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很厭煩剪紙,他覺得這是女人的事,男人就是幹大事做大業的。剪紙對大麥是輕車熟路,剪紙在宮裏熱鬧起來,很多太監和宮女都找他學剪。大麥眼高,總嫌棄學徒剪出來的東西不成個,常常訓斥。種玉傑不樂意了,覺得大麥太放肆,有點本事就趾高氣昂。他對大麥喜歡剪紙也不讚同,說你如果實在閑得要命,我就教你做菜,這個手藝能讓你跟我一樣名利雙收。大麥不屑地說,我才不學呢,你能做就足夠了,要教你就教我哥哥。種玉傑歎口氣說,我這門子手藝算白瞎了,你要是不學,我就誰也不教。大麥就是這麼一個人,這日子喜歡什麼就總做這個,一旦失去了興趣就索性放棄。宮裏熱衷剪紙,他非要掙這個麵子,要拿狀元。他悄悄出宮,在前門大柵欄跟著一個民間剪紙高手學了幾下子,然後回來自己抄剪子比劃,旋轉幾下,居然水平大長。他剪紙的樣子從來不重複,而且從不斷剪子,就是一手的活兒。他剪得最好的是牛,活靈活現,那憨厚的樣子很是可愛。

大麥連續在宮裏剪紙比賽獲得狀元,到最後他想參加,牽回一匹馬。宮裏的總管嚇唧唧地對他說,你趁早別參加了,當個評手吧。大麥搖頭拒絕,說,我不去評人家,我才多大歲數呀。大麥的娘死得早,他是跟著父親在宮裏長起來的。他當初曾經問過爹,娘究竟是怎麼死的,父親哪次都推托,說是暴病。大麥試圖問別人,誰都搖頭。在宮裏呆久了,天天這個殿那個殿的就開始煩躁了。

不到夏天,宮裏禦膳房聚會越來越少,主要是北平城裏的政治事件越來越多。宮裏人都提心吊膽的,不知道哪天衙門就派人過來把宮裏接管蕩平了,這幫子太監宮女的都得掃地出門。更重要的是發的銀餉少得可憐,總管已經放話了,等到把儲存的銀餉發完了,大家就得餓死。有人提出拿出宮裏的玉器字畫到外邊賣賣,隨便一件就夠吃喝半年的。這話立即傳到了北洋政府,立馬有官員過來宣布,誰要是動了宮裏的任何寶物,哪怕是花花草草,立即會在午門斬首示眾。起初,宮裏的人以為就是嚇唬嚇唬,沒想到衙門裏派來了一個排的武裝人馬,長槍短劍在裏邊看守。宮裏也是草木皆兵,走火的槍聲時不時在殿裏傳出來,轉天就看見有人往外抬屍首。種玉傑非要到天津走走,說在宮裏呆得太悶了,非得憋死不可。禦膳房裏的手下人過來勸,說庖長出去幹什麼,天津那麼大,什麼惡人壞人沒有,在宮裏多好啊,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有。種玉傑搖頭拒絕,回答,我就是想出去見見太陽,住住看不到宮裏的日子。大麥也勸爹,懇求道,我就你一個親人,你走了我和哥哥怎麼辦。一向好吃懶做的高粱最擔驚受怕,說,您無論如何不能走,您走了,我吃誰去,誰養活我啊。種玉傑看著兩個兒子忽然哭了,說,我出去是為了你們呀,咱們在宮裏過一輩子有什麼意思呀。高粱悶悶不解了,問,怎麼沒意思,這不是全中國最好的地界嗎?種玉傑哭得更厲害了,說,我跟你這個笨蛋講不通,我先出去,你和大麥想通了就到天津找我。在這活著太憋曲,到了外麵你就明白了。

轉天,種玉傑悄然離去。大麥記得是民國12年,也就是1923年。

3、

大麥看見有一張空床,愣了一會兒就撲到床上,他覺得父親不聲不吭地走了,好像心被掏空了一大半。高粱知道後更是嚎啕大哭,他鬧不明白,父親為什麼好好的非要走呢。高粱這麼哭還有個原因,就是從小到大都是吃父親炒的菜,因為父親是禦膳房裏的大師傅。高粱曾經跟著父親去前門逛街,在一個小飯館吃了一頓飯,其實人家菜炒得不難吃,可高粱沒吃幾口就扣碗不吃了。種玉傑問,怎麼不吃了。高粱說,不是人吃的菜。旁邊大師傅聽見不高興了,質問,怎麼不是人吃的飯?種玉傑怎麼斡旋,高粱就是不給父親麵子,說,你炒得菜不香,肉不嫩,湯不熱,飯不油。大師傅氣笑了,說,你吃過什麼菜能算得上人吃的。高粱戳了戳種玉傑,我父親,他是宮裏禦膳房的大師傅。人家見罷不說話了,種玉傑抽了高粱兩個嘴巴子。種玉傑走了沒兩天,高粱就跟沒魂似的,天天吃什麼也沒味道。種玉傑手下的師傅給他做飯,高粱就耷了臉色。大麥倒適應,什麼都能吃,什麼吃了都能飽。沒人管了,就跑到前門大街上閑逛。從午門出去,距離前門最近,那裏也最熱鬧。種玉傑走時,給高粱留下口糧錢。高粱不給大麥,自己藏起來。大麥口袋裏沒錢了,就剪幾張紙,跑到琉璃場撂地去賣。湊上好時運就能賣幾張,走動起來口袋就有了銀元的響動。

宮裏沒有自行車,外人對這座古老宮殿出於好奇,就有人千裏迢迢跑來看稀罕。大麥於是就動了心眼,從前門弄來輛自行車。誰來了,就馱著人家在宮裏轉。轉完了,人家就給大麥塞幾個銅子。高粱見大麥口袋裏有錢,就跑去要。大麥說,這是我賺的,憑什麼給你。高粱氣呼呼地說,那我把父親留的錢,一個銅子也不給你!大麥倒想得開,說,不給就不給,你早晚有花光的時候,我永遠口袋裏有的是錢。種玉傑走了沒多久,宮裏的一個副總管叫劉三百,是種玉傑的結拜兄弟。他悄悄告訴大麥,說你爹是看上了一個漂亮女人,這個女人是天津一個賣玉器的。你爹喜歡玉器,到天津玩的時候就認識這個女人,久了就跟那女人有了感情。大麥問劉三百,那女人好看嗎?劉三百回答,好看個屁,精瘦精瘦的,像條狼。就是會笑,笑得讓男人肉疼。大麥問,你怎麼知道的?劉三百從腰裏抽出一個和田玉的掛件兒,雕塑的是三層的竹節。劉三百說,這叫做節節高,就是你爹從那女人那淘換過來的,為了堵我的嘴。大麥問,你見過那女人。劉三百陰壞地裂嘴,說,那是我介紹給你爹認識的。大麥很傷心,覺得爹頂天立地,不該為一個女人這麼扯心裂肺的。他沒告訴高粱,知道告訴了高粱就跑到爹那去鬧,高粱不喜歡爹把銀子花在女人身上。

一晃,種玉傑走了兩個月,天氣就到了中秋。高粱手裏的錢沒多少了,他朝大麥要錢大麥不給,就準備去天津找種玉傑。可種玉傑究竟在天津什麼地方,高粱不知道,問大麥。大麥說,我也不知道呀。高粱咬牙切齒地罵種玉傑不是人,放著兩個兒子不管,跑到天津去花天酒地。眼睜睜高粱手裏的錢見底了,大麥沒辦法,就開始給高粱賺吃飯的錢。高粱說,我不管,我什麼也不能幹,除了一肚子好雜碎以外就沒別的了。他跑去找副總管劉三百,說想他太想爹了,覺得沒爹的日子很幹癟,能不能帶他到天津去一趟。劉三百不幹,說,我也不知道你爹住哪,天津這麼大,讓我去哪尋。大麥為難地說,我爹走了,沒留多少錢,我和高粱怎麼活呀。劉三百悻悻地說,你們這兩個大男人怎麼不能活了,在宮裏幹點什麼不給你們工錢。大麥沒說話,這時候,劉三百的小閨女劉甜水進來。劉三百不住在宮裏,住在東華門的一個小胡同裏。劉甜水嫌胡同裏太窄狹,能玩的同伴不多,就愛跑到宮裏玩兒,看哪都新鮮。以前想進來就是做夢,現在說進來,到了東華門,說我爹是劉三百,看門的就屁顛屁顛地放她進來。劉三百平常就愛說風涼話,見大麥不說話,就嘎笑地說,你爹給你找了個後娘,再給你生個小妹妹。大麥不願意聽,扭頭就走,被劉三百攔住了,說,你給我剪紙吧。大麥看著死皮賴臉的劉三百,打心眼不願意,他瞧不起劉三百那種勢力小人的樣子,父親在宮裏的時候,每回劉三百到禦膳房都能吃到父親給他熏的豬頭肉。大麥厚道,從來不給人當麵難堪,就隨口問道,你想要個什麼呀?劉三百說,我要一條威猛的虎。大麥說,我給剪一條牛吧。劉三百擺擺手說,牛肉頭肉腦的,我膩歪了,我就想要條虎,我喜歡虎。大麥不好意思了咂著嘴說,我沒見過虎,我沒見過的我剪不了。劉三百笑了,說,我讓你見見。說著,他從櫃子裏拿出一張畫來,那畫上的虎正從山上走下來,虎視眈眈的。大麥覺得新鮮,手就癢癢。

而這時節,劉甜水心靈眼快,忙拿出一張白紙鋪到桌子上。這張白紙很透亮,大麥用手摸摸,是張好紙,顯然是事先準備好的,在北京城不太容易買到。他見過一個外地人拿來過一張給父親,說從安徽亳洲買的。這種紙剪起來很柔和,不掉沫子,不沾剪子。他曾經問過價錢,一張桌子般大的紙得十幾塊大洋呢。劉甜水舉著那幅畫,大麥邊看著邊就動剪子,他先剪虎的眼睛,那一絲凶氣在他手裏變得溫和了,他就是這麼一個人,薄麵的臉皮,豆腐的心思,提不起個樣兒。虎剪出來了,還真的有那個畫型。劉甜水連聲喊著好,臉蛋子粉撲撲的。當過武官的劉三百琢磨琢磨說,你這條虎還是像他娘的一條牛呀。

秋天的北平很冷,天也總有陰著臉色。這天有了太陽,把人照得十分刺眼。大家不習慣,都戴著頂帽子,遮著額頭。劉三百告訴高粱和大麥,天津出了大事,有五萬多學生和警察打起來了,老百姓也跟著出來請願鬧事。警察頭子楊以德正在街上抓學生,開槍死了不少人。高粱緊張地抓住劉三百的衣袖,哆哆嗦嗦地問,劉總管,我爹怎麼樣?劉三百一個勁兒搖頭說著,生死不知呀。高粱哭了,說,我爹死了,我怎麼辦啊。劉三百走了,高粱對大麥指派說,你去天津找爹吧。大麥問高粱,你是哥哥你怎麼不去?高粱說,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麼辦。大麥說,我也不能去,我死了,誰來養活你呀。高粱想了想,也是。大麥說,我會修鎖,我在前門那找個地方,掙錢吧。高粱說,你什麼時候學會修鎖了?大麥說,那你就別操心了。高粱說,我不管你是修鎖還是剪紙,反正你得掙錢養活我,我什麼也不會。大麥沒說什麼,其實他知道高粱就是一個等別人養活自己的男人,宮裏休閑的日子養育了他,弄得他男人不男人太監不是太監。

如果說大麥剪紙是因為麵子逼出來的,那麼修鎖純粹是玩出來的。算起來宮裏房間真是數不清。大麥聽爹說故宮有9999間房,一直不信。金爺有次吃飯時候說過,故宮房間應該有9999間半。大麥好奇問過劉三百,那半間在哪兒呢?劉三百說,半間是指文淵閣樓下西頭的那一小間。實際上故宮所謂的半間房是根本不存在的。文淵閣西頭這間,麵積太小了,僅有一個上下用的樓梯,還十分狹窄,走不好就閃空。大麥經常跑宮裏玩耍,知道文淵閣是藏《四庫全書》的處所,這個名字是為了取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以水克火的含義。文淵閣一反紫禁城房屋多以奇數為間的慣例,采用了不講對稱的偶數—— 6間。但又為了布局上的美觀,西頭一間建造得又顯得格外狹窄,似乎就是半間房的意思。自從袁世凱當上皇上,宮裏就不太平了,人心惶惶的,總覺得日子有今天沒明天。護軍也不像以前那樣恪守職責,管事的就愛鎖上所有房子的大門。可是想開開的時候,經常因為鎖生鏽打不開,可誰都不敢強行打門。管事的就請人修鎖,大麥看著好玩就學,學了幾次就會了。禦膳房的這麼多房子,哪的鎖要是打不開,都叫大麥去鼓搗。大麥也聰明,鼓搗幾下就開了,省得外邊人來修。種玉傑為這個跟大麥大發雷霆,說,你會修鎖,宮裏出了事就懷疑你,然後就是我了。大麥問,能出什麼事?種玉傑說,宮裏這麼多殿,存放著這麼多寶貝,丟一件就是殺頭之罪,首先懷疑的就是你,其實就是我。大麥覺得爹說得對,以後再有鎖壞的就不吭聲了。

4、

前門大柵欄的小攤兒很多,亂哄哄的。大麥的生意很冷清,因為北平總鬧事,上街溜達修鎖的人不多見。劉三百知道後,告訴大麥,你別在前門那了。前門那窮人多,窮人誰沒事總修鎖呀。大麥問,那我去哪?劉三百說,你去東華門吧,那有錢人多,興許你的生意會好些。劉三百走後,大麥對高粱說,其實劉三百這個人還不錯。高粱嘟囔著說,你懂什麼,他是怕咱找他借錢,他摳門。

大麥去了東華門,找個熱鬧地方就等著修鎖,倒是能來幾個人,生意上有了進項。可畢竟還是等的時候多,他就隨手剪紙,他想爹了,就想剪個爹。他沒有剪過人形,都是牛羊豬狗馬的。於是他腦子就想爹的樣子,爹是四方臉,他想著就動剪子。爹是粗眉毛,眼睛不大,但凹得很深,像一潭井。爹的鼻子高,嘴巴小,下巴頦子拱拱的。大麥想著,手就隨著腦子在動,動著動著他有了靈感,想爹的嘴巴應該添點兒胡子,再加點兒酒窩,爹的酒窩很凹。他下剪的速度很慢,這不符合他的風格。因為他剪紙很快,別人在旁邊還沒看明白,他的剪紙已經飛出來了。

大麥剪的時候覺得很幸福,因為爹就在自己的手裏已經有了模樣。他想起了爹的好多事情,想起了爹常愛給他做大燴菜。他爹弄大燴菜用的佐料都很固定,不是有什麼用什麼,隨心所欲。首先放的是花椒和大料,鋪在鍋底。再就是新鮮的大蒜瓣,一瓣一瓣的白嫩嫩,像是蓮花在鍋底盛開。那海帶切得很細,像女人的頭發,這就需要刀功必須十分高明。海帶在溫水裏泡一下,使海帶似細而脆。再有就是豆腐,宮裏鹵的豆腐,用的都是北京西山玉泉寺的水。玉泉寺水雖冷,但是卻很硬朗。豆腐在沸水裏煮也不掉塊兒,很是完整。豆腐需要切開,放進去一勺肉末兒,然後再用麵糊把豆腐彌合上。接下來的就是放大白菜的心,心越嫩的越為好。在選擇粉條上,爹很愛用寬粉條,就是純綠豆的那種。在水沸的時候就放下寬粉條,用筷子把粉條壓在鍋最底,上麵放大白菜。肉都切成指頭那般大,肥的多。爹把肉放得很早,有時候肉到最後都爛在鍋裏拾不起個來。後來大麥理解,是爹想讓肉香浸在鍋裏,便當成了調料。在大麥的記憶裏還有胡蘿卜,胡蘿卜是切成塊兒的,不大,四四方方。其次是黃豆,先把黃豆用水泡上,泡的時間很長。每到除夕夜,爹為做這道大燴菜,前兩天就得把黃豆泡上。在燴菜的時候,鍋裏的水就是泡黃豆的水。那時大麥曾經詢問過爹,爹回答,你不懂,泡黃豆的水好喝,能滋補人。每次的大燴菜,在快揭鍋的時候,爹總愛放進去一兩條小活魚,然後此時放醋和白酒,一塊醬豆腐。當鍋蓋掀開的時候,那一種香味就會撲鼻而來,大麥吮到會醉倒的,歡呼跳躍地撲過去。

大麥想著爹這些事,那手就又開始動,像是一條魚在水底下漫遊。大蒜出來了,海帶出來了,寬粉條出來了,大白菜和肉也出來了,最後是金燦燦的黃豆。等大麥把這些都剪出來,發現爹腦袋的四周都是好吃的,把爹襯托得很是滑稽。

中午了,大麥收拾家什準備回宮裏吃飯。以前都是爹做飯,隨手炒兩個小菜就感到特別好吃。一般都離不開黃瓜和白菜,就這兩菜也被爹調整得十分可口。爹是疼大麥的,因為從大麥記事起就是爹炒菜。隨便在禦膳房裏做幾個菜就夠他和高粱吃的,現在爹狠心走了,所有的都得靠大麥了。大麥不願意做飯,但高粱也不做,禦膳房裏的人又不給做,無奈學著爹那麼做,居然也能把黃瓜和白菜炒出個鹹淡滋味。路上,他見劉甜水一搖一擺地走過來。在大麥眼裏,劉甜水是一個很簡單的女孩子,主要是眼窩子淺,裏麵的水太少,顯得幹涸。其實,劉甜水很有風情,有時候她到宮裏去找劉三百,其實就是到宮裏玩。隻有她這麼一走招人,很多護衛和太監都不錯眼珠地看她。高粱還對大麥發牢騷,說,現在皇上走了,太監們的眼睛也不老實了。她的腰枝很細,臀部就突出了。宮裏的護衛們都傳說劉甜水的乳房很是飽滿,像是西山上秋天熟透的桃子。有次,劉甜水穿著一件領口低的上衣,就有不少護衛故意讓她彎下腰,好趁機看她那桃子般的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