們在一起的最後幾個星期。那裏有一條水泥路,可以讓他練步。她坐在旅館臨海的窗下織東西或者看書,偶爾抬頭眺望海天相接的遠方。他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她這樣和藹可親。
每天上午或下午他們都要到那條水泥路上去。她多半坐在樹下,望著他來回掙紮練步。許多年前畫家替她畫像時,她可能就坐在這樣的樹下。有一個下午,事實上也就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個下午,他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他拖著彎曲的雙腿盡快地搖搖擺擺走過去問她。他什麼時候才可以丟開幫他走路的方框?如果一旦可以丟開,他應該做些什麼特別的練習,使兩腿更有力?她一時沒有答複。
也許她知道這是她要告訴他的最後一件事了。她慢慢地睜開眼睛,他在這雙眼睛裏看見了無限的慈愛。但是她回答的時候,仍舊和往常一樣,沒有廢話,好像這問題是誰都應該知道的。“哦,”她說,“你當然要學跳舞才行嘛。”
我——的確照她的話做了。
做日本第一流的……
〔日本〕砂田弘
那天早晨,往日穿著樸素的中川老師,卻從頭到腳換上了一身嶄新的服裝。
3月21日——K中學的畢業式,同時,也是中川老師的“畢業式”。就是這一天,老師將要離開他工作了13年之久的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