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台上的龜背竹又長出了嫩綠的新芽。回想起來,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渾然一體的寧靜的氣息了,甚至,已經幾年沒有看見早春時節街道兩旁滿眼的樹木是如何發芽抽葉的了。一直以來,城市的噪音、人群的紛爭以及四麵八方潮水般湧來的壓力,使我對身邊這些安寧的事物幾乎視而不見。不知是這第一場春雨,還是什麼莫名的奇怪的引力,這會兒我終於重新看見了它們,一時間,竟恍若隔世,驚歎自己何以多時以來渾然不知?

其實,此時天地萬物的和諧之感,首先是緣自我近日內心的安靜。

這幾天,我感到一股奇妙的安靜的力量在內心裏生長,它們先是一團模糊不清的東西,進而漸漸成形,然後它們成為一股清晰而強有力的存在——那是一團沉默的聲音,它們一點一點地侵蝕、覆蓋了我身體裏的那些嘈雜,然後一直湧到我的唇邊、湧到我的指尖上來。我清晰地聽到了它們。這樣,我的唇邊和指尖都掛滿豐沛的語言。我無須說話,無須表達。但是,如果你的內心同我此刻一樣恬靜,你就會聽到它們。

由於它們的存在,當我獨自一人對著牆壁倚桌靜坐的時候,我的眼前不再是一堵封閉的牆,相反,我的視野相當遼闊,仿佛麵對的是一片豐富多彩的廣袤景觀,讓人目不暇接,腦子裏的線路與外部世界的信號繁忙地應接不斷;而當我置身於眾多的人群中,卻又如同獨處一室,仿佛四周空空蕩蕩什麼都不複存在,來自身體內部的聲音密集地布滿我的雙眼。

這感覺的確相當奇妙,但外人卻難以察覺。它似乎是一種回家了的感覺,也似乎是複蘇了的感覺。以前很多時候,人在外麵,在茫茫人群裏,嘴和腳是動著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心髒和血液幾乎是死的。而此刻,盡管肢體一動不動,但心髒和血液卻都活了起來。

多麼美好!

桌上的這一頁白紙,幾天前它就空洞地展開著,張著嘴等待我去填充,如同一個空虛的朋友,饑餓地等待著灌輸。然而現在,我對它依然不置一詞,可這張白紙卻分明在我的眼睛裏忽然塗滿了字,充滿內容。

電話機安靜地臥著,像一隻睡著的小動物。但是,它的線路卻時時刻刻在我和我的對話者之間無聲地接通著,我無須拿起話筒,交談依然存在。

泰伊的《彌撒曲》遠遠地徐徐地飄來,其實我並沒有打開音響,那聲音的按鈕潛藏在我的腦中,隻需一想,那樂聲便從我的腳尖升起。我甚至不是用耳朵傾聽,而是用全身的皮膚傾聽。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我一個人倚坐在沙發裏,看著室內橙黃色的燈光與窗外正在變得濃稠的暮色,看著它們小心翼翼地約會在玻璃窗上,擠在那兒交頭接耳。再仔細傾聽,窗外的晚風似乎也在絮絮低語,間斷掉落的樹葉如同一個個逗號,切割著那些淩空曼舞的句子。

……肯定有過這樣的感覺。

這種時刻,所有的嘈雜紛爭、抑鬱怨忿,甚至心比天高的欲望,全都悄然退去了,寧靜、富足,甚至幸福感便會從你的心裏盈盈升起。

白蝴蝶之戀

劉白羽

春意甚濃了,但在北方還是五風十雨,春寒料峭,一陣暖人心意的春風剛剛吹過,又來了一陣冷雨。

我在草地上走著,忽然,在鮮嫩的春草上看到一隻雪白的蝴蝶。蝴蝶給雨水打落在地麵上,沾濕的翅膀輕微地簌簌顫動著,張不開來。它奄奄一息,即將逝去。

它白得像一片小雪花,輕柔纖細,楚楚動人,多麼可憐呀!

它從哪兒來?要飛向哪兒去?我癡癡地望著它。忽然像有一滴聖潔的水滴落在靈魂的深處,我的心靈給一道白閃閃的柔軟而又強烈的光照亮了。

我彎下身,小心翼翼地把白蝴蝶捏起來,放在手心裏。

這已經凍僵了的小生靈發蔫了,它的細細的足腳動彈了一下,就歪在我的手中。

我哈著氣,送給它一絲溫暖,蝴蝶漸漸蘇醒過來。它是給剛才那強暴的風雨嚇蒙了吧?不過,它確實太纖細了。你看,那白茸茸的像透明的薄紗似的翅膀,兩根黑色的須向前伸展著,兩點黑漆似的眼睛,幾隻像絲一樣細的腳。可是,這纖細的小生靈,它飛出來是為了尋覓什麼呢?在這陰晴不定的天氣裏,它表現出尋求者何等非凡的勇氣。

它活過來了,我感到無限的喜悅。

這時,風過去了,雨也過去了。太陽明亮的光輝照滿宇宙,照滿人間,一切都那樣晶瑩,那樣明媚。樹葉由嫩綠變成深綠了,草地上開滿小米粒那樣大的小花朵。

我把蝴蝶放在一片盛滿陽光的嫩葉上,向草地上漫步而去。但我的靈魂裏在呐喊———開始像很遙遠、很遙遠……我還以為天空中又來了風、來了雨,後來我才知道就在我的心靈深處。我為什麼把一個生靈棄之不顧……於是我折轉身又走回去,又走到那株古老婆娑的大樹那兒。誰知那隻白蝴蝶緩緩地、緩緩地在樹葉上蠕動呢!

我不驚動它,隻靜靜地看著。陽光閃發著一種淡紅色,在那葉片上燃燒,於是帶來了火、熱、光明、生命,雨珠給它曬幹了,那樹葉像綠玻璃片一樣透明、清亮。

我那美麗的白蝴蝶呀!我那勇敢的白蝴蝶呀!它試了幾次,終於一躍而起,展翅飛翔,活潑伶俐地在我周圍翩翩飛舞了好一陣,又向清明如洗的空中冉冉飛去,像一片小小的雪花,愈飛愈遠,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