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玉傑與劉三百是拜把子兄弟,大麥原本和劉甜水有很多次接觸機會,可他從來沒有主動和劉甜水說過話。大麥生性清高而不外露,話也很少。他的所有感情發泄都是靠剪紙,高興不高興了都從衣兜抄起小剪子。那小剪子隨身攜帶著,亮晶晶的。小剪子在紙上行走著自己的思緒,停停放放。手邊沒有紙,他就到處找宮裏別人隨意扔下的廢紙,然後把廢紙細心地疊開,用小剪子在上麵歡愉地勾畫。禦膳房裏的人大都有他親手送的剪紙,誰讓他剪從不推辭。太監們也愛要,宮女們更是以要剪紙接近他。大麥長得漂亮白淨,也討女人喜歡,宮女們閑得無聊,也常愛拿他找樂子開洋葷。平常,劉甜水到宮裏來玩耍,讓他剪得最多,一般內容都是貓抓老鼠的遊戲。大麥為此很頭疼,他不重複自己,於是就得變幻各種老鼠被貓追來追去的。有次,他剪完了問,為什麼總讓我剪貓抓老鼠呀?劉甜水嫣然一笑,問道,你傻呀,我就是貓,你是老鼠,我總得追你呀。劉甜水說完兩腮通紅,大麥不解風情,但他覺得劉甜水的眼窩子有了水。

路上,劉甜水主動和大麥打招呼,因為大麥從來不和女孩子說話。爹要求很苛求,說宮裏的女人不能沾,尤其是宮女,你知道她伺候過誰,說走一句就要命。讓大麥比較恐懼的是,爹說,那些宮女大都是狐狸托生的,跟了你就能吸你的血。有次,太傍黑了,刮起了沒有方向的妖風。大麥從那些長長窄窄的過道裏走過,兩旁都是長滿荒草的牆頭。這時候,突然看到一個宮女妖嬈地從他前麵走過,嬌滴滴喊了一聲大麥。大麥看到夕陽西下,這個宮女竟然沒有身影。一個烏鴉從頭頂飛過,哇哇地叫著,大麥頓時嚇破了膽,發瘋一般地跑回來。從那起,大麥不跟宮女接觸,誰喊他低頭就躲。

劉甜水問,幹什麼去?大麥說,吃飯。劉甜水想了想說,知道你餓透膛了,好久沒吃好東西了,我們下飯館吧。說著,劉甜水領著他朝前走,拐到了王府井,那有一家打鹵麵館很好吃。劉甜水要進去,大麥說,我不愛吃麵。劉甜水笑了笑,又掉頭回來朝右邊遛。到了南河沿街,進了一家鹵水火燒館。大麥沒說什麼,兩個人坐在臨窗戶的桌子上。小老板是從宮裏出去的護衛,跟大麥比較熟悉,見了大麥就喊著,大麥啊,給我剪一個牛吧,我掛在飯館的中堂上。大麥說,行,拿紙來。小老板興衝衝拿來一張特大的黃紙,鋪在桌子上,像是一塊桌布。劉甜水旁邊說,那我們就不給飯錢了,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小老板裂著嘴,你這小丫頭,我可一直是你爹的部下,對你爹不薄。劉甜水連聲說,知道知道,要不給你帶主顧來了嗎。大麥抄起小剪子在黃紙上奔馳著,他是左手拿剪子,右手拽著紙。於是,他的剪紙就是舞蹈,眼睛不眨,剪子在黃紙底下遊動,你料不準去哪。轉眼的工夫,大麥手下就奔出來一頭牛,逼真的牛,他把牛身上的漩毛做得極度誇張,成為牛身上的裝飾花紋,既增添了視覺的動感變化,又加強了形式美感。小老板旁邊看傻了,說,你咋這麼能耐呢,這牛太好看了。你和小丫頭吃,想吃啥吃啥。

劉甜水讓大麥坐定,自己要來兩份鹵水火燒。還有一碗牛肉湯,一份麻醬爆肚,一份爆炒河蝦。大麥有些餓,就悶頭自顧自吃著。爹走了幾個月,他確實饞瘋了。每天晚上都躺在床上背爹炒菜的菜名,高粱聽著哈喇子直流。後來,高粱不讓大麥背了,因為他肚子裏沒多少油水可以榨出來,聽了隻能難受。大麥還背,高粱就跑過來掐大麥的嗓子,有次差點把大麥活活掐死。劉甜水沒動筷子,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大麥。小老板已經把那頭剪紙的黃牛貼在了中堂上,立刻圍著一些看客,叫著喝彩。小老板喊著,吹噓著,這可是宮裏的絕活,慈禧喜歡的玩意兒,話音未落,立刻引起一片嘖嘖聲。劉甜水悄悄對大麥說,你肚子裏還有多少存貨呀?大麥一愣,說,我不懂你的意思?劉甜水說,我是說,你又會修鎖,又會剪紙。你剪了那麼多的東西,有沒有剪完的時候。大麥滿不在乎地說,隻要我的小剪子還在,我就永遠剪不完。劉甜水不吭聲,她突然抹著眼淚,大麥有些愕然,低聲問道,你哭什麼呢?劉甜水說,你心裏有女人嗎?大麥想了想,說,沒有。劉甜水再問,你想沒想過?大麥說,真沒想過。劉甜水拔腿就走,大麥抬著眼皮又放下了,他覺得牛肉湯很好喝,肯定放了牛骨髓,味道濃濃香香的,他恍惚間想起了爹。爹愛做牛湯,裏麵會擱很多的大料和大蒜,再扔下骨頭棒子,用慢火一刻一刻地熬。

日頭從中間斜了斜,就不那麼刺眼了。大麥站起來想走,有一個穿著考究的中年男人穩穩當當地坐在他對麵,那原是劉甜水坐的位子。大麥抬起頭,看見中年男人穿著一身綢緞的馬褂兒,分頭,一雙錚亮的皮鞋,是個有錢人的打扮。那一張圓圓的臉,沒啥頭發,腦門寬很亮,嘴是微笑著,嘴角朝上翹著。中年男人客氣地說,我姓高,喊我老高就成。我知道你就是大麥,一直在找你。我想買你一幅剪紙,要你剛才給小老板剪的這幅就成。大麥用手擦了擦嘴角,局促地說,你要我給你剪,你拿黃紙來就是了。老高拱手客氣地說,我和你素不相識,不敢要你的作品,還是買為好。大麥倔強地說,我說了,我不賣的。小老板跑過來熱忱地斡旋,說,大麥,老高是從天津來的大買賣人,有眼光,懂行道,就喜歡剪紙。我給你們當個中介,你就賣他一幅剪紙。

大麥沒說話,老高讓小老板拿過來一疊黃紙,他精心地挑了一張,找了張臨桌鋪了個滿當。老高敷衍著,你先剪,買不買回頭再說。大麥站起來,說,我要洗洗手。說著徑直到飯館後廚裏衝了衝手,他覺得自己的手太油膩,那樣剪不出好東西。回來,桌子周圍都是看客了。老高指了指中堂那幅牛,說,我還要這樣子的。大麥堅決地說,不可能,我不做重樣兒的。老高不是很高興,但也溫和地說,行,隻要是牛就成。我是屬牛的,你就給我剪個富貴牛吧。大麥問,富貴牛是啥樣子?老高顯擺地說,牛的腦袋特別大,牛角上要掛兩串元寶。大麥說,牛腦袋大可以剪,元寶我不能剪。老高生氣地說,為嘛不能剪?大麥理直氣壯地應道,我沒見過元寶,沒見過的我剪不了。老高怔住了,他的臉色發青,問,你在宮裏這麼多年,難道沒有見過金元寶嘛?小老板忙過來解釋,說,他爹就是個大師傅,誰見過這金貴的玩意。老高說,那好,我讓你窮小子見識見識。說著,他從挎包裏恭敬拿出一個布包,裹得很嚴實,解開以後露出一個金元寶,雖很小,但一露出來頓時就金光閃閃。眾人一片驚呼,大麥接過來看了又看,重新放了回去,說,好,我給你剪。其實,大麥見過,他見過爹拿出過這東西,然後包起來,藏在什麼地方就不知道了。大麥就是覺得高老板為人太市儈,他看不起這顯擺的人。

飯堂裏的人嘩啦就聚過來,把大麥圍得水泄不通。大麥掏出小剪子開始在碩大的黃紙上風走,越走越快,黃紙上開始出現斷裂,但始終看不到圖形。大麥的腹稿時間很短促,他腦子隻有雛形,於是就有了連接。剪的時候,圖形開始豐富,逐漸清晰起來。大麥說,我剪完了。說完就停住了手,然後悄聲站在一旁。黃紙上一片混亂,看不出個眉目。老高看了看焦急地問,富貴牛在哪呢?大麥把那一張不完整的黃紙舉起來,滿滿地撕扯著,撕著撕著就撕出個牛頭。那牛頭好大好大,兩隻牛眼半睜著,顯示出一副得意清閑的神態。牛角上掛著兩串玲瓏剔透的燈籠,在燈籠裏有一個小元寶,那小元寶如一隻泛在水麵上的菱角。眾人立馬傻了,老高也沒緩過神。小老板喊了一聲,好啊。這句喝彩把大家的情緒拽了回來,老高不滿意地問,怎麼就一個小元寶?大麥說,你就給我看了一個,我就剪一個。老高聽罷哭笑不得,連忙把剪紙收拾停當,把大麥叫到偏僻處低聲說,我給你三塊現大洋,你再剪,每剪一張就三塊,剪多少我買多少。從現在起,你小子就發大財了。大麥皺著眉頭,我說了,我的剪紙不賣,你怎麼聽不懂。這張富貴牛你拿走,我一分不收。你要是覺得不落忍,到我那修鎖,給我多少我都敢要。說完,甩頭走了。走到門口又回來,把吃剩下的一個鹵水火燒和半碗爆肚用桌上的黃紙包上,推門出去。老高對小老板憤恨地說,我轉悠了大半個京城,沒見過這麼腦子有毛病的男人,純粹是在宮裏呆廢了。小老板說,大麥說出話,一字一坑。老高哼了哼,我到底要看看,是我厲害還是他小子厲害。

5、

大麥回來,把包裏的東西給高粱拿出來。高粱狼吞虎咽,吃完了不滿意地說,你還不如不給我吃,我吃了這麼一點兒,倒把我的饞蟲都鉤起來了。大麥得意,把在店裏遇到高老板的事說了一遍。高粱過來扇了大麥兩個嘴巴子,很響。高粱很少打弟弟,因為打不過。可這次卻出手那麼厲害,讓大麥吃驚。高粱說,你小小年紀要什麼麵子,眼下能活就是最重要的。說完,高粱蹲在地上嗚嗚大哭起來,說自己命怎麼那麼賤,看到錢了就得不到。高粱哭著哭著站起來,對大麥說,你前麵帶路,我要找高老板。大麥說,北京城那麼大,我去哪給你找。高粱說,還去那家鋪子,小老板肯定認識他。大麥擰不過,就又去了那家鋪子。小老板為難地說,我真不認識,就見過兩次,他知道我是從宮裏出來的,就總打聽宮裏的事,特別是宮裏有什麼寶貝,都擱在哪裏。高粱看見掛著的那幅剪紙,說,這一定是我兄弟剪得吧。小老板點頭,高粱說,你沒給錢吧。小老板又點頭,高粱拉開椅子坐下,說,你給我們兄弟倆上十個鹵水火燒,兩大碗牛肉湯,三盤爆肚,兩盤爆炒河蝦。小老板沒說別的,招呼夥計上桌。爆肚還沒上來,高粱對小老板說,知道爆肚怎麼弄嗎,不光是在精選主料上,而是在刀口兒和火候上也都需要上等的手藝。你說是切片兒、切塊兒還是切條兒、切絲兒,甚至在寬窄薄厚上都得掌握好尺寸。吃著吃著,高粱看見別的桌上有灌腸,就扯嗓子喊來小老板,說,再上兩盤灌腸。說著,又顯擺起來,說,灌腸要講風味,這外焦裏嫩的灌腸味道最奇特;要講傳統,它更是千古不變,無論是誰吃要將煎好的灌腸蘸上蒜汁,給人家客人小竹簽,一片片紮著吃才過癮。如果哪位用筷子那就沒有一點情趣了。高粱眉飛色舞,又問小老板,知道京城哪家的灌腸好吃嗎。小老板不語,有旁邊吃飯的問,哪好吃?高粱故意賣弄地回答,地安門外後門橋東西兩麵各有一家灌腸鋪,橋東一家的叫福興居最好。大麥不好意思再吃了,從口袋裏掏出修鎖賺的幾枚銅子擱在桌上,低頭默默走了。他走出老遠回頭望望,依舊沒見高粱出來。

幾天過去了。傍晚,夕陽滾落在西山那端,給天邊甩下一抹紅腮。大麥走出屋子,他感到憋氣,爹走了,所有快樂的事情都沒了,他喜歡吃的菜肴也沒了。他一口氣跑到景山的萬春亭,豁然見整個故宮湧在他的眼前。宮殿的參差錯落,灌滿眼底,紅瓦金磚,氣勢磅礴。大麥從小在宮裏生活,幾乎玩遍了宮裏所有大大小小的地方。當然有的殿是絕對不能貿然進去的,進去就要殺頭,比如乾清宮的東西暖閣,那是皇上呆的地方。雖然皇上走了,至今仍然被護衛軍日夜守護著,包括衙門派來的警察。他站在那裏許久,突然發現了自己不熟悉的故宮,被它的大氣所震撼了。他記起在杜牧的那首《阿房宮賦》裏的描寫:“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故宮建築的偉大和恢宏,使大麥反思自己,怎麼活得這般齷齪和平庸。

劉三百氣喘籲籲地找到大麥,說保和殿的大門鎖打不開了,想了很多辦法都沒用,得讓大麥過去看看。大麥覺得很是稀罕,保和殿是宮裏三大殿之一。高足有27米,建築麵積580平方米。平麵長方形,黃琉璃瓦四角攢尖頂。屋頂有4條垂脊的亭子形的方殿。四脊頂端聚成尖狀,上安銅胎鎏金球形的寶頂,建築術語上叫四角攢尖式。大麥跟著劉三百匆匆去了保和殿。保和殿在大麥心中是個不可戰勝的堡壘,因為這個殿是每年除夕皇帝賜宴外藩王公的場所,也是科舉考試舉行殿試的地方。他站在雄偉的保和殿門前,覺得自己很渺小。他拿著劉三百給的鑰匙,膽戰心驚。大麥在宮裏這麼多年,天生放浪形骸,沒有害怕過,但這次麵對著保和殿的大門怯弱了。他在鎖頭那琢磨著,穩定著自己情緒。好半天,他看出裏麵的端倪,用小剪子小心翼翼地在裏麵轉悠了轉悠,隻聽到喀吧一聲響,保和殿的大門居然被打開了。劉三百臉色煞白,說,你沒拿鑰匙,用小剪子就鼓搗開了,這保和殿要是有個閃失算怎麼辦呀。大麥想起了爹的叮囑,後悔萬分,心都跳到嗓子眼兒了。他對劉三百抱怨地說,我幫你的忙,你說這話就是歹毒。劉三百說,怎麼歹毒?大麥說,要是保和殿出了差錯,那就是我的罪過了?劉三百說,前朝三大殿的保和殿被你這小娃娃輕易捅開了,說明宮裏哪也不安全了。

劉甜水走過來,沒理睬大麥,隻是對她爹嗬斥道,你算什麼人性啊,你請人家給你幫了大忙,不領情則罷,還倒打一耙。以後還怎麼請人家,你就保管這幾個殿的鎖不壞了,再請人家怎麼來呀。劉三百不情願地說,你一個丫頭家家的摻和什麼,我是說,我是副總管的差使,哪個殿要是出了事,我就是殺頭的大罪過呀。大麥慢悠悠說,我看出來了,這大殿的門越是看著堅固,其實那鎖頭越好開。天下的鎖頭都是一樣,怎麼先進也是用彈簧,把彈簧的卡蹦解除了,那鎖頭就成廢物了。看我的剪紙挺嚇唬人的吧,其實跟開鎖一樣道理,腦子裏先找到圖形兒,那手裏的小剪子就有魂兒了。

劉三百說,我怎麼謝你?大麥說,你幫助我跟我爹聯係上,起碼知道他現在的行蹤。劉三百恐慌地說,我哪知道呀。大麥說,你肯定知道,你是我爹的盟兄弟,我爹走的時候肯定給你交代了什麼,包括那個女人。劉甜水說,爹,你就告訴大麥不行嗎。劉三百猶豫著,大麥趁機說,你不說,以後你這個殿那個宮的出了差錯,我一概不管。劉三百說,你知道你爹在哪,對你沒有好處。大麥說,我想我爹了。說著,眼圈一紅,淚水吧嗒吧嗒流出來。劉甜水火了,說,爹,你就這麼狠心,大麥的爹給你什麼好處了,要不大麥爹給了你錢,你自己貪汙了。劉三百火了,說,你瞎說八道,我能這麼做嗎,種玉傑能饒了我。大麥說,那你告訴我不就得了,起碼洗清你的冤屈。劉三百說,你爹在天津的十八街。大麥聽著新鮮,十八街是什麼地方?劉三百說,就跟京城前門的大柵欄差不多,都是小商鋪。大麥興奮地說,那我找他去。劉三百搖頭,說,別說你,我去了一趟都找不到,後來通過一個熟人才在十八街見到他。大麥問,你看見那女人了嗎?劉三百說,見是見到了,那女人就是愛笑,笑得我毛骨悚然的。大麥問,那女人跟你說什麼了?劉三百說,那女人說了,說你爹不願意在宮裏呆著了,愛在十八街養著,跟太監和宮女們混一起沒什麼好日子過。大麥傷心了,他內心埋怨爹,宮裏還有你兩個親生兒子呢。劉甜水說,也是,宮裏有什麼好呆的,皇上都跑了,剩下一幫子沒主的人,就是遺棄的狗。劉三百不高興,說怎麼說話呢,宮裏上百人都是狗呀。劉甜水說,大樹都倒了,樹葉還不成落下泥呀。劉三百氣呼呼地說,我死也死在宮裏。大麥想走,劉甜水賭氣地說,走什麼呀,去我家,我給你吃你小子想吃的。大麥問,你知道我想吃什麼?劉甜水說,我給你煮的排骨。大麥聽到排骨就走不動道了,爹走了就沒怎麼沾葷,腸子都是素淨的,放個屁都油不了褲襠。